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二十五)

    顾自珍, “师父当真这样说?这是原话?”
    席云,“原话不是这样, 但差不离就是这个意思。我和东升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会理解错。”
    戚小虞呆在原地。
    他的手无意识的抓着木质楼梯的边缘,头顶的晚风吹过去, 仿佛不是吹在他的皮肤上,是从他整个身体里贯穿过去。
    顾自珍的声音混杂在晚风里,缥缈得像从遥远的戏台子飘过来一样,
    “这件事你先别和小鱼说。”
    地面上传来石子滚地的声音,应该是席云踢飞了几颗小石子,
    “我知道, 师父不和小鱼说这件事之前, 我们都不会告诉他。但是……小鱼总会知道,他要是知道师父不让他登台了, 得多难过?”
    “长痛不如短痛, 师父这样安排也是为了小鱼好。他毕竟是和司令结婚,之后如果再登台唱戏, 就算人家司令没意见, 别人会怎么议论这件事, 会怎么说小鱼?”
    “我知道。我们下九流, 身份低微,配不上上流社会那些人!”
    席云的声音拔高又落下, 接着继续传来石子滚动的声音,
    “今天你看到了吗, 师父已经带小鱼去和那个姓荀的吃饭了。这……小鱼岂不是很快就要走了?该死的,都怪那个姓荀的太能哄人了。”
    “哎……你往好的方向想,现在局势这么混乱,瞬息万变,今天还好好的,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就变天,有司令做靠山,早点定下来,对小鱼是好事。”
    戚小虞垂下头,咬紧了嘴唇,他一听就明白师父是为他好。
    他从前未曾想过这层,因为荀浅一直很尊重他,从来没看轻他是一个戏子,反而处处鼓励他,欣赏他,这让他觉得就算和荀浅在一起,也不妨碍他继续登台唱戏,乃至像师父曾经说过的那样,他可以扛起红月班的大梁。
    是荀浅的包容,让他忘了身为戏子天生便低人一等。
    他更没想过,师父竟然替他做好了决定。
    顾自珍的话继续从深夜的屋顶传过来,“你别只看着眼前,唱戏难道能唱一辈子吗?小鱼去了司令府,别回来,才是好好过完这一生。”
    ……
    戚小虞下了楼梯、回到房间、上了床,还有些像在梦游中。
    他太了解他师父的为人,下定决心的事就很难回头。
    不让他继续在红月班唱戏的话既然已经说出去,就真的会把他从红月班赶走。
    他不想走。
    他想留在红月班,他想留在戏台上,不管其他人怎么看,他想一直当一个唱戏的人。
    但是他也舍不得荀浅,荀浅带给他的那些快乐和心动,是他心底随风摇曳的一排小花,是心内扑腾的蝴蝶翅膀。
    他从来没有想过唱戏和荀浅会是一个对立面。
    戚小虞深吸了一口气,咬住被角、面朝墙壁,他得努力去想一个两全的办法。
    ****
    然而,在戚小虞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之前,戚风间先病了。
    戚风间的身体其实一直很不错,鲜少生病,一年到头风寒感冒都不常有,从北平一路南下时,许多的年轻人都因为各种原因生病故去,他也一直硬朗健康。
    但5月中的一个早上,戚风间却忽然病得无法动弹。
    往常早上七点半,戏班弟子都会统一到餐厅吃早饭,随后开始一天的功课。
    那天七点半,所有人都到了餐厅之后,却不见戚风间的身影。
    戚小虞放下碗筷,扭头问戚婉柔,“师父今早怎么没来?是出门了吗?”
    戚婉柔蹙眉想了想,“我早上没见爹爹出门……你们先吃饭,我去房间叫他。”
    戚婉柔说完之后就离开餐厅,穿过客厅去了戚风间的房间。
    其他人各自准备吃饭。
    不过他们刚盛好饭,隔着客厅就传来戚婉柔的呼叫声——戚风间摔到在床边,眼睛紧闭、无法动弹。
    戚小虞和师兄们听到声音,立刻冲进房间,扫了一眼房间里的情况,心中都浮上一层不好的预感,然后小心翼翼把戚风间扶回床上。
    这中间,戚风间醒了过来,眼睛能动,费尽力气之后左手也勉强能抬起来,但是看得出左手没有力气,眼睛也动得非常迟缓,至于右半边身体,整个就处于瘫痪的状态,看起来完全没有知觉。
    他似乎努力地想与弟子们说话,但是舌头不受控制,挣扎了半天也只发出“呜呜”的声音。
    顾河咬着衣袖、眼泪汪汪地站在角落里问,“师公怎么了?”
    顾自珍沉声道,“可能是中风了,把师父放在床上先别乱动,席云你快去请大夫。”
    戚小虞咬紧牙关、止住颤抖的手,和另外一个师兄把戚风间在床上放平,将衣服上面的几粒扣子解开。
    戚风间睁大眼睛,依然试图与他们说话,但折腾出一身汗,也仍旧连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
    戚小虞紧紧抓住师父的手,蹲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师父。
    从小到大,十几年来,戚风间在他心里都是英挺伟岸的形象,哪怕年岁渐长,但只要戚风间站在那里,就让他有一种敬畏的心情,他从来不曾想过师父会措不及防的生病和老去,会忽然之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前戚风间的样子让他心底发颤。
    好在,不多时之后,大夫就被请过来了。
    就像顾自珍说的那样,大夫诊治之后,得出的结论也是中风,由中风造成了半身偏瘫。
    戚风间虽然平日里很少得病,但毕竟已经五十四岁,不再年轻,中风在他这个年龄算得上常见病,也是很容易致死的疾病。
    众人的心都跟着吊了起来。
    大夫诊断完,就去开药。
    戚小虞和顾自珍连忙跟上去,详细询问关于恢复的事项,要怎么照顾病人,饮食要注意哪些方面。
    这个大夫七十好几,是附近很有名的老医生,今天也是席云去的早,才那么快就把人请了过来。
    大夫叹了一口气,说戚风间现在的情况并无见效快速的治疗方法,只能先喝药稳定情况,再循序渐进地通过锻炼恢复行走、说话等方面的能力。
    最后,开好药,老大夫对师兄弟两人说,
    “他这个年纪,病势又来得凶急,就算能恢复,也不可能恢复到生病之前的身体状况了,最好是能正常生活。要是恢复不好……可能一辈子都要在床上度过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戚小虞和顾自珍在看到戚风间的情况时,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听了大夫的话,两人的心还是如同被冷水浸过去一般,彻骨冰凉。
    ****
    戚风间一病,红月班整个氛围都跟着变了。
    往日的欢声笑语不在,大家都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身为大师兄的顾自珍主持起戏班的大局,对外的应酬、戏班在月桂舞台的演出,还有戏班日常事宜,都由他来负责。
    但是他的腰伤没好,不能久坐久站,没办法天天跟着戏班往外跑。
    戏班其他弟子里,能帮得上忙的不多。
    席云和东升本来就每晚要登台,又答应了荣春社那边去扶风学社帮忙,就算想管戏班的事也抽不出时间。
    剩下的弟子要么不善对外交际,要么做事冲动不够谨慎,要么没法服众。
    这样下来,能事事帮得上忙的只有戚小虞了。
    只不过他又要登台唱戏,又要帮着顾自珍料理戏班的事情,还要和戚婉柔一起照顾师父,前前后后忙起来,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这天晚上,从月桂舞台回来以后,戚小虞又帮着熬好药,端去戚风间房间,他想今晚替戚婉柔的班,守着师父。
    戚婉柔抬起微微发红的双眼上下打量了戚小虞一眼,把药接过来,拒绝了他的要求,
    “你回房睡觉去吧,这里我来就行。”
    戚小虞摇了摇头,在床头的小凳子上坐下来,“我想陪一会儿师父。”
    戚婉柔这回没再劝,端着碗仔细喂药,半晌,忽然问戚小虞,“爹爹这一病,会影响到你和荀司令结婚的事吗?”
    戚小虞抿着嘴、看着戚风间搭在被子外面的受没说话。
    他本来想慢慢说服师父,让他结婚之后也留在红月班。
    但现在的情况,让他有些为难。
    他想起老大夫说的话,说戚风间中风,一大半的原因是这些年思虑烦劳,导致虚损不足,血行阻滞。
    他又想起那个和师父一起在客厅独处的夜晚,以及在他进门之前,师父独自坐在藤椅上抽烟、沉思的样子,还有师父穿着崭新长衫拿着礼物的背影……
    最近这段时间,最让师父操心的就是他了吧。
    戚小虞心里又难过又愧疚。
    他想只能和荀浅说,把结婚的事推迟一些……也或许要推迟很多。
    不过他心里虽有打算,但他准备过几天再和荀浅讨论这件事,最近荀浅手上的事也多,他们都只通过电话,没见过面。上次双方家长一起吃饭时,他听荀浅提起过,为了能顺利在七月结婚,要趁着这段时间,赶紧把上海的经济局势和□□面稳定住。
    戚小虞虽然对这些知之不多,但也知道这时候别去添乱,当然,里面还有一些很复杂的感情。
    又过了两天,他和往常一样,去月桂舞台唱戏。
    唱完之后,下到后台,卸了妆,正要回家,戏院经理找来说,“戚老板缓缓,有位小姐找您。”
    “小姐?”
    票友里太太不少,小姐却不多,毕竟这种戏院这种地方,不适宜名门闺秀出入,戚小虞正好奇,就见一名女子带着两个保镖,袅袅娜娜推开后台的大门,朝他走了过来。
    那女子笼着一身紫金色的旗袍,盘着琵琶扣,踏着一双银色闪闪的高跟鞋,脸上带着骄矜的神色。
    戚小虞看了一眼,依稀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但是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此时,戏院经理介绍道,“这位是姜静,姜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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