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珞备好马匹, 再回到后院的时候, 门前守着的泽阳不见影踪,顾流徵八风不动的坐在桌旁, 地上却平白无故多了一大滩的血迹。
钟离珞的眼角没来由的跳了一下。
尚未等她开口,顾流徵便道:“方才莫姑娘提着剑来找过我,让我杀了她替青衣报仇。”
“你杀了她?”
顾流徵垂了垂眼, 语气淡淡的:“我断了她一条手臂。”
“姓顾的!”
“我甚么?”
钟离珞气结, 这姓顾的话里是真是假谁也听不出,妄论此言是假,即便她真的断了莫青璃一只手, 万事因果, 那也是莫青璃心甘情愿, 自己还能将她杀了么?
若她因此心结得解,说不定自己还得感激顾流徵。
于是钟离珞一摆手:“临江仙门口有个穿灰色衣衫的男子, 你去找他, 他会带你去大哥睡着的地方。”
顾流徵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起身走了出去。
“我方才那句话是骗你的, 我没把她怎么样,地上的血是因为她原本有伤。”
钟离珞眼角跳得更厉害了, 顾流徵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她心里更是“咯噔”一下,自早晨出门至现在也不过两个时辰, 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莫青璃到底伤着哪里了, 明明说是在房里休息怎么就受了伤?依这情形, 她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可如今能怎么办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人。
她急匆匆的回房查看,屋中空无一人,只看见触目惊心的血迹从桌上,到地上,一路延伸到屋外。
钟离珞身子微微晃了晃,手扶在桌沿稳了一下。
她走到窗沿,手指入怀,取出一支指长的乌黑短哨放入口中,内息凝聚,一声尖锐而绵长的哨响传出数里。
不多时,院里便跪满了密密麻麻的身影。
不言不语,无声无息,就像是一尊尊跪着的冷漠的石雕。
钟离珞回房取了一幅闲时画的莫青璃的画,淡淡吩咐下去:“去,看到这个人,发信号通知。”
在她走出院门的同时,身后跪着的身影便也散了个干净。
莫青璃从顾流徵处离开后,便恍恍惚惚的出了门,泽阳心中担忧跟在她后面,然而前方身影忽然加速,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绿瓦红墙,勾栏瓦肆,满街人来人往,那人便像落入了沧海的一粒粟米,转眼难觅行踪。
莫青璃知道有人跟着她,可现在她谁都不想见。
梦境之中的事都是真的,她全都记起来了,枉她曾在君曦面前信誓旦旦自己从不曾手染无辜之血,枉她曾义愤填膺的指责君曦迁怒于人,枉她自以为胸怀宽广在报仇之时饶恕了那些大臣妻小,枉她自以为问天问地无愧于心。
数百条人命就像数百块千斤巨石,沉甸甸的压在她肩上,她连弯一下腰、说声疼的资格都没有。
你与风无影之流,有什么两样?
莫青璃站在原地,忍不住低低自嘲出声:“你也不过,就是个笑话。指责他,你也配?”
快入夏了,风刮起来也竭尽全力的靠近夏日的骄狂。
大风鼓起莫青璃宽大的衣襟袍袖,她的身影在其中显得那么单薄不堪,弱不胜风一般,仿佛就要随之而去。鬓角的长发被风卷得如鞭子一般,一道一道抽在她侧脸,生疼生疼。
脑中那些光怪陆离而又真切发生过的事情闪过来闪过去,一遍一遍,越来越清晰。
莫青璃阖上眼,全神贯注的感受着火辣辣的疼意。
她想,怎么不再重一点呢?
狂风之后,便是随之而来的暴雨。
莫青璃抬起头,迎接那场恨不得掀天灭地呼啸而来的大雨,眼睛被雨水糊得睁不开,可她还是竭力的睁开眼,望向阴沉得几乎要落下来的苍穹。
她忽然想起七年前,也是在这样一场暴雨里,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所有的过往。
她曾经怨过、恨过、不甘过、不平过,然而身边的温暖却始终不曾离开过她,无论是面冷心善的师父,还是无微不至的兄姐,还是……她。
莫青璃垂下眼,摊开掌心,右手的鲜血被大雨冲刷干净,向外翻卷出白色的肉。
她怔怔的望着它。
雨下得更大了,她周身升腾起一层迷茫的白雾。
雨雾如烟,竟扯得那一场往事也如烟起来。
这场雨浇得措手不及,街上的货郎慌忙收摊,撑着油纸伞的行人在雨幕中穿梭,匆忙的脚步溅起一地积水,许是见一个小姑娘失魂落魄的站在长街中央,纵是大雨,仍是有人心生怜悯。
莫青璃似乎听见有人在她耳旁不断的说话。
“姑娘?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罢。”
“姑娘,这把伞给你。”
“姑娘……”
“这姑娘不会是傻子吧?生得这么俊,可惜了。”
聒聒噪噪,就像几千只鸭子在她耳旁叽叽呱呱,吵得她脑仁疼。
为什么想淋个雨都不得安生。
“孩子。”
莫青璃迷茫的抬起眼,见面前站着一个满脸慈祥的老婆婆,身形佝偻,仅仅到她的胸口,一身灰色的粗麻短衫,裤脚提起来,露出一双瘦骨伶仃的小脚,老人眼角自然密布的皱纹弯出树木年轮般宽厚的弧度。
“孩子,快回家吧。”
莫青璃不知怎么的一下回过神来,她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问道:“家?”
她脑中忽然不合时宜的冒出“丧家之犬”这几个字。
“你是没有家么?”
莫青璃条件反射的想摇头,迟疑了片刻,又点了点头。
“可怜的孩子,那你先跟着我老太婆回去避避雨好么?”
莫青璃点头,抬起湿淋淋的衣袖将矮瘦的老人护在身下,一手接过伞,按照老人指的方向往雨幕更深处走,就像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她也说不出为什么要跟这个老人家回去,或许在那一瞬间,她只是想找个地方避一避,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
钟离珞从东城走到西城,又从南城跑到北城,终于听到城中某处传来的隐约哨声。
她脚步顿也不顿的飞身赶过去,一尊石雕跪在雨幕中,道:“楼主要找的人方才跟着一个老人到了这里,在此地逗留了片刻。”
“她现在人在哪里?”
“属下不知。”
“废物!”钟离珞抬掌一挥,那尊石雕身子飞出丈远,呕出一口鲜血。
“是。”
“废物”石雕一句话不多说,便重又消失。
钟离珞抬眼打量了这间破落的茅屋片刻,走了进去。
那老婆婆将莫青璃送出门,一扭头便看见了桌上放着的一枚红色玉坠,其上水滴婉转,鲜艳欲滴,老婆婆贫苦了一辈子,不知道这块玉坠价值几何,但莫青璃即便淋成了落汤鸡,身上的衣服也极易看出不是什么普通人,老人家手里攥着玉坠,蹒跚着步子移到门口,大雨茫茫,哪里还看到那人的身影。
钟离珞进门便看见一老人家坐在桌旁,唉声叹气。
手边放着一枚红色坠子,钟离珞目光一肃,她认得那坠子是莫青璃挂在腰带上的缀饰。
“老人家?”
老婆婆一抬头,见到今日第二只漂亮的落汤鸡,她愣愣的张了张嘴:“姑……姑娘叫我?”
钟离珞微微一笑,抬手拂去了脸上的雨水,道:“此处可有他人?”
就像所有贫困惯了的人见到衣着显贵的人下意识的心里不安一样,老人局促不安的站起身,轻声道:“有什么事么?”
钟离珞忙扶她坐下,声音尽可能的柔和。
她半蹲下.身,与老人保持着平视的高度,“婆婆,我是向您打听一个人,刚刚是不是来过一个穿黑衣服的女子,和我一般高,模样俊俏。”
“来过、来过,来过的。”
“她同你说了什么?”
“这小姑娘奇奇怪怪的,什么话都没说,就在我这里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对了,她还留下一个玉坠子,姑娘既然认识她,替我交还给她。我老婆子孤家寡人,不需要这个的。”
钟离珞拦下老婆婆递过来的手,将坠子扣在她的掌心,道:“婆婆,既然她给您,您便收下罢,我看您这屋子周围还有好几户人家,就没有遇到困难的?您用不上,他们也用不上么?”
老人讷讷的站着。
“上学堂的孩子不少罢?可是每户人家都交得起束脩?”
老人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终于轻轻点头。
“您收着罢。”
钟离珞拍拍老人枯瘦的手背,笑了笑,随即离开。
转身的瞬间,她脸上的笑容便飞快的敛去,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钟离珞回客栈的时候,雨势已经小了许多,这场大雨来得快,去得也了无痕迹,不一会儿小雨也没了,彻底放晴,只是天色渐暗,东边也挂起了稀疏的几粒星子。
不甚明亮。
钟离珞全身都已经湿透了,衣服贴在身上,衣襟散乱,样子有些狼狈,她却毫不在意似的在桌旁一坐,疲惫的揉了揉眉心,阖上了眼睛,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就是这一出神,让她暂时并未察觉屋中其实还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