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璃整个人倒在不过及膝的水里, 鼻间涌进来的冰冷入骨, 没有被绑缚的双手却像忽然失去了力气一般,垂在身侧动弹不得, 她爬不起来,只有任由裹夹着死亡气息的水一点一点慢慢透入她的身体。
在这幽闭的水牢中。
她的头微微向着地面侧过脸,就像每个将死的人本能的寻觅一个归宿一样, 意识很快模糊起来。
她脑中甚么也没想, 也或者她想了,她想,为甚么她没有记起她在人世中最深的牵绊。
每个人都想过, 人死后会是甚么样呢?是忘川河边, 十万游魂, 浑浑噩噩的踏上轮回之路,三生石旁众生来来回回, 彼岸花如血, 像满天红火淌了一路。
还是像这样,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和冷。
莫青璃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仍旧是在水牢里, 与之前不同的是,水位已经升到了腰际,牢中四角延伸出小臂粗的透晶铁链, 将她的四肢牢牢禁锢住。
腹腔灌满了水, 她弯下腰重重咳嗽起来。
到底, 还是没有死。
“谁?!”莫青璃咬着牙,眼风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四周黑黢黢的角落。
刻意保持平静的声音下,有一丝抑制不了的颤意,不知是冷的,还是害怕。
依旧没有人回答她,方才场景却一转,到了草青莲红、阳春三月的江南,她是来过江南,却不曾见过这样血腥的江南。
春夜的凉风吹落树上的一片桃花花瓣。
白墙青瓦的江南小院便落下一颗人头。
试问何物堪留尘世间,唯此春花秋月山杜鹃。甚么时候花开花落,竟预示着这样残酷的屠戮。
红雨纷飞,那个魔鬼般优雅的身影缓缓走进她的视线,遮住了仅存的一点月光。
那人背着光,面目一片阴暗,只有一双眼睛,在面具下仍旧闪烁着熠熠寒光,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高高在上,视众生为蝼蚁。
那人低下头,看着一个小女孩,赤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
那孩子身影被挡着,看不清面容,可莫青璃却觉得自己看见了那个孩子,她生得娇娇小小的,五官精雕细琢,瞧着只三四岁的模样,孩子被女人抱在怀里,女人胸口破了一个大洞,鲜血汩汩而出,像是从背后一剑穿过,可是却还没有死。
她紧紧抱着孩子,如走投无路的羔羊,瑟瑟缩在墙角。
她说:求求你,别再杀了。
她说:她还是个孩子,我求求你饶了她。
女孩也扬起头,小声说道:姐姐,我娘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我们都是好人,你能不能不杀我们。
女人惊慌的用手捂住女孩的嘴。
莫青璃看着看着,胸口终于尖锐的疼痛起来,她想抬手捂住胸口,手上的铁链却由不得她,只能任由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一寸一寸的蔓延。
无能为力。
莫青璃看着那人的手送了出去,短剑刺穿女孩的胸口,然后穿过了女人的身体,她们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
莫青璃发狂似的挣扎起来,铁链铮铮作响,手臂上的筋骨拧得“咔嚓”作响。
“啊!”她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就像是折了翼的鸟,困在笼中的兽。
无能为力。
愤怒又如何,世上最残忍不过“无能为力”四个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眨眼便能将她打入万劫不复。
一百七十三片桃花瓣,一百七十三条鲜活的人命。
她想闭上眼睛,好像那样便可不让泪水流出来。
可这由得她么?
好像有人捏住了她的上眼皮,要让她将这一幕幕一点一滴,牢牢记在心上,最后一副场景,是在渭城的城南别院,剑啸哀鸣,杜鹃啼血,青衫广袖的年青男子胸口插着短剑,血如泉涌。
慢慢地、慢慢地,向后倒去。
他修长手指摸上凶手的脸,轻轻地说道:阿璃,别哭。
莫青璃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哭哑了已经说不出话来。
漫天大火扯出一片薄暮的红纱,顷刻间席卷了整座院落,桃花瓣凄凄艳艳的飘了满天,年青男子在火光中安详的闭上了眼,再也没有睁开。
一切归于死寂。
莫青璃如同水里火里滚了一遭,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疼得麻木,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她垂下眸,静静的望着已经到了胸口的水,这才看清这水其实是红色的,鼻尖隐约有血的气息,紧接着铺天盖地的血腥味朝她涌过来。
是血湖。
哗啦——
有人入水了。
莫青璃狠狠打了一个激灵。
哗啦——
那人淌水过来。
莫青璃收拾起满地狼藉、不堪一击的防备,警觉地盯着水声传来的一小片幽暗。
那人身形窈窕,腰肢玲珑,裹着一身精致的黑色长袍,一枚妖红色的面具自鼻梁上方齐额遮住,唇线单薄,挑起的弧度似笑非笑。
阴影将她下半张脸衬得有些模糊,像是一件古典而又雅致的艺术品。
莫青璃觉得莫名的熟悉。
“你是谁?我为甚么在这里?”
“那要问你自己了。”
那女人抬起一只手,搂住莫青璃的脖子,眷恋似的摸到她后颈肌肤上,轻揉慢捏,她手指滚烫,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蛊惑。
爱而不得,求而不得。
被调戏了?
莫青璃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身子往后一仰挣脱了那女人。
“别动。”女人不高兴似的,一把将她揽过来,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扣住她的后脑,鸳鸯交颈似的。
她声音低低的:“让我抱一会儿。以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知怎么,莫青璃竟从她最后一句话中听出一分怅惘来。
不过她还是一边心骂道“你谁啊你,谁要和你再见”,一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挣开了她。
“说罢,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女人终于被惹恼了,她喉间发出低沉的类似夜枭的桀桀笑声,一双赤红的眼睛若最耀眼的血琉璃,目光灼灼:“你真的想知道?”
莫青璃无来由的打了个寒战,几乎脱口而出:我不想知道了。
然而理智战胜了直觉,她极缓、极缓的低了一低下颔。
女人手扣到面具的边缘,将它慢慢揭了下来,面具下那张脸有点熟悉,又有点儿陌生,面前的人长发如墨,随意在脑后束成一把,垂落于胸前,眉如点翠,口含朱丹,眼角如淡墨横扫,长而带翘,无端勾出几分夺目的风流来。
分明生得与她一模一样。
莫青璃半天回不过来神,女人将那张冰冷的面具轻轻扣在她脸上,动作温柔的好似对待着稀世珍宝。
女人手指捏着莫青璃的下颔,声音也轻柔的不像话:“真是个傻姑娘,还不明白么。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她猛地咬上莫青璃的唇,喝道:“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吧。”
画面陡转。
京都,钟离珞胸前如同厉鬼抓过的瘀痕。
血流成河的陆家庄,还未长成的女孩、苦苦哀求的女人。
以及那柄,插在男人胸口的影麟。
大火中隐隐现出的高举着短剑的女子,脑海中一幕幕画面走马灯般鲜活的转动,那个女人卸下了面具的伪装,每一个都是她自己。
她杀了陆家庄一百七十三口无辜,她亲手杀了她至亲的大哥,她险些杀了她最爱的女人。
一只乌青的巨手,终于从十八层地狱里伸出来,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将她往深不见底的黑渊拽。
空气中传来一个声音,四面八方,像一拳拳重鼓擂击,张牙舞爪的说:
杀人偿命,不得好死——
明明还是春天,房里的窗子却被不知哪里起的一阵大风刮开,噶吱噶吱响得厉害,摇摇欲坠。莫青璃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惨白的手指攥住手下的被子,浑身抽搐,发丝散乱,大汗淋漓。
“等等,我反悔了,我选一。”
钟离珞暗暗松了口气,顾流徵毕竟是青衣未过门的妻子,不是万不得已她也不想杀她,她能这么选真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但说无妨。”
“他葬在哪里,我便去哪里。”
钟离珞心下微讶,直到现在才正色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女子,顾流徵眉目微垂,看不清她的眼神,然而身上那股疏离却消散了不少,散发出近乎柔和的气息。
“钟离姑娘?”
许是见钟离珞许久不应,顾流徵微微抬起眸子,看了她一眼。
顾流徵眼睛其实很好看,就像清潭底下的黑曜石,看过来的眼神很淡很淡,不比昨夜的仇恨和疏离,仔细看的话,还有一丝微弱的祈求和感激。
钟离珞这才明白,这人从一开始便不是来杀莫青璃的,她的目的只有一个,红袖想必真的甚么都没告诉她,爱的人死了,她只是想借她们找到埋葬他的地方,之后的事,不言而喻。
毕竟,蝴蝶要如何扇着一边的翅膀活下去呢?
钟离珞迟疑了半晌,还是缓缓点头道:“我派人送你去。”
顾流徵这才眉眼一弯,露出个极浅的笑来:“谢谢你。”
与此同时,躺在床上的莫青璃已经平静下来,她长睫慢慢湿润起来,就像被雨水打湿了的蝶翅轻轻颤动,泪水顺着闭上的眼角淌下,一路渗透到被汗湿的枕衾底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撑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跌跌撞撞的从床上起身,一路带翻了好几张凳子,才找到一个深蓝色的包裹,她一边发着抖一边在里头翻来找去,终于找到一个绣荷锦囊,蓝底白莲,很是精巧。
手仿佛一下子变得笨拙起来,哆哆嗦嗦,她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将锦囊拆开,倒出里边的两块薄薄的桃木平安符,翻到背面,一块写着“平安”,另一块写着“喜乐”。
她目光空洞的盯着那块“平安”符,又摊开自己的右手,那上面疤痕纵横棋布,已经变得浅淡了。
她左手攥起桃木符,朝手心狠狠划了下去,木质与骨头摩擦发出刺耳的阻涩声响。
她速度很快,鲜血溅到了脸上,溅到她胸前纯白的中衣上,手上的痛感变得麻木,一瞬间莫青璃竟然觉出一丝扭曲的解脱了的快感。
“大哥,这块玉好生别致,像蝴蝶一样。你从哪里得来的,我也去弄一块。”
“这玉世上仅此一块,你啊,就别妄想了。”
“这么宝贝,不会是哪家小姐送的罢?”
“净瞎说,还不快去练功,小心楼主今日又罚你。”
莫青璃微微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起来,她抄起一直放在身边的影麟,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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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想起来了,终于能够看到第二卷卷尾的影子了。
嗯,好欣慰【大力拍肩!
钟离珞身上的淤青,在42章《心之魔魇》
64章《影之逆鳞》莫青璃曾经依稀看到了江南陆家庄的屠杀。
至于青衣死的那章我就不用提了。
关于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抱着郡主,以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只能说是我的恶趣味,心魔vs郡主,是不是很有意思的一对cp啊!心魔人很好哒!以后你们就造了。
反正也没有心魔的戏份了,总要给点福利不是。
没事,她们不爱你,我爱你,心魔!心魔么么哒~(v?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