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两个匍匐在地、几乎把整张脸贴到土里的男女面前,自己则顶着他们女儿的脸,用着不一样的墨色长发,不一样的黑暗气息。
妇人勉力抬头,对着这张恨了一辈子的脸孔唾骂,然而她收获到的,不再有失望和隐忍,而是黑发光子用力的一记狠踩。
手骨碎了,白辰霞惨痛的叫声划破黎明之前的宁谧。一同在此的相夫洋,越想越觉得气愤,索性振作起来和黑发女儿正面抗衡。
他却忘记了,自己的女儿头发该是什么颜色,自己的女儿脸上总有什么样的表情,他只认得这张脸,是相夫光子,是他可以摆弄并藐视一生的不孝女。
当然,他的下场也没好到哪去,这毕竟不是光子本人,不是他的女儿。肋骨被踹断的那种滋味,绝对比他大吼一顿引发的后遗症要痛苦百倍。
恶鬼夫妻总算倒地难起,连抬眼相瞪的力量都失去,可云罗加图知道,他们还活着。
“没错,我就是你们的女儿。”不过幻化了张新面孔,就能让蠢货上当,加图心下冷笑,嘴上的声音,却跟相夫光子一模一样:“你们这对渣滓,虐待了我一辈子,我总算可以来复仇了。”
相夫洋咕咕哝哝的闷叫着,痛恨到手抓地面,泥土狠狠嵌进指甲里。
“我把你们放在豪宅里面好吃好喝好伺候,你们见了我,不还是歇斯底里的破口大骂吗?所以干脆,就趴在这里,吃泥啃土,喝西北风好了!”
白辰霞哭啸不止,恶毒的诅咒从并不明晰的话音里流出。
黑发光子笑了笑,走到她面前,抬脚便踢碎了她满口门牙:“‘爸爸妈妈’真是一点都没变啊,你们占据我父母的肉身,用如此恶心的灵魂凌迟了我这么多年,居然还敢理直气壮的,你们一直以为,我这个当女儿的不论如何被欺凌,都不敢对你们动手是吗?哈哈!你们错了!”
“你敢!你就是大逆不道!”相夫洋代替妻子吼出了这句话,当然,他的下场比满口鲜血好不到哪去。
“在你们看来,伤害父母的肉身和灵魂是大逆不道,但如果你们不是呢?又或者……我根本不是你们生的呢?”世界终于安静了,不再有清晰到刺耳的羞辱荼毒她的耳朵,云罗加图,可不认为自己有义务替相夫光子挨骂,她笑吟吟抬起一把名为“戮魂之刀”的审判者兵器,冲着生不如死的夫妻二人不断迫近:“这把刀,可以让你们的灵魂被切割时,感受到不亚于肉身所承受的痛,故而又名‘灵魂凌迟之刑’,我会用它,一刀一刀割在你们的灵魂上,当你们两个,被割足一千万刀的时候,才会被丢弃到地狱道中去。”
相夫洋和白辰霞,用尽最后的余力,妄图反抗黑发光子的杀机,怎奈何徒劳无功,他们越是挣扎,体间流窜的痛苦就越剧烈而已,到最后,连灵魂的动摇都来侵蚀他们的神经。
“不过,我可不像你们,那么喜欢赶尽杀绝,我呀,会让你们死的明明白白的。”冷光熠熠的刀子在手中转出个花,一缕轻盈的灰色幽光辄便释放:“白辰霞,相夫洋,你们两个的记忆早被篡改了,也就是说,你们以为你们的女儿是相夫光子,实际上,根本不是……或许你们说的对,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只可惜在这个实验之下,你们还是颠覆了人类的观念与常识,你们用别人的记忆和人格,摧毁了你们自己的孩子。”
加图并没有操控生死大权时的快感,反而越说越沉重,她知道,接下来夫妻两个会完全陷入崩溃和混乱,会为了自己灵魂和□□的归属而茫然无措,不过,她更不爽的,是不能与两副□□本身的灵魂“对话”。
阴邪至极的神色笼盖在姣美的容颜上,云罗加图抬起手中刀刃,正要速落下割,脑海中顿响的声音,让她猛然一怔,旋即,她咬碎银牙,大为不满的走掉了。
像是来到了世界尽头,相夫光子忽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耳边风雨交加,眼前苍茫无物,她蜷缩在地上,忽一抬头,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墓碑静静伫立着。而她的父亲,相夫洋,正一个人头也不回的向前走。
“爸爸!”
她失声大叫,起身后不断的向前奔跑,呼喊,哭泣,明明知道那是爸爸,却始终没有换得他一次回头。最后,父亲和坟墓一起消失了,她也含着眼泪从梦中醒来。
原来是梦,她正靠着一棵冰冷的树,脸上泪水纵横。从前脱离噩梦之后,她都会暗自庆幸恐惧的虚假,而这一回,她却泪流满面到停不下来。
这大概是幻觉吧……因为醒着的时候,眼前居然浮现母亲死去的画面,那个曾对她张牙舞爪声嘶力竭的女人,如今沉寂苍白的躺在床上,再也没了往日的活力。
这不是梦,当相夫光子意识到,将要终结的不仅仅只有她一人的时候,那颗麻木无感、波澜难惊的心,又一次,浪涛四溅了。
她拼命想逃离的火之国,她拼命想再见一面的亲人与伙伴……这一次,全部都本末倒置,相夫光子只身一人来到火国大裂谷,冥冥之中就是有一种感应,让她知道,炎之帝恒,诸神团,皆在此处等候。
大裂谷南部四季如春,终日飞散着美艳而娇弱的花瓣,瑰景之中,惟一抹寂寞忧伤的瘦削身影,在微风里晃动。
“来了。”炎之帝恒对来人展露微笑,不变的温雅,不变的风度。
这里有一座独亭,亭内的石桌台面上,摆着棋盘和茶壶,帝恒亲自倒茶,请她就座,然而相夫光子却无心这些,站在那,张口便直奔主题:“帝恒,我有事相求。”
“我知道。”
“那么我就直说了。”像在争分夺秒一样,把话浓缩到最精炼的程度:“我要你救我的父母,把他们的灵魂还回来。”
“你知道是我?”
“云罗加图是你的人,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告诉我这些?”
“明知道是陷阱,也甘愿回来啊。”
一成不变的清淡口吻,一成不变的睿智眸光,折射到相夫光子眼底耳中,就变成了恶魔的低语和俯视:“条件是,我愿意留下来,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那样的父母,你救了又有什么用?你的存在注定让他们愤怒,凡人愤怒就会伤身,伤身就会早亡,而他们所期盼的你的消失,我是绝对不允许的……”
“那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忘记我?只要他们忘了我,就不会有你说的那样的结局了……”
“你真的决定了?”
“是。”意志,就跟坚定的神态一样毫不动摇:“虽然不知道云罗加图为什么那么做,但事实上,在给予我痛苦的时候,我相信他们的肉身和灵魂也一样在痛苦着,或许,根结在我也说不定,我要让他们重新活一次,要让他们的后半生充满欢笑。”
“什么都拥有,独独失去你吗?”
“是,哪怕只是失去我。”
“你父亲的命数已定,即便忘记你,也……”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你是神不是吗?”帝恒的后话,她不想听,也没有心力再听,她只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即便付出人生里最后的筹码。
“事实上,双方在人格转移与交换后,若有一方死去,那么人格将无法归于‘原体’,也就是说,因为对方二人已死,他们所收取的属于你父母的灵魂,已经没有办法回到你父母身上了。”
“这么说?不是毫无办法了?”
“也不尽然,人格固然换不回来,但记忆可以‘取回’,所谓人的灵魂和精神,无非就是由人格和记忆组成的,如果人格不过关,就靠一份完美的记忆来填充吧,至少……还能找回他们本来的影子。”
“我知道了,那么,你不会反悔了吧。”
“既然这是你诚心希望的,我就赋予他们新的‘生命’……并且,彻彻底底的把你遗忘。同时,别忘了你的承诺,从此时开始一直到死亡,你都是我诸神团的人。”
“一言为定,另外,我还有个恳求。”
非常简短的请求,在得到了帝恒的答允之后,她头也不回的走去了。
“等等,有一个问题我很好奇,你能回答我吗?”
“什么。”停步,却没有转首相望。
“如果你的父母没有过那种经历,而是真真切切的痛恨着你,你可曾后悔……做他们的孩子?”
“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和父母,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活着,只有活下去,才能改变自己不想要的人生。”
“那么,现在的人生是你想要的吗?”
“说好只问一个问题的,因此这个,我拒绝回答。”
看着她决绝远去的背影,从一侧阴影后现身登场的空雀扯唇调侃:“似乎,不那么甘愿的加入诸神团呢。”
“如果甘愿,那就不是她了。”帝恒淡薄一笑,眼中的光逐渐冷却。
云罗加图有些恼火,本来就是首领让她捉来相夫洋夫妇好好以修罗道的立场惩戒的,半途放弃不说,现在又反悔让她继续执行了,颠三倒四可不是一个威风领导该有的行为啊,她这样暗讽着,当然,仅限于暗自。
她可不想同那小子正面硬杠,不那么心悦诚服的接手了任务,回到原处,她发现夫妻两人果然奄奄一息,像死去一样半分都没挪移。
“灵魂的凌迟,即将开始,你们等下就会知道,趴在这里,和接受惩罚相比,是多么幸福的事了。”
杀灭和剖离的过程中,相夫洋与白辰霞歇斯底里的人格灵魂,经受了极度到无法言喻的痛苦,即便只是无关□□的精神力量,也足够体味被千刀万剐的滋味了。
第两千万刀终止的一刻,云罗加图死寂的面孔上突然萌生出狂烈的兴奋意味,像有什么极妙的点子纵横在意念里一样,她收起戮魂之刃,忽略被处刑后已然断气的恶鬼夫妇,仿佛一只发癫的兔子,三两步蹿走,消失在雾气迷茫的森林尽头。
她可以用自己的死亡之镜,找到任何濒临灭亡的生命,相夫光子就这样毫无意外的落入了云罗加图的眼帘,她复原瑞拉的容貌,再度靠近并不想见到她的修罗道。
“你怎么在这里?”
“我倒要问你呢,为什么会从大裂谷的方向过来?”
“这和你没关系。”
“我想知道,你必须告诉我!”
不想理会这个前一秒还冷酷莫名后一秒就刁钻跋扈的精神分裂,相夫光子冷着脸,绕过她持续向前。本以为云罗加图只是嘴上占占便宜,想不到她竟然真的出手了,在相夫光子毫无战意的关头,火冲到前面,并回手朝她的颈子出招,尽管已经受不得任何雨打风吹,可这点反应度光子还是有的,撤步,后退,避开她手上的诡异兵器。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云罗加图忽然停住,用一种炫耀的口吻向修罗道展示。
光子瞄了眼她手上的东西,是一把和死亡之镜同样暗淡的灰色金属匕首,钝锈的外表像几百年没清洗过的脏银,还隐隐露出鬼脸般的狰狞图纹。
“我刚刚,就是用这把刀,好好的教训了一下那对夫妇……名字好像是,白辰霞,相夫洋,哎呀!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其他人叫这俩名字……”
下一秒,相夫光子就出人意料的夺走了她那把刀,并反向搁到云罗加图的颈动脉处:“别以为顶着跟瑞拉一模一样的脸,我就会完全相信你占据了她的□□,即便真是如此,瑞拉不在的今天,眼前之人也只可杀不可放!”
“办得到你就试试啊,贱人。”云罗加图阴阳怪气的歪起嘴角狂笑:“简直就跟你生母一模一样,看了直叫人恶心呢,相夫光子。”
“你这话,还真是熟悉。”至少,不是她第一次听见:“难不成你跟痛恨我祖母的相夫兰咏有什么血缘关系?所以才会用一样的龌龊心思,去看待我真正的母亲!”
“连说话的样子都这么相像,继承了祖母的容貌和生母的意志?呸!这种鬼事情!怎能逃得过我死神大人的法眼?相夫光子,你只是一个失败者,跟你的母亲一样,会在最后的一刻,乞求我收容你的肉身消灭你的灵魂!”
“你才要试试看,我不信你有这个胆量对他们出手。”她可不会被激将法牵着鼻子走,帝恒还不至于扯这种没必要又没水准的谎,他说会解救她的双亲,就一定会:“你顶多,是依照炎之帝恒的旨意,帮我把不属于父母灵魂的‘侵占者’赶出体外,所以从头到脚,你都只是在依从上级的指示而已,你这被奴役的家伙,也尊贵不到哪去嘛。”
“死到临头还有时间跟我斗嘴?你的品性还真不是一般的卑劣啊!”尽管在反唇相讥,可云罗加图的表情已失去了先前的从容,她窘迫,恼火,被戳穿了不为人知的痛处似地愤恨不甘。
相夫光子看着这张怫然作色的俏脸,宛如在目视一个陌生而张狂的生命,明明朝着自己无礼喧嚣,她却感觉不到一点愤意,即便当听说,云罗加图用手中刃屠戮了自己的双亲时。
或许,相夫光子早已不懂得什么叫喜怒爱乐,也早已忘记了什么是恩怨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