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 杨柳垂荫, 渭城风光正好。
不知哪家的富贵公子摇着折扇路过街旁的清茶楼,脚步悠哉, 好不自在,那公子将折扇潇洒抖开,望着高远清澈的蓝天, 兴致大起, 张口便吟道:“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连串鬼哭狼嚎的声音自那公子瘦弱的身躯中爆发出来,可谓惊天地, 动鬼神!缘由无他, 天上掉下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来。
公子眼前一黑, 差点没当场厥过去。
那汉子脸色煞白,冷汗淋漓, 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那公子抿了抿自己秀巧的唇, 刚想探头去问问,忽听脑后风响, 伴着几声惨叫,反应极快的让开了身子, 拔腿就跑出丈远,才敢回头看。
果然见地上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人,从清茶楼二楼的窗户里还络绎不绝的往下掉人, 活似下饺子。
此时楼上, 莫青璃抬脚将最后一个人——这伙人的头领郝大钊从窗户踢了出去, 才踱步到说书人躲的那张桌子下,一把将那抖如筛糠的说书先生拎小鸡似的拎出来,往地上一扔,居高临下的喝问道:“说,你今日说的这番话谁指使你的?”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女大王饶命啊!”
“女大王?”
说书先生一见莫青璃面色不善,用力狠狠掴了自己一巴掌,忙改口道:“女修……不,求鬼魅大人饶命!”
莫青璃弯了一下眼,似乎是在笑,眼角却没有笑纹:“我这人没甚么耐心,你也知道莫家庄的人是怎么死的,再废话一个字,你知道后果。”
说书先生浑身凉水过了一遍似的,打了个寒战,他就知道不该贪图那一百两银子,在茶楼说些这个,如今惹了这个煞星,有钱想必也没命花了。
莫青璃等了一会儿,眼里终于透出明显的不耐,于是她转身对一旁乖巧立着的长安笑道:“小长安,你说我是拆了他呢?还是拆了他呢?”
长安几步跑上前亲热的抱住莫青璃的胳膊,嘻嘻一笑道:“姐姐说拆那就拆吧。”
她们俩谈话的语气亲切随意,就好像拆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桌子。
说书先生登时吓了个大小便失禁,脸上也是涕泗横流,边磕头边磕磕绊绊道:“昨夜有人找到小人,给了小人一百两……一百两银子,让小人说铸剑山庄并……并江南陆家庄一事。小人知错了,饶命啊!”
莫青璃忙捂住长安的耳朵,有些头疼。
“停停停,你别嚎了。那人生得甚么模样?”
“他蒙……蒙着面,小人没看清。”
莫青璃拉起长安温暖的小手,道:“走,我们回家。”
随即再不看说书先生一眼,从他身旁走了过去,说书先生惊魂甫定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眼泪,耳旁传来渐渐走远的那两人的对话。
“姐姐,你刚刚眉心好像有东西。”
煞星轻轻笑了一声,道:“是甚么?”
“唔,红色的,像是火焰一样的东西。”
那煞星似乎沉默了一会儿,才接道:“若你下次再看见了,一定要告诉姐姐。”
莫青璃牵着长安消失在楼梯拐角,肩背瘦削,黑色孤冷乃至有些不近人情,可微微偏向孩子的侧脸却透出令人安心的柔和。
说书先生忽然觉得,这煞星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
钟离珞推开门,便见顾流徵斜靠在床沿闭眼假寐,较一般女子偏长的眉目一半掩在帷幔的阴影下,一半清寡的暴露在阳光下,气质疏离。
钟离珞看了琴南琴北一眼,二人会意的退出去。
钟离珞在屋里站了半晌,才上前去亲自给顾流徵松绑,期间顾流徵只是睁开眼,任由她动作,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眼里没有笑意,却也没有恨意,平静的像是一湖秋水。
钟离珞面露歉意,愧疚道:“顾姑娘,昨夜之事乃我不得以而为,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不必虚情假意,既为你所擒,自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她声音只是单纯的冷,从喉间发出来便带着寒意,又有些涩意,似乎很久不曾言语过一般。
钟离珞脸色微妙的变了一下,仍是保持着得体的微笑,道:“顾姑娘说的哪里话,你既是青衣大哥未过门的妻子,那就是我们的嫂嫂了,大哥之死我们也很难过,嫂嫂是不是误会了甚么,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为了表示诚意,钟离珞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送至顾流徵面前。
顾流徵将她的手一把拍开,滚烫的茶水四溅开来,钟离珞白皙的手背顿时一片通红。
“猫哭耗子,我晓得他是死在谁手里,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一定要手刃凶手。最好的办法,你现在便杀了我。”
见她如此笃定,钟离珞心里暗自忖道:照理说当日在场的只有鬼楼的暗卫和红袖她们几个人,怎么也不可能会将莫青璃杀害青衣之事说出去,顾流徵又是怎么知道的?且让她试她一试。
于是钟离珞目光落到顾流徵腰上放蝴蝶佩的地方,冷笑道:“是红袖告诉你的罢,让她去送块玉竟然如此多话,回山便让她以死谢罪吧,楼里可不需要不听话的叛徒。”
因着青衣的关系,顾流徵与红袖相交虽不算深,却也不浅,归根结底她只是个杀人的刺客,心性耿直,没有钟离珞说一句话心里要百转千回来个九曲十八弯,给钟离珞一试便试了出来。
“不是她告诉我的,你别错怪她。”
“哦?那是谁说的?”
“是……”顾流徵及时刹住了嘴,抿唇将“闷葫芦”这一词发挥到了极致。
就算她不说,钟离珞心里也早有计较,她轻“哦”了一声,继续试探道:“是不是你所效命的主人告诉你的?他是不是总是穿着一身黑色连帽斗篷,说话声音嘶哑,像个活死人。”
顾流徵的唇抿得更紧了一些,却已经给出了答案。
只要是有关于莫青璃的事情,钟离珞都能表现出极大的耐心,但是对于油盐不进的顾流徵,钟离珞自有她的处理办法,耐心只会浪费时间。
“顾姑娘,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放你离开,但从此以后你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顾流徵想也没想,截口打断她:“我选二。”
钟离珞闭了一下眼,将最后一丝同情和怜悯压下去,声音听起来冰冷无情:“好,既然你执意要杀她,那我只有先杀了你!”
她指尖捏了两根亮亮的银针,抬至眼前,便要刺向顾流徵身前死穴。
千钧一发之际,门口传来琴南的声音:“夫人,楼主已于一炷香前回来,现在正在房里。”
这么快?钟离珞皱眉。
“她在做甚么?”
“楼主似乎脸色不大好,已经躺下歇息了。”
“好,我一会儿过去。”
其实在长安说她眉心似有异物前,莫青璃便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了。她平素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但在郝大钊说出那番话时,她是真的起了杀意,强烈的几乎控制不住,若不是顾念着长安还在一旁看着,怕吓到长安,她也许会真的一个个拆了他们,而不是只将他们打趴下。
那种骨骼碎裂、血肉纷飞的感觉,似乎是心底涌起的渴望,浑身都在为此战栗。
她甚至想,那种感觉她是不是真的曾经经历过,她是不是真的曾经手执三尺青锋,抬手血溅五步。
回到临江仙,莫青璃觉得身体乏得厉害,眉心也隐隐作痛,楼里的属下说钟离珞去了后院审那个刺客,便干脆将薄被一扯,躺在床上歇息了。
刚躺下便开始做梦。
她梦到自己被绑在一间漆黑幽暗的大水牢里,水很浅,只及脚踝,耳旁还有滴答滴答的水声。
四周的铜雕兽头中往外一点一点的涌着水。
没有一点亮光,就像是一个密闭的大铁笼子。
她抬了一抬脚,却发现抬不起来,似乎被锁住了。
似乎有人低低笑了一声,空空旷旷的,有些飘渺,更有些阴森。
“谁?谁在那里?”
回答她的只有无边无尽的黑暗,像怪兽的巨口将一切尽数吞噬。
莫青璃不知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一天,又或者一年两年,牢里的水位升到了及膝的位置。
眼前终于出现了渺茫的白光,先是微薄,而后渐强,露出白光后面的一座古雅的庭院,青瓦白墙,屋前种着数十株梅花,或浅或深、或紫或白,朦胧月光下影影绰绰,像是虚幻的仙境——是她在京都的家。
屋里面便应该是她心心念念的女人了。
莫青璃心头一喜,差点落下泪来,她高高扬起了脖子望眼欲穿的盯着那扇半掩着的门,她不知被关在这里多久,实在是想她想得快要发疯了。
门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开来,屋内景象一览无遗。
静谧的冬夜,床上两人相拥着同被而眠,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睡在外侧的女人脸上,她眼眸微阖,胸口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错落有致的阴影。
莫青璃数着她呼吸的拍子,不自觉微微弯了眉眼。
下一刻,她的心便被重重一敲,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捏住,她冲着画面里的钟离珞大声道:“小心!躲开!”
睡在床里侧的人忽然翻身而起,居高临下的跨坐在她身上,双手紧紧扼住了钟离珞的脖子。
钟离珞毫无防备被人制住要害,第一反应不是挣扎,平素墨玉般平静的眸子忽然翻滚起灼热深沉的痛苦来,她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身上那个人,脸上浓重的悲伤难以抑制。
屋内不知何时亮如白昼,那人上半张脸戴着一张妖红的面具,面具下薄唇讥诮,似笑非笑。
那人有意无意的往莫青璃这边看了一眼。
钟离珞费力的抬起双手捉住那人的手腕,她反抗的力气越大,戴面具的人掐她便掐得越紧,不多时,她脸上便隐隐现出紫青之色。
莫青璃忘了从水牢底下束缚住她双脚的胳膊粗的铁链,不顾一切的冲了上去。
她身子往前一倾,重重摔在了坚硬潮湿的地上,冰冷刺骨的水像饥渴的怪兽一拥而上,在那一瞬间灌进她的眼耳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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