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采花也遭江湖弃,失察窝盗当革职
《彭公案》小说从第六十六回之后直到小说完篇,主要叙述的是已经升任兵部尚书的彭公,在京供职不久,就又被康熙派往大同,查办原大同总兵傅国恩拐印骗兵、意图叛反的事务。其间,遭遇了三个采花大盗,其中之一还是江湖女贼。这原本是为了增添公案(侠义)小说的可读性,但也可折射江湖社会中对奸杀、采花之类极端行为的态度。
话说彭公带着高源、刘芳等人一路往大同府。在昌平州界,便有吴昆等民众拦轿喊冤:原来,吴昆之女名桃花,年十八岁,于二月十六日夜被贼人先奸后杀,还在墙上留下一朵白如意,是拿粉漏子漏的。吴昆到州衙喊控,知州问了口供,立刻验尸,验完后让把尸体装在棺材之内,候拿凶犯。过了几天,邻居黄家的女儿也被奸杀,墙上也留白如意一朵。一连七条命案,都是少妇长女。知州却不认真办理,吴昆一连递了两张催呈,知州反说吴昆刁滑。
彭公接案,到了州衙,问了知州为何不认真捕拿。知州刘仲元回禀说:“卑职也严勘捕快即行拿捉,无奈贼人远遁。”彭公说:“总因你不清查保甲,以至地面不安。”彭公便决定先停留数日,让高源、刘芳暗中查访。同时交代:“你把吴昆等送到州内取保,不准难为他众人。”
品析:
在封建社会的司法制度中,原告的追诉权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和体现,常常与被告一样,同时被押解、收监,失去人身自由。当然,也不是说一点都没有考虑到原告的权益。《大清律例》卷三十六“刑律”之“断狱上”条“原告人事毕不放回”款就规定:“凡告词讼,对问得实,被告已招服罪,原告人别无待对事理,随即放回。若无故稽留三日不放者,笞二十,每三日加一等,罪止笞四十。”其“条例”又有规定:“督抚应题案件,有牵连人犯,情罪稍轻者,准取的保,俟具题发落。” 这里,虽然没有让原告在案件审理过程中,取保候讯,但强调了问明案情、没有待问的事由前提下,要及时放回原告,也多少体现了人道精神。因此,彭公特地关照,让吴昆取保。
高源、刘芳两人夜间查访。刘芳无意间在街市上发现一个强行化缘的和尚,跟踪其到了城北三里的正觉寺。夜里,两人入寺内一直摸到了北上房,舔破窗纸,居然探听到了房内正饮酒的两人的惊天秘密:原来正是连环命案的采花贼白如意英八和尚与独霸山东铁罗汉窦二墩窦胜。英八和尚在山东非偷即盗,逃回京都落脚在正觉寺,采花的恶习不改,任性妄为。而窦二墩因其兄长被赃官所陷害,劫牢犯狱,逃出古北口,在连环套一带独霸为王,招聚喽兵。前阵不放心父母故坟,回乡上了坟遇到了故交英八。英八和尚自己说出了犯案之事:“小弟一时无主见,作了一件不可说的事情,一生好采花,杀了几个女子。”
窦二墩说:“贤弟,你这就不是英雄所为,坏了江湖中的名气。” 英八和尚将彭公前往大同之事说与窦二墩,窦二墩因恨与黄三太比武被其打了一镖败走,也恨彭公仗着李七侯等人在山东与自己打仗,商议夜里前往彭公馆刺杀彭公。
品析:
即使在江湖,也有江湖义气与规矩。像奸杀妇女之事,不论哪类绿林都不耻而为,所以连英八自己也说“作了一件不可说的事情”。而窦二墩也批评说:非英雄所为,坏了江湖中的名气。
高源、刘芳两人明知自己不是窦二墩他们的对手,此时也只好豁出去了。窦二墩见英八和尚足以赢了高、刘两人,自己便直往城内而去,要杀彭公。
窦二墩进了昌平东关,找到了彭公馆,摸到北上房,看定彭公还端坐房内看书,挑帘进去挥刀便砍。正危机之时,背后一镖打在窦二墩的左肩上。原来是粉面金刚徐胜徐广治。自他协助彭公剿灭宋家堡后,就告假带家眷回家祭祖,到了河南,将家眷安置在内兄张耀宗府上,听说张耀宗、常兴、高源、刘芳等人都得到了彭公保举升任了官衔,心中颇为不忿,就也学黄三太、杨香武的招数,潜入大内,偷了康熙的一件珍珠手串,并留下诗句,“民子徐双人,叩见圣明君;河南曾效力,未能沾皇恩”。康熙帝召见彭公,问明缘由,下旨召见。没三日,徐胜巧借彭公上朝之际,假扮上朝官员,故意吐痰在彭公朝靴上,借机将珍珠手串塞进彭公的靴内。彭公将手串奉交圣上,也为徐胜讨了个千总的官职。徐胜得知彭公所荐,为了报答,便暗中跟随彭公赴任大同。
话说徐胜与窦二墩一番恶战,久战不下。高源、刘芳两人赶到,三人大战窦二墩一人,还是不能取胜。原来,高源、刘芳正与英八和尚动手,忽然来了一队官兵,是昌平州守备郭光第带着三十名官兵前去剿贼扑了空往回走。郭光第认得高、刘是钦差身边的人,众官兵一拥而上,将英八和尚抓获。高、刘两人慌忙赶回保护彭公。四人混战在一处。窦二墩就想逃脱。此时欧阳德又赶到了,窦二墩慌忙飞身窜上南房,一路慌不择路,闯进了纪家寨。高、刘等人追入寨中,被寨主神手大将纪有德、其妻人称杀虎妈妈刘氏,以及女儿纪云霞、侄女刘云霞,都是一身武艺之人,围住一通混战厮杀。好在欧阳德及时赶到,连说是自己人,大家才住了手。
窦二墩慌乱之中,看到山边有一座庙,想进去躲避,被早已守候在此的欧阳德一把抓住,按倒在地。欧阳德说:“你原是绿林的人物,为什么来公馆行刺?彭公治世能臣,与民除害,有功于世。你乃山东有名之贼,吾在义途,也知道你的名。吾今擒住你,你若从此改过自新,我把你放了。你再犯在吾手,你性命休矣。你劫牢反狱之案,别人不知,吾是知道的。你这逃走,也算我放你,你走罢。”窦二墩说:“知道了,你也不必嘱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从此再也不找彭大人了。”
徐胜、纪有德等人赶到,追问欧阳德是否抓住了窦二墩。欧阳德说:“被吾放了。他也是一条好汉,我并未听他作那奸盗邪淫的事。身在绿林,所作都是济困扶危。前者劫牢,因贪官害他兄长,人所共知。这样英雄,你我要拿送官治罪,深为可惜。吾故此放了他,亦叫天下英雄说我等宽宏大量。”
品析:
上述话语,是典型的江湖义气思想的集中体现。一则说窦二墩没有做过什么奸盗邪淫之事,反倒都是扶危济困之事。因此,窦二墩也属于绿林好汉。二则虽然犯了劫牢反狱的案子,但却是因贪官枉法陷害其兄长所为。把这样的英雄送官治罪,深为可惜。此话承认了官府朝廷的法律权威和治罪必要,但从被贪官陷害的角度说,又情有可原合乎公理天道。三则让江湖人说其宽宏大量,有胸怀,讲道义。这正是公案(侠义)小说主旨和精神的集中体现。既维护法统纲常,又有情有义,敢作敢当。核心是匡扶正义、济困扶危,以此来评价是不是英雄好汉。窦二墩虽有瑕疵,比如行刺钦差,但在绿林侠士眼里,主要看其是否符合侠义的本质。
彭公将白如意交给知州刘仲元,交代说:“我已拿住白如意,现在守备衙门,交你审明,给我打一套禀帖,按公处治。本当参你,念你为官不易。明日预备车辆,我要起身。” 这段话也值得品味。因知州治理地方不认真,没有清查保甲,严密组织,以致闹出七条人命的大案。本来应当参革知州,“念你为官不易”道出了清朝管理地方的基层官员的不易。
彭公继续北上。到了保安州,又遇鸣冤之人刘凤岐,递上呈状,上写:
具呈人刘凤岐,年二十六岁,系保安镇人。呈为无故被杀,含冤难明事。民远在昌平州粮行生理,家有母亲与妻周氏度日。民母会收洗小儿,于四月初二日被北新庄皇粮庄头花得雨的家人花珍珠接去收生,留民妻看家。民母住在花家一夜,花珍珠之妻并未生产,说未到日期。次日,花宅送我母归家。至家,见街门大开,下车入内,瞧民妻周氏被钢剪刺伤咽喉身死。民母喊冤,禀官相验。民得归家,一见惨不忍看。禀官催获凶犯,至今未获。民念结发之情,无故被杀。因此斗胆冒犯虎威,惟求叩恳大人秦镜高悬,拿获凶犯,与小人办此冤曲。伏乞洞鉴!
彭公传唤来花珍珠、刘凤岐母亲,均如呈状所言,花珍珠与刘母当夜均一同伺候其妻孙氏,只是一夜并未生产。此案一时无处追问,彭公吩咐全带下去,叫刘凤岐明日听审就是了,花珍珠释放无事。
彭公自己为难,于是托言有病,暗中装扮成相面师与刘芳前往私访。在北新庄被裕王府皇粮庄头花得雨识破,欲加害彭公。原来这花得雨仗着是裕亲王府的庄头,结交官长、出入衙门,为所欲为。其收拢了一批如青毛狮子吴三太等紫金山漏网之贼,护院之人叫花面太岁李通,也是明劫暗盗的绿林中人。
好在花得雨庄中的一个家仆进禄原先是彭公二任河南巡抚在良乡县私访时的随从,认出了彭公,于是暗中解救了彭公,两人正爬墙头,被要来杀害彭公的李通撞见。危机之时,刘芳现身大战群贼,中途又加入了高源、徐胜、蔡庆夫妇、张耀宗夫妇、欧阳德,千总刘达武也带了官兵及时赶到,将北新庄攻破,拿获了李通、花得雨。而吴太山等紫金山漏网之贼见势不妙,又得以趁乱脱逃。
彭公先审花得雨的家人花瑞、花茂、花升、花祥。问花瑞:“你主人为甚么谋杀刘凤岐之妻身死?”花瑞交代说是总管花珍珠和花茂二人所办。
又审花茂。原来花得雨上坟路上在保安东街口见到了刘凤岐的老婆站在门外,贪其美貌便欲谋到手。花珍珠献计,知道刘家平日没有男人看家,假托自己老婆要生产,骗刘妈妈来接生,就剩刘凤岐妻一人在家。到夜晚,花珍珠和吴太山、李通带二十余名打手带了刀枪到刘家将人抢上轿。等抬到庄中,打开轿帘一看,妇人脖颈上插定了一把钢剪子。吓得花得雨也没有了主意。李通出了一招,将尸体重新抬回,装一个不知道就完了。又审李通,与花茂对词。李通未强辩就承认了。
彭公这才提审花得雨。两旁衙役叫跪下,没想到花得雨却冷笑,扬言道:“彭朋,你叫我跪下,我一不犯国法,二不打官司。你带一伙强盗,到处指官诈骗,诈我的资财,咱们这里也完不了,有地方合你说去,咱们到那都察院打一场官司去。”这里,花得雨虽是虚张声势、强词壮胆,但至少他也知道可以上诉到都察院,表明一般绅士民众是知道朝廷当时的上诉救济程序、主管机关的。
彭公听罢,说:“花得雨,你谋奸杀命,窝聚强盗,夜内移尸,凌辱钦差,拒捕官兵,你的脑袋还有吗?你还装作好人!今见本部,目无官长,咆哮公堂。来人!着实先打他八十大板再问!” 这里,彭公基本将花得雨所犯罪名准确地点明了。但花得雨即使被打得鲜血直流,就是一语不发,气得面皮发青。彭公一时无法,也学包公所为,让人装扮成阎王殿样式,花得雨连疼带气,迷迷糊糊中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便供出实情,并在供底上画了押。
次日天明,彭公又命人把被告牌抬出去,果然有人告花得雨霸占房产地土,抢掳少妇长女之案,有七张呈状。彭公俱问了口供。即派官人将所有告状的人与被抢妻女对明,将各自田产各归本主。彭公递了一件摺子,奏明花得雨所为之恶。不日圣旨下,将花得雨即行就地正法,李通等俱斩首示众。彭公钦赐“剪恶安良”字样。保安州同知法福理治理地方地面不清,革职留任。高源、刘芳、徐胜记大功一次。
品析:
此案以强抢民妇害死人命为由头,牵出窝聚群盗,又凌辱钦差,拒捕官兵等重罪,还有夜内移尸、霸占房产等案情。花得雨是主谋,自然就地正法。而李通等人为从犯,但因主要涉及贼盗谋反大逆之罪,所以不论首从,皆是死罪。当然,强抢妇女而致人死,也得被判死罪。
在此案审讯过程中,彭公先审花瑞、花茂,再审李通,基本掌握了案情原委之后,才最后审主犯花得雨,可谓精明得法。在花得雨抗刑不招,无法获得口供时,并没有强行用刑逼供,而是通过装扮阎罗殿,让判官诱使花得雨承招,也说明彭公对口供的重视。
地方官保安同知法福理因为未能及时查访掌握贼盗窝点,地方治安不清,被革职但得以留任。这在《大清律例》也有明确规定:如卷二十三“刑律”之“贼盗上”条“强盗”款中,有“条例”即规定:“地方文武官员,因畏疏防承缉处分,恐吓事主,抑勒讳盗,或改强为窃者,均照讳盗例革职,承行书办杖一百。” 法福理革职留任还算是较合理、平和的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