是夜, 夜如泼墨。
钟离珞在给莫青璃收拾出门要带的行礼,莫青璃先是坐在床沿, 然后变成了靠坐着。
“你上回送我的小玉马呢?就那个双蹄合十憨态可掬的。”
钟离珞将那物事从包袱里取出来给她看, 轻声说道:“带着了,你放心。”
“你上回给我做的那套衣裙, 带着了没有?”
“叠整齐了放在最底下。”
“还有……”
莫青璃像是要把钟离珞送给她的所有的东西都一并带走,一遍一遍的重新清点着,直到后来倦极才罢休。行李被女人灵巧的手分门别类的收拾妥当, 搁置在长桌上。
月光洒了一地,照见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个人。
窗纸被风吹着, 唱着谁也听不懂的幽长而悲伤的调子。
许久,钟离珞探起身子,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她挑起女人颈下的发丝——耀目的白色,几乎刺得人眼睛生疼。
钟离珞俯身亲了亲她的眼睛,亲了亲她的唇, 起身推门出去。
外面下着雪。
离别前最后的时光,按理说钟离珞应该一刻也舍不得耽搁,可她觉得有点不敢面对莫青璃了,她明明可以戳穿老鬼的谎言, 坚定不移的陪着莫青璃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为什么她选择了自欺欺人。明明知道此去, 不会再有相见之日。
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双臂环住膝盖, 说不出的冷清。雪花飘到了睫毛上,她视如无物,任由雪水融化在她的眼睛里。
身上传来温暖的触感,一领厚厚的鹤氅将她密不透风的包裹进去,莫青璃环过女人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宽大的鹤氅把两个人都包了起来,鹤氅下的手交握在一起。
“怎么一个人出来?”
“我……”后悔了,你别离开好不好?
后半句就像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钟离珞垂了垂眼,道:“我只是睡不着。”
然后她听见上方的女人笑了一下,声音很轻,甚至有些愉悦。
钟离珞问道:“你笑什么?”
莫青璃双眼望着前方,看雪幕下的山林,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不答这句,反问道:“你相信人有前世么?……阿姐。”
钟离珞心下一震,忙抬手将她额前的发丝揉开,并未见到那如影随形的火焰印记,才松了口气,顾左右而言他道:“你怎么忽然又叫我阿姐了?”
“小时候不也这样叫的么,你忘了?”
“自然没有忘。”
莫青璃将话题拉回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你相信人有前世么?”
钟离珞长睫颤了一下,缓缓道:“我……相信。”
“我也是。”
钟离珞诧异的抬头,莫青璃也低头望着她,浅色的瞳孔含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钟离珞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莫青璃眼睛弯了一下,依稀有水光浮起,“好。”
“从前,有一对姐妹,出生在战乱的年代,爹娘死在逃难的队伍里之后,开始相依为命,在那个动如参商的年代里,能在一起已是最大的幸事,无论生死……后来她们得高人所救,也同时被高人利用,安排进了风起云涌的乱世棋局……”
“所有人都觉得那场战役太过平常,就像每天要吃饭睡觉一样,谁能料到她会因为这么一场不起眼的战争埋骨黄沙,谁又能相信她会葬身于此呢。”
莫青璃道:“你说的是千雪大人和千影将军么?”
“嗯。”
“那将军死后呢?”
“千影将军死后,她姐姐就将她葬在了千影城,然后你先祖来找千雪大人,央她出山助他平定天下,条件是助她手刃仇人,再后来,子书赤统一了中原,故事就结束了。”
“不是,”莫青璃摇头,“我不是想听这个,我想知道千雪后来过得怎么样?”
“她……”那些陈旧的往事抽丝剥茧,一幕幕展露在钟离珞眼前,她用一种非常平静的语气道:“她啊,自然是好好的活下去了,而且跟老乌龟似的很是长寿,年过期颐才寿终正寝。就是有时候一个人会孤单,没事做就会想起以前的那些往事,好的,不好的。”
“那是稍年轻时候的事了,等到再老一些,老眼昏花,记性也衰退了,就整日整日的拄着拐杖去城墙上站着,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城楼上的卫兵都劝她回去呐,她不肯听。她忘了,这里的城楼不是以前那个,更忘了,她等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记性越来越坏,人也开始疯疯癫癫,没事逢着人就问‘我的小影呢?’‘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妹妹?’有时候牵过街上的小女孩就走,口口声声说‘小影,姐姐带你回家,不怕。’”
钟离珞笑了一下,道:“那时候不知道多少人家的父母去城主府要女儿呢。后来,她去街上找人的时候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就彻底吹灯拔蜡了。其实人死的时候,就觉得,一辈子,不管长还是短,也就那样了。”
脸颊上有凉意,莫青璃伸手一摸,竟是满脸的眼泪。
她有些怔。
钟离珞说完这些,并没有抬头看莫青璃,只是又往她怀里靠了靠,脸贴上她颈部的肌肤,有些凉,有些暖。
漫天大雪,像纷飞的鹅毛。
莫青璃定定的盯着前方,道:“阿珞,我舞剑给你看吧,最后一次。”
她把鹤氅完全裹在钟离珞身上,回屋把承影剑取了出来,走到了雪地中央。
钟离珞道:“我去拿琴。”
莫青璃拦住她,道:“不必了,你好好看着我就好。”
以前,莫青璃常常舞剑给钟离珞看,剑招精妙,灵动飘逸,极尽折腾之能事,又爱出新,像每个热恋的少女一样变着法的讨着恋人的欢心,剑舞更是五花八门。钟离珞也乐得配合她,每次都想方设法的配上不同的琴曲。少年的时光,像是烈火,炙热、缠绵。
可这次,她站在飘扬的大雪中央,无声、静寂,风将她脑后已然全白的头发吹得飘起来,与天地融为了一体。
她右手握剑,向前方平平的挽了个剑花,唱道:“孤鸿海上来,池横不敢顾。”
随即承影大开大阖,横削三剑,将天上落下的雪花截在半空,短暂的停顿后,“刷啦”落在了鞋靴缎面上,一片雪白。
“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
莫青璃挥剑向斜里刺去,这一剑本该势如迅风疾雨,她身体虚弱,便将去势放缓,只留剑意,不存其形,只见那剑直刺入地面,剑尖轻挑,在尾端开出一朵端庄清冽的素花来。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她足尖在地上一点,借力跃起七八尺,身子快速旋转之时长剑横扫,剑风及处,平地暴起雪龙,竟似真个听见马鸣风啸。
触目皆是白色,钟离珞的眼睛有点模糊起来。
往后沉淀的岁月,像是流水,温柔、缱绻。
莫青璃持剑而立,左手捏了个剑诀,右手在身侧挽个漂亮的剑花,剑招收敛,一招未刺到头便已飘然撤回,剑尖清光流转。
她肩上落满了莹白的雪花,白发在身后飞扬,像是照亮这片薄雪的,唯一的一点光。
从起剑到舞终,莫青璃始终不曾看过钟离珞一眼。
雪停了。
“使君年年长安乐,”她咬牙舞完最后一剑,身子支撑不住,拄剑单膝跪在了雪地里,补上了最后一句:“会向瑶台月下逢。”
钟离珞扑过来,双手握住她的双肩,叫道:“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求你别离开,我不想你死的时候都见不到你最后一面!”
莫青璃眼睛直视着前方,神情漠然,并没有看她。
钟离珞把她从雪地拉起来,紧紧拥在怀里,低声哀求道:“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求求你!你不要走好不好?”
莫青璃叹了一口气,面色怅然。
你后悔了,我又何尝不是?自我飞鸽传书给老鬼,让他陪我演戏的那一刻就后悔了,你不想我死的时候见不到我最后一面,我又何尝想一个人死去。只是……
当我五感尽失,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你是否真的承受得住呢?
莫青璃五指虚握成拳,又松开,终于慢慢抚上了女人的背,轻轻地拍着,长发上沾了雪,落在她的指尖,很快便融化了。
“回去罢。”她说。
没有说答应,也没有不答应。
钟离珞揽着她的肩,深一脚浅一脚从雪地里往回走,月亮在她们背后,又白又圆。
莫青璃忽然顿住脚,问:“到台阶了么?”
钟离珞愕然的看了看眼前,离到台阶还有三尺远的距离,她想到什么似的看向了莫青璃的眼睛,眼里浮现痛楚神色。
她的瞳色一直很浅,清澈干净到不可思议,地面的雪光轻轻一照,像是铺满了细碎而温润的光芒,美好,但那不是真的。
莫青璃终于转向她,瞳子却没有焦距。
风拂过,竹轩四角悬着的青竹铃叮当作响。
“从我刚开始舞剑的那刻起,我的眼睛就已经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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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期颐,百岁之人。千雪活了一百零二岁来着。
然后,下章小转折,外加缓和一下,么么哒~【顶锅盖跑→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