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林起初,做出被她这副严肃姿态逗笑的表情,不久之后,也报以同样的认真:“杀了我吧,我不会说的。”
“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没办法知道了吗?”海蓁子走上前,正有用光瞳套话的打算:“认清现实吧,诸神团已经败了,你们的首领,总有一天,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至少,我活一刻,就不允许你们去伤害他。”面对各方敌意,西林都冷静的不像彼时那个玩世不恭的他。
“海蓁子,不用浪费力气。”督翼适时上前,晃了晃试管里的火红色溶液:“马上带人去火之国皇城,炎之帝恒肯定回了那里。”
“还真是高段啊,回到皇城,他就是一国之君,那么我们……”西林那短暂的得逞阴笑被也俊捕捉,同时意识到一个相当严峻的问题:“不就寸步难行了?”
“不用紧张,因为我早就让一诺去散布消息了。”再用力晃两下,试管里的透明液体,竟变成了危险的鲜血颜色:“火之国国主炎之帝恒,去世的消息。”
不单西林,所有在场的人都被督翼的举措惊吓到了。
“现在皇城里,应该在为他们英年早逝的君王举办丧礼吧。”
“开什么玩笑!国主的尸体还没找到!你们就擅自给他举办葬礼?欺负我是一介女流,不把我这国后放在眼里吗?!”
自从退位国主虹端无故失踪,炎之帝恒也莫名其妙多日不见踪影,国后歌莺就变得异常暴躁,当国主去世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时,她如遭五雷轰顶,至今不敢,也不愿意相信。
“国后大人,请您冷静一点。”旁人都战战兢兢不敢上前相劝之际,只有炎之凿凿不为所惧,用平淡又麻木的声线一字字提醒歌莺:“因为现在不论你怎么发脾气,都不能改变现实。”
“现实?什么现实!”
“比如说……国主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炎之凿凿古怪诡谲的语言,就只换来歌莺的一记耳光,还有一句怒吼:“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杀了你!”
“国后大人是在担心,变成前国后,从此大权尽失吗?看您的样子,并不像一个会为了丈夫安危劳心劳神的人啊。”炎之凿凿眉头都没皱一下,说的话愈发起劲,身边几个王室中人都替他捏了把冷汗,也有人警告他不要对国后无礼。
“你们……都给我退下,我要一个人呆会。”
瞬间找回淑女仪态的歌莺疲乏不堪的撵走了包括炎之凿凿在内的所有殿上成员,这里是火国国府日常开会的地方,帝恒在的时候,她规规矩矩一步不曾踏入,她以为,她的丈夫喜欢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知道躲在屋子里相夫教子绣花弹琴的妻子,她以为,她歌莺不但是最适合丈夫的标配妻子,更是让丈夫背后的王族无可挑剔的好媳妇。
火国上下,在她成为帝恒国后的这段期间,无不褒扬其美丽智慧,知书达理,连帝恒本人也对她尊敬礼遇,所有人都说,这是一对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是一对举案齐眉的楷模帝后。
然而,就只有歌莺自己最清楚,她每天都能见到的这副容颜,之下的那颗心从未被她捕捉到,她的丈夫喜欢支配别人,掌控全局,但他绝不会被别人读懂和掌握。
聪明如歌莺,也无法做到,因为他人虽近在咫尺,心却远隔天涯。
炎之凿凿并没有因为歌莺的那一巴掌而放弃自己要做的事,一转头,就联合其余几个王室重要成员,在不曾通知国后的情况下,召开紧急大会。
亏得这样,火国皇城才罕有的戒备放松,从容和沙诺才有机会顺利潜入,这次行动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向没什么信心的从容临行前也跟大伙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刮目相看了啊。”
“啥?”
“你啊。”
“打什么哑谜!”
“从前那个小怂包今非昔比了啊。”
“我有时候是很胆小,不过这次不一样。”从容掂了掂手里的小瓶子,里面鲜亮的红色液体让她信心倍增:“没听女仙大人说嘛,这个东西可是制胜法宝!就算火国国主还没驾鹤西去,我也能亲自送他一程!”
沙诺趁她不备,一把将瓶子夺回手里:“看你拿着,我就有种随时会功亏一篑的感觉。”
“你这家伙就知道小瞧我!我还不至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吧!喂!”
“嘘,目标出现了,呆会听我指示。”
“哦,哦!”
两人穿过一条围在皇城墙内的灌木丛,一直悄悄跟着炎之帝恒的步子,他看上去相当虚弱,虽然长期养成的良好习惯,让他再难受都不至失掉优雅的举止,可照比以往的器宇轩昂,如今的炎之帝恒还是像变了一个人。
大概,脆弱的连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灌木丛尽头,刚好对着一扇陈旧的深色木门,从容顺着窗子往里看,瞧见了很多整齐罗列在架子上的书,于是推断这里是光子曾经说的、她与帝恒初次相遇的那间书院。
“机会来了,帝恒寻常来这里,不为看书就为下棋,一个人的话,简直易如反掌。从容,你去吸引他的注意。”
“我?这种事不应该你去做吗!”
虽然最后,从容还是乖乖妥协,去当了吸引帝恒注意的诱饵,虽然,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废柴,秒秒钟就被帝恒以长刀指住脑门,大气都没法喘。
“还真是穷追不舍啊天地盟,就算你们派再多的人,我炎之帝恒也不怕!”
从容用余光目测了一下两边墙壁的距离,壮着胆子在帝恒的威逼下压低身体滚到一边,随后,那把刀就狠插在了她脸旁的地面上,就差一点,她就破相而死了!
“混球沙诺,都是你害的,我这诱饵当的有什么价值吗我说……”
“当然有啊笨蛋!”
“为毛你会听到我心声啊?咦?”
声音是从帝恒上方传来的,从容小心的抬眼张望,只见有一条血线,顺着帝恒的额头径直淌过面颊,最后顺着下巴滴落到白净的衣衫上。
暗金色的猫瞳也微微睁圆,帝恒缓慢抬手,指尖抹过脸上滑脱的液体……那么红,像被火焰染上了妖异色彩的头发,又像是日暮时晃眼的残阳。
书院的屋顶陷落了,瓦片随着烟尘坍塌一路,甚至殃及了相邻的几间屋子,沙诺冲入后第一时间赶到从容身边,十分挂心的替她检查有无损伤。
“我没事,女仙不是说了吗,得手以后立刻离开。”
“嗯,我们走吧。”
“等等……”帝恒的视线,一直在自己的手指上着落,直到沙诺从容要逃走,他才出声:“这是什么东西……”
“当然是血啦!”
“我是问……她的血,为什么还有?!”
这一句失控的暴吼,把从容吓得一激灵,沙诺睿智而低沉的目光,辄便也扫向状如崩溃的火国国主:“相夫光子表面上,只留了一瓶修罗之血,这瓶不见后,又出现了一瓶……按照常理来说,即便是你也一定认为这是她最后的手段了吧?”
“可惜不是!”从容接着说下去:“光子留下来的血,一共有三瓶,前两瓶就只是一般的修罗之血,而这第三瓶,是她老早就放在女仙大人手里的,叫‘修罗心之血’。”
“修罗……心……之血?”瞠目的幅度逐渐变大,这一刻他的表情,充满无法置信的黯然。
“最接近心脏处的鲜活血液,满载这一世修罗道的意念,比前两瓶更具杀神之力。”
“光子知道,那时候的她已经命不久矣,于是抽取心脏处的活血,放手一搏,将它交付给女仙,并嘱托……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使用!”时至今日,每每想起那苍白而平静的笑容,从容就鼻子酸疼,泪水盈眶:“炎之帝恒,你早就已经输了,不是在今天,也不是在昨天,而是……你伤害了她家人的时候,而我们,还有那些死去的伙伴,全都是相夫光子的家人!”
“从容,我们走吧。”沙诺知道,再逗留下去也无济于事,还会把不必要的人引过来。
从容擦干眼泪,先一步迈入沙诺造出的涡流圈。
沙诺也即将踏入的时候,回头问了炎之帝恒一句话:“一个人走到最后,真的是你所期望的吗?”
鲜血,问题,这是那两个人留给他的,炎之帝恒想不明白,曾经辉煌无限的自己,何以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难道,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他和诸神团,还有双十钥匙,都只是被命运选中、异于常人的普通人而已?他们终究是人类,是□□凡胎,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有酸辛苦楚,生老病死?
对于一个绝对理性派,上述心声,简直是可笑的无病呻吟,他这一生都在挖掘人才,区别仅仅在于有些是真的认可,有些是单纯利用,而不存在“付出真情”这样的概念。
而今天,他第一次产生了质疑,对自身的存在,产生了疑问。
所有的神力都被冲走一般,他疲劳,乏累,只能淋着不合时宜的小雨,踉踉跄跄逃回自己的寝殿,他没力气思考,为什么有种在逃亡的寂寥感。
帝恒的寝殿,平日里就算是歌莺也极少进入,和人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这里一点也不富丽堂皇,面积很大,布置简约,所有陈设都是素净的黑白灰色调,唯一和这风格格格不入的,是距离卧床很近的那面古典屏风。
屏风上有一幅女子的坐画像,白衣高雅,赤发红颜,眉间一点朱砂像是缀在冰雪上的红豆,冷中透着热烈,火里蕴出沉静。
炎之帝恒就这么望着这幅画像,他的脸上布满了身体不适催发的虚汗,艰难伸出手来,却在触碰到画面的前一刻顿住。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人人都在传‘已经去世了的国主’是如何还阳的,可看上去……机会渺茫啊。”炎之凿凿随随便便就进入了往日里的“禁区”,对待帝恒素来不存在什么卑躬屈膝的恭敬,如今更是气焰非凡:“此时此刻,前国主不是应该乖乖躺在棺椁里等着入殓吗?”
“呵。就算我死了,你也成不了王。”
“谁知道呢。”炎之凿凿不置可否,眉宇间狡黠之气毕露:“比起这个,你难道都不知道,自己错在了什么地方吗?”
“……”
咣当。炎之凿凿把一套茶具丢到帝恒脚边,随后又将他往日里最喜欢的棋盘棋子洒了满地,他在等待这位“前国主”大发雷霆,可炎之帝恒就跟没有感觉一样,静静的伫立着,不温不火,不冷不热。
“你太小看相夫光子了。”炎之凿凿指了指他搜罗来的“证据”,有些好笑的看着帝恒消瘦的背影:“你只把她当成一个性子刚烈没有心机的女人,可她在明妃楼的棋盘和茶杯上下毒你都不知道。”
直到这句话诞生,帝恒才重新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神情。
“我已经派人反复检查过了,也只有当下级别最高的炼毒师,能勉强看出这些器物上残留着‘诛神剧毒’。”说到这里,炎之凿凿已压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了,尽管看上去,还是幸灾乐祸多一些:“那个女人原本就是毒师,有着最精粹的炼毒能力,尽管听说,她体内的毒血排净后就很少用毒了,可这次为了对付你,还真是肯下血本呢。竟然潜心研究了一种再厉害的毒师也无法辨识的无毒无味存在也微薄的毒,而且,是专门克制‘神之觉醒者’用的。”
炎之帝恒的目光死死落在茶杯和棋盘上,想起自己时常光顾明妃楼,亲眼看着她反反复复的用茶壶去煮水,两个人又没日没夜的在棋盘上较量,本来只是最简单的日常娱乐,竟都没逃开这层阴谋。
“不可能……那些茶她也喝了……”
——她似笑而又未笑的端起茶杯,温和有礼的递到他手中,自己也饮下了盅里的那一口。
“下棋……是两个人一起……”
——虽然她每次都输,可每次也都愿赌服输的浅笑着接受这结局。
“如果她真的跟着中毒……修罗之血的效力,怎么可能不受到影响呢?!”
“那是因为,这些血是她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啊,或许早就料到了有朝一日你会囚禁她,她就提前部署好了一切。”到最后,炎之凿凿竟然看得比帝恒还清透:“你以为,她的死因是放了那么一点点修罗之血吗?一个身经百战的术师行家,会脆弱成那样?只不过,她体质及不上你,早早就毙命了,可亏得如此……你才能在不知不觉中接近死亡,从而无路可退……哈哈哈,炎之帝恒,你这一生都在算计别人,想不到,最后竟栽在了自己的女人手里,真是太荒唐、也太可笑了!哈哈哈哈!”
炎之凿凿扬长而去了,带着不会更改的“国主已亡”的口信,而炎之帝恒,也没有对此局面做出任何的反抗,他呆滞了很长时间,最后对着咫尺之距、画像上容颜依旧的女人说道:“……我这一生所有的意料之外,都出自于你……相,夫,光,子……”
歌莺国后进来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如以往那般。那个牵绊住她一生荣耀和恩宠的赤发男人,此刻正靠坐在屏风下面,垂着头,干净俊雅的脸上再也没了生气。
国主寝殿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持续了很久很久,一直伴随着这座皇城入眠。
次日,火之国国府正式宣布,君王帝恒英年早逝的消息,而已经日趋成熟、被放逐在外的炎之君罗,被炎之凿凿等王室子弟请回国府,登基为君。
不久,炎之帝恒的生父虹端被人发现,凄凉的死在了某座荒无人烟的山林里,疑似遭到暗杀,当新国主君罗有意调查此事,替叔父讨回公道时,炎之凿凿以重臣的身份,阻止了他。
“好吧,我知道了。”炎之君罗随了炎之凿凿的意思,将这事搁置下来,同时,他又提出:“昨天我跟你说的事情,你……”
“请国主大人放心,属下已经派人去请了,相信桔梗队长,不日就会归来。”
“一切,都有劳国师大人了。”炎之君罗面含微笑,比起曾经那个冷淡的自己,今日的他,似乎更能稳坐在这方宝座上。
炎之帝恒去世了,歌莺国后申请回到风国去养病,年迈的栖昧选择退休,炎之凿凿等拥立了君罗的功臣成为火国上下如今炙手可热的人物,而唯有炎之君罗最清楚,他唯一期盼归来的,是那个叫桔梗长歌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