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相仇

    “临彦, 你将秦湘叫来, 今夜便成亲。”
    莫思妤穿着庄重的白色丧服,背负着双手立在大开的窗前, 夜风斜斜吹进来,她身后的地上笼下大片灰暗冰冷的月光。
    “小师……庄主,前庄主头七尚且未过, 如此是否太过……”
    临彦吞了吞口水, “仓促”两个字在莫思妤平静如水却有如千钧的目光中,咽回了肚子里。
    “明日一早,你便带她离开山庄, 走得越远越好。”
    莫思妤走到屋内的衣柜前, 取出一套藏得最深的凤冠霞帔来, 大红色,很是喜庆, 莫思妤手指摸上领口上精致的绣纹, 来回抚了抚,才忽觉眼前有些迷蒙, 纤长柔软的睫毛上盛了一层薄暗的月光,看起来就好像碎碎的月光融化在她的眼中, 眼泪闪着光。
    “喜服、喜烛我早已备好,你去唤她。”
    临彦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庄主, 我晓得阿湘并不喜欢我, 你又何必勉强她。”
    莫思妤垂着眼, 淡淡的说道:“你喜欢她,会待她好一辈子,不是么?”
    “话虽如此,可……”
    莫思妤截口打断他,“那便够了,你再多话我便将她随意嫁给哪个阿猫阿狗,到时你莫要哭着来求我。”
    “是,弟子晓得。”临彦咬咬牙,领命退下。
    ……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新娘子却如一尊木偶般,面无表情的坐在梳妆镜前任人摆布。
    莫思妤手里拿着棉线,亲自替秦湘开脸,一边绞着面,一边笑着念叨:“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一边三线弹得稳,小姐胎胎产麒麟。眉毛扯得弯月样,状元榜眼探花郎。”
    “阿湘,你父母双亡,打小便跟着我,我当你作我的亲妹妹,如今要出嫁了,姐姐就虚长几辈,为你做这些开脸、梳头的活了。”
    接着她又替秦湘梳头,边梳边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好像秦湘成亲,莫思妤比当事人还要开心,直絮叨个不停,说完最后一句,她将秦湘垂落的发丝挽起,轻轻插上镶着珍珠的金丝钗,意味着真正成为大人了。
    只是不知道为甚么,一向稳妥的手,没来由的抖了一下,金丝钗“叮”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她若无其事的捡起来,重新别上去,这回倒是周周正正的嵌在了秦湘乌黑的朝月髻中,以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她双手搭上秦湘的肩膀,望着铜镜中映出来分外明艳的容颜,淡白色的鹅蛋脸,嵌了一对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鼻梁挺立,两腮晕红。
    莫思妤唇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好看么?”
    “小姐,为甚么?”
    “甚么为甚么?”
    秦湘以为自己会软弱得哭泣,她单纯的脑袋根本想不明白莫思妤为甚么这么急匆匆的将她嫁出去,为甚么她以为会陪伴她一辈子的小姐忽然不要她了,她脑子里有太多的不明白,却不能够问明白。
    或许有些事不说破,对彼此都好。
    秦湘低下头,眼睑被昏黄的烛光打上一层浓重的阴影,“没甚么。”
    戴上凤冠,覆上盖头,秦湘扶着莫思妤的手臂一步步往门外走去,临彦就候在门外,新房就在离莫思妤房间不远的一间厢房,新婚物事一应俱全,也不知她私下准备了多久,又是给谁准备的。
    这是一场只有三个人知道的婚礼。
    秦湘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视线所及之处只有脚下的方寸之地,十几年的时光在眼前大片红色映衬下走马灯般鲜活转动,她忽然记起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莫思妤站着她面前,软软的手指摸上她的眼角,眯着眼笑:小兔子。
    也记起那个温暖如花瓣的怀抱和在她耳旁温柔而无奈的叹息。
    甚至记起半梦半醒之间有人身携幽香俯身而下,落在她唇上柔软的触感。
    她本来认了命的心底蓦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甘来。
    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嫁作他人妇!
    在即将跨过门槛的那一刻,秦湘忽然顿住脚,紧紧攥住了莫思妤的手臂,与此同时一道低哑的声音从盖头下响起,淡淡的:“莫思妤。”
    主仆有别,这是她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可秦湘觉得一切是那么自然,就好像那个名字在自己心尖上千回百转,又细细咀嚼过千万遍,早已熟悉入骨。
    “你当真要我嫁么?”
    “阿湘,你说甚么胡话,临彦是真心喜欢你。”
    “那你呢?”
    “我?如今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我的妹妹。”
    “是么?”秦湘猛地扯下大红盖头,因为力道太大头上的金丝钗复又掉了下来,她紧紧盯住莫思妤漆黑的眼睛,水漾的一双眼里竟流露出微弱的祈求之意。
    求求你,别不要我。
    莫思妤弯腰捡起来,给她戴上,偏头含笑望着她:“阿湘,不要闹孩子脾气。”
    秦湘默不作声的站了许久,唇角勾上一丝决绝的笑意,道:“是,阿湘知错了。”
    说罢连盖头也不盖,毫不留恋的走向了门外候着的同样身着大红喜服的临彦,手上一暖,是属于男子温热干燥的气息,“别怕,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秦湘卸下了全身的力气,靠在了临彦怀里。
    如果她回头,会看到莫思妤的眼泪。
    亲自送她出门已是莫思妤能够做到的极限,若再要主婚,她怕自己就会当堂抢婚了,到时前功尽弃,又当如何?用尽全副精力抑制着自己不露出丝毫破绽,目送那两人相偎着拐入不远处的厢房,红烛昏罗帐,相对影成双。
    莫思妤缓步进房,将门扣上,背靠着房门身子慢慢滑了下去。
    月光透过窗纸,窗前地面一片凄白。
    她自腰间摸出青釉瓷瓶,倒出一粒墨色药丸来,捏在指间端详片刻,再不迟疑的吞了下去。
    药效很快便发作了,一阵剧痛从莫思妤的脊椎窜起,紧接着凶狠霸道的内力便涌向七经百脉,纵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莫思妤仍是痛得弯下了身子,蜷缩在地上浑身战抖,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在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要爆体而亡。
    莫思妤漂亮的五官扭曲变形,额角青筋暴起,突突的跳动。甚么秦湘、甚么山庄、甚么家仇,仿佛都是天外的东西,唯一能感到的只有切身之痛,如刀剐、如凌迟,无处不在的痛,神智被剧痛拆得支离破碎,莫思妤死死咬着牙关,咯咯作响。
    痛到昏迷,又再次痛醒,在清醒与迷茫之间兜兜转转,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意识涣散之际,她甚至想过为何不这样死去,一了百了,然而舌尖咬破的瞬间,血腥味从口中弥漫开来,意识在瞬间清醒。
    全身的骨骼似乎都裂成碎片,而千百把碎片便是千百把刀在她经脉中横冲直撞。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苦痛终于熬到了尽头,在她最后的意识里,一道清脆甜美的嗓音如山间明月、谷底清泉幽幽响起,如真似幻。
    “阿湘……”
    施无情推开房门,一股浓重粘稠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蜷缩在地上的莫思妤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鲜血混合着汗水,眉宇间触目的清黑,她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迸出血珠来,几乎染成了个血人。
    口中不断喃喃着一个名字。
    施无情凑过去仔细听了听,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耳旁轻声安慰道:“她很好,昨日一早已同临彦离开了山庄。”
    莫思妤眉头舒展开来,唇角翘起,放心昏迷了过去。
    ……
    莫青璃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依赖钟离珞,也越来越小孩子心性了。她伤势不重,又在床上整整躺了三日,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却仍旧装作未曾痊愈卧在床上,天天眉开眼笑的让钟离珞喂她喝药。
    说不出是出于一种甚么心理,可能在外人面前坚强惯了,在能够依靠的人面前就更加容易表现出软弱的一面,倒不是说真的软弱,更多的反而是希望得到珍重的渴望。
    好在钟离珞能够细腻的察觉到她的一切心思,并全心全意的满足她。
    钟离珞低头端起药碗小心抿一口,勺子送到她嘴边,话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汐儿,你觉得这药苦不苦?”
    莫青璃抬眸望着她,薄唇微抿,笑得安静,“苦。”
    钟离珞一双眼弯成月牙儿,素手握成拳头,递到她面前,变戏法似的变出一颗糖来,莫青璃刚要伸手去接,却被钟离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含进口中。
    莫青璃面上浮上一层恼意,拿眼角瞥了她一眼。
    钟离珞抬手捏上她的脸,鼻尖抵着鼻尖,烛光下眼波荡漾得温软,“张嘴。”
    莫青璃也不害羞,任由女人将糖果渡到自己口中,非是她脸皮厚,而是几乎每次都会上演这样一出,若是次次都害羞得恨不得挖地洞,满世界都该是坑坑洼洼,无立锥之地了。
    缠缠绵绵喂过药之后,钟离珞才提起这几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盟主之战。
    “汐儿,听说昨日铸剑山庄新任庄主莫思妤与灵霄山庄的凌宇的比试,莫思妤赢了,还差点断了凌宇的一条手臂。”
    莫青璃懒懒的靠在钟离珞肩上,手指上绕着女人胸前的一缕长发,不在意道:“先前倒没听说过这样一号人物,如今看来,也有几分本事。我记得不错,她应当是只比我年长一岁。”
    “我们见过她的,上次在城……第一次来渭城的时候在临江仙门口撞见过她。”
    “上次?是那个背着玄铁巨镰的女子。”瘦瘦弱弱的女子,背着那样一柄巨镰,想不被人记住也难。
    钟离珞将被子往莫青璃身上扯了扯,继续道:“是她,既然她新继任庄主,必定会对莫鼎天一事展开调查,上次我们赶到城南别院时,莫鼎天早已葬身火海,想是弑天搞的鬼。”
    莫青璃眼里忽的闪过一丝狠意,又是他!
    “我即刻传信给红袖,让她把赤堂的人都派出去,我要将他的老窝找出来,便是不能一网打尽,也不能总这样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他还当我是软柿子好捏。”
    “别。”
    “甚么?”
    钟离珞偏头看了她一眼,道:“不必动用你的人,我先前已经派司臣处理这件事了,论打探消息,总是我这里更擅长一些,况且红袖临走时跟我说她有新的任务。”
    莫青璃好看的眉头蹙起,疑惑道:“新的任务?可我并没有派新的任务给她啊。阿珞,你是不是有甚么事瞒着我?”
    钟离珞眨眨眼,低头在她脸颊落下一个吻,调笑道:“怎么会?我一向是事无巨细,任由娘子做主的。”
    “任由我做主?”
    “自然。”
    莫青璃朝下努努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道:“躺下。”
    钟离珞目如秋水,依言乖乖躺下。
    “把衣衫脱了。”
    钟离珞自下而上望着她,笑花溅到眼底,“师姐这又是要练胡诌大法了么?身子可大好了?”
    莫青璃一手屈肘撑在她颈侧,另一手摸到她胸前的中衣系带,原本心神淡定,一听到她戏谑的嗓音,脸颊忍不住又开始发烫:“嗯,已经……已经好了。”
    “师姐,不知你觉得师妹的胡诌大法练得怎么样?”
    “甚好。”
    “青出于蓝了?”
    “嗯。”
    莫青璃本以为钟离珞会继续调侃于她,谁知身下却没有了动静,莫青璃眸子扫过去,才发现钟离珞微微低下头,正在静静的看着她,就像沙漠里千影城高高城楼上最为清澈的月光,里头沉淀的时光又是格外的深沉久远,和安宁。
    被这样一种目光注视着,莫青璃觉得心脏前所未有的重重一跳,一阵凶猛的纤颤由心脏一直奔流到彼此交握的指尖。
    鬼使神差的,有些话就这样出口了,“我爱你。”
    除了千影城那次争吵,她步步诘问曾经脱口而出过这句话,并不曾再说,只因为她觉得与其将情爱挂在嘴上,不如用实际行动证明,来护她怜她、珍之重之。
    可她从未想过,有个词叫情之所至。
    她到现在才恍惚意识到,钟离珞之所以会常常对她说“爱你”、“想你”,并不是因为她擅长甜言蜜语,一切,不过也是情之所至,到底,是自己爱得不够深。
    还没等她说“对不起”,后背便传来禁锢的力道,同时听得耳旁女人低柔而满足的喟叹:“我也是。”
    莫青璃忽然有些释然了,罢了,现在明白,也不算太晚。
    第二日清晨,钟离珞刚睁开眼睛便见莫青璃撑着头看着她,眼神专注入迷,也不知看了多久。
    “你昨夜睡了没有?”
    莫青璃先是俯下.身在她唇角轻轻吻了一下,才笑答:“睡了。”
    其实是骗她的,她根本一夜未睡,昨夜钟离珞累得睡着了之后,莫青璃便看了她一晚上。
    莫青璃的主动亲吻让钟离珞有些受宠若惊,第一反应竟是探手去摸她的额头,怕她是又发了甚么高烧,手心手背皆试了一次,又亲自贴上去,俱没有试出甚么异样。
    “身子还酸么?我瞧你昨夜有些累。”
    钟离珞望着她,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糟了,这个灵魂不会是千影的罢?难不成昨夜和自己亲热的人是她妹妹?!
    她低头将自己散乱的衣襟拢好,一脸防备道:“你究竟是谁?”
    这回轮到莫青璃皱眉了,伸手去探钟离珞的额头,“阿珞,你不会是睡傻了罢?自家媳妇也不认得了么?”
    两方确认对方是自己的媳妇无疑后,莫青璃才率先起身穿好衣衫,打水给两人洗漱,而后从厨房端了两碗粥和几碟小菜上来。
    用膳期间莫青璃一直盯着钟离珞瞧,直瞧得钟离珞俏脸飞红,浑身发毛,如坐针毡。
    苍天呐,还她娇羞可爱的小媳妇。
    她低下头,小口的快速喝粥,眼风飘向专注看她一百年的莫青璃。
    莫青璃忽然放下粥碗,扶着下巴眉眼弯弯道:“阿珞,我觉得你真好看。”
    钟离珞一时没忍住,“噗”的一口粥喷了出来。
    莫青璃抬袖擦去脸上的粥水,又取出手绢帮钟离珞擦去嘴角的残渣,倒了一盏茶递到她唇边,温柔道:“是呛着了么?早叫你不要喝那么快。”
    钟离珞咽了咽口水,觉得她要好好消化一下这样的莫青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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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00字哟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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