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大半座山, 莫青璃终于回到墨竹轩。
长安在自己房里看书, 去问的时候得知她在君曦那里用过晚饭了,莫青璃索性也就不再下厨了, 径直回了房。
夜已深,莫青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手里捏着那枚银铃, 却又怕钟离珞已经睡下会打扰到她, 干脆睁着眼睛打量这个住了六七年的地方。
今日是十五,月光很亮,屋里的布局几乎一览无遗。
中规中矩的书架、书案, 收拾齐整的笔墨纸砚, 案旁瓷瓶里的卷轴, 一张红木圆桌,还有自己正躺着的这张床, 没有多余的东西。
以前觉得简单朴素, 现下却是有些空空荡荡了,风从竹屋的缝隙吹进来, 甚至有呜呜的声响。
不对。
不只是风的声音,屋里有东西。
“咚咚。”像是甚么东西在不停的撞击木板。
莫青璃眼神一凛, 凝神仔细辨别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视线右移,似乎是从书案上传来的, 她记得不错的话, 案上唯一多出来的东西, 该是那个被钟离珞称之为礼物的长木盒子。
说也奇怪,莫青璃的手甫一接触那个盒子,里面的动静便消失了,就像一个贪玩的孩子想引起大人注意一样,当大人注意到他时,他又嘻嘻哈哈的跑远了,不再理会与你。
盒子的材质是耐腐耐磨的红檀香木,珍贵但不稀奇,花样也很朴素,随随便便纹了几朵莲,上面痕迹错落,划得不成样子,莫青璃有些奇怪,钟离珞若是要送她礼物怎会如此不讲究?
其实也怨不了钟离珞,她上一世将盒中物事葬入的时候对它颇有怨言,给它包层皮就不错了,至于盒上的图案更顾不了那许多。
木盒有些凉意,丝丝入骨,莫青璃却舍不得放开,似乎冥冥中有甚么东西在召唤着她,说:你应该打开它,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它原本就是你的。
莫青璃眼底晃出几分恍惚,手指也摸到木盒中间的青铜扣环。
“铃铃……”腰上系着的银铃却突兀的响起来,莫青璃一惊,却见那木盒接缝处已经被微微抬起,现出一条小口子,里头黑漆漆的,要将她搭在边缘的手指吞噬进去一般。
“砰”的一声响,木盒重新扣上,莫青璃飞快的将它放到书架后头,几乎逃也似的奔回了床上,左手紧紧攥着不住发抖的右手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薄凉的月色从窗隙间洒进来,那木盒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再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就像一个懵懂无知做错事的孩子。
翌日一早,莫青璃便将那盒子放到了长安房里,这盒中确有古怪,眼不见为净,钟离珞既然说了让她现下不要打开,便放着罢。
接下来的半个月过得甚是平静,确如莫青璃所料,她师父就没给她空闲的时间放她去洗剑池私会,日日研习古阵图、比试武功,钟离珞也没有再回来过,是不是被君曦监视了莫青璃也不得而知。
一个字:磨。
又是一年中秋,七堂堂主陆陆续续赶回云梦山,最早到的是青衣,那日正好是七月三十,竹轩花篱外,青衣顿在原地摊开厚重的掌心,上面安安分分躺着一个绣荷锦囊,蓝底白莲,很是细致,男子清俊的脸上满意的扬起一抹笑,随即小心翼翼的收入宽袖中,大踏步走了进去。
“阿璃。”声音温醇若酒。
莫青璃微微抬头,果见一个青竹般笔直颀长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笑容亲切,这几日来的恹恹之气倒是一下散去不少,说起来,青衣自幼时便对她照顾有加,就像寻常人家的兄长一般,倒是比君曦来得更加亲近。
莫青璃合上书卷,唇角抿出一个浅弧,道:“中秋还有半月,你怎地回得这么早?”
“你啊,我说你的脑子里除了记这些阵图还能记住些甚么?今日是甚么日子你又忘了么?”
“甚么日子?”
“……你十七岁的生辰。”
“哦。”莫青璃平静点头。
“哦?小姑娘家家的,不要总是这么老成,你是十七,不是七十。送你个生辰礼,知道你甚么也不缺,我也就没有给你弄一些珍奇的物事,听说洛城的大法寺平安符最为灵验,这次任务路过大法寺,我就顺道去寺里替你们求了平安符,正好又赶上大法寺的主持僧无大师在,便给这两块平安符加了持。”
青衣话说的随意,手上却珍而重之的将一直藏在袖中的绣荷锦囊放到莫青璃手心。
“我……们?”莫青璃有些疑惑的将锦囊打开,里面是两片薄薄的黄色桃木符,上面还有红漆小字,一块写着“平安”,另一块则是“喜乐”,从外表上的确看不出甚么出奇的地方。
“不是你们难道是我们?我可是有意中人的,只不过她还未答应我,无妨,我不介意等着她。”青衣扬起嘴角笑,自有一份俊逸和洒脱,同时眉宇间还有那么一点藏也藏不住的春风。
莫青璃倒起了点兴致,将桃木符收好妥帖以后问道:“哪家的小姐?不会是这次下山认识的罢?”
“很早便认识了,她也不是甚么小姐,你等着以后叫嫂嫂就好。还是说你的事,我刚上山便往你这里来了,听说夫人也在山上,怎么不见她?”
“她……”莫青璃又开始愁了,便将上山以来君曦的横加阻拦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期间青衣坐在她身边,一直沉默着,等她停下来,那青竹般挺拔的男子忽然直起腰,沉吟道:“我在老楼主那里还能说上些话,这事儿,我会尽力。”
随即步若流云的打算离开。
“大哥!”
青衣顿住脚步,眼角中慢慢变得湿润,却又被他强自压了下去。
嘴角慢慢上翘,青衣转过身,声音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柔:“阿璃还有甚么事么?”
她上次叫他大哥,还是在七年前,当时她孤零零缩在墙角,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害怕得不敢动,彼时他已是二十来岁的男子,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向她伸出手,自然而然的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
那是她第一次喊他大哥,也是最后一次,唯一的一次。
“谢谢你。”
“谢甚么?”
莫青璃忽然弯下腰,行了一个大礼。
“所有。”
谢谢你这七年来每次都赶在七月三十回来,陪我过生日,陪着我一岁一岁的长大;谢谢你一直告诉我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告诉我不要怕软弱,重要的是软弱过后要坚强,虽然我从来未听你这句话;谢谢你一直在我身旁,教会我如何面对江湖险恶;谢谢你不辞辛苦特地跑去洛城的大法寺,我知道你这次任务离大法寺的路程可谓十万八千里,我也认得桃木符上的字是你的笔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甚至比师父更重要。
青衣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鼻间,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莫青璃面前,修长的大手在她的头顶揉了揉,颇为宠溺道:“你既然喊我一声大哥,这就是大哥应该做的,我回去换身衣衫,这就去找老楼主。”
“好。”
“若是夫人以后待你不好,你尽可以告诉我,好歹大哥也是你的娘家人,不能让你受了冤枉气。”
莫青璃抿唇:“她不会的。”
青衣张了张嘴,还想说甚么,眼睛余光瞥到不远处的一抹白色,笑着将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她说的对,你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一道淡淡的嗓音从竹轩门口传过来,下一刻,清冷梅香萦绕过来,那人便站到了莫青璃身边,微微向前跨了一步,挡在她跟前。
青衣不甘示弱的挑眉:“但愿如此。”
钟离珞礼尚往来的勾唇轻答:“事实如此。”
莫青璃:“……”
这是传说中的夫家和小舅子闹矛盾么?“婆媳矛盾”还没解决呢喂。
青衣却又笑了,有些意味深长的看着钟离珞道:“别忘了你曾答应我的事。”
钟离珞淡然点头。
青衣再未逗留,离开了墨竹轩,青色身影笔挺坚毅,像一棵在孤山上永远屹立不倒的青竹。
目送着青衣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处,莫青璃伸手揽上钟离珞的腰,颇为好奇道:“你答应他甚么了?”
钟离珞眨眨眼,笑道:“没甚么,就是说要好好保护你而已。”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我不信,我有胳膊有腿,有甚么好保护的,我保护你还差不多。”
钟离珞飞快的垂下眼,再抬眸仍是清浅笑意,道:“因为他怕我欺负你呀,你瞧瞧我若是欺负你,你不是只有受着的份?”
莫青璃哼了一声:“大哥说你若是欺负我,就让我告诉他,他会教训你。”
“他打不过我。”钟离珞笑得云淡风轻。
“……”
“再说了,此‘欺负’非彼欺负。”钟离珞看了一眼长安屋里开着的门,那孩子正在里头看书,当下也就不顾忌的在莫青璃脸上偷了个香。
“你,你你……”莫青璃脸涨得通红。
“我怎么?”女人眼里水汽氲氲的,装得一脸无辜。
莫青璃对她这副模样根本招架不住,看了看天色也到了做午饭的时间了,干脆转移话题道:“我去给你们做午饭,你去长安房里等着。”
钟离珞挑眉,不置可否。
一提到长安房里,莫青璃倒又想起那个古怪的木盒了。
“阿珞,你上回放我房里的那个长木盒是不是有古怪,第一天夜里里头便‘咚咚’响,似乎有甚么东西在撞击一样,我心里也老有个声音说甚么我是它的主人,那盒中物事我是否曾经见过?”
钟离珞眸光轻敛,轻声道:“是么?”话里已有了些冷意。
“是你多想了,你先去厨房,我去看看。”
“好。”
长安见钟离珞进房来,先是惊喜的叫了一声“钟离姐姐”,得到她微笑点头后便重新开始念书了,钟离珞将放置在檀木架上的长木盒取下来,去了莫青璃房里。
钟离珞抚摸着木盒上粗劣的雕纹,动作轻柔,声音却是无比的冰冷:“来之前我是否告诉过你,她不是你原先的主人,你若是不愿意重新认主,便做一把普普通通的利器,再敢妄想唤回她前世的记忆,我便将你重新带回禁地,永远葬在那里,永无出世之日。”
“明白了么?”
盒中忽然嗡了一声,接下来便沉寂了。
钟离珞敛下眉,冷冷道:“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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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 what?
everyt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