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井代特在这处山涧吊桥上徘徊了许久,这吊桥很特别,像蛇一样弯弯曲曲直达终点,密集排列的红色吊绳生成阻碍,让视线无法直穿前方一览无余,不过机敏的代特,还是发现了某个模糊的影子,那令人胆战心惊的举动。
“姑娘,你赶快下来,千万别想不开!”她阻止了一个刚到桥中央,就脱下鞋子,把腿伸到桥栏外面去的女孩,这举动已经昭示一切。
“你是什么人,少来管我的事!”女孩毫不领情,还被阻挠了一般心生不爽粗声粗气。
“我只是个普通的旅行者,虽然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你这样做,你的家人会伤心的。”代特不留痕迹的徐徐靠近,希望能趁其不备一把将人救下。
“家人?伤心?”女孩苦笑不止,一面落泪一面仰天悲叹:“那种东西……我才不需要!”
“那就为了你自己啊!”代特见她另只脚也迈了出去,慌得手心冒汗:“人来到这一世不容易,不要为了任何想不开的事情轻生,你还年轻,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你根本不明白我心里的苦!”
“那你就说出来!让我帮你啊!”忍不住对路人伸出援手的代特,暂时忘记了任务在身一事,比起轮回钟可以挽救无数生命的大任,还是拯救眼前的这一个更为重要。
“你?”女孩愣了一下,很快不予置信的惨笑道:“区区陌生人,你又能怎样?”
“可我们现在认识了呀!”代特缓慢靠近中,争取用表情吸走轻生女孩全部的集中力:“你可以把事情告诉姐姐,姐姐会帮你的,就算不为了别人,也要为了你自己,明白吗?”
等发觉对方目的从而纵身跃下时,已然来不及,一井代特瞬间靠近,将人紧紧抱住,硬从桥栏外把姑娘拽回桥内,这惊险一幕引起了途经到此的旅行者们的注意,包括这姑娘的父母,在一阵骇然的疾呼中狂奔过来。
然而他们的言辞和举动,却大大超出代特的预料,这姑娘尽管主动寻死,可过程里一直在瑟瑟发抖,并不像完全的生无可恋,她现在脸色惨白,还沉浸在方才的恐惧当中,她的父母见了,第一句话不是安抚和劝慰,而是态度失控的指责。
“你说你丢不丢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们的脸都没了!”
“谁家孩子像你这么不上进!你说你活着干什么!”
围观者议论纷纷,逐渐加剧的重量压得吊桥晃悠不止,不断袭来的摇动感使得轻生女孩更加不安,在父母穷凶极恶的训斥和不绝于耳的嘲笑声下,她大哭失声,随后便突发心悸当场厥倒了。
虽不精通却也略识一些医术的代特立刻给姑娘做了相应检查,确定为心脏旧疾复发后不自禁抬高了音量:“现在要马上送到医院才行!这里最快的交通工具是什么?”
“直接送回家就行了!去什么医院啊!”
“是啊她之前又不是没昏倒过!每次都去医院我们要添多少麻烦!”
“作为孩子的父母,你们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她有了活不下去的念头,你们不但不安慰,还对她大加斥责,现在她病倒了,你们非但不关心还口口声声嫌麻烦?既然这么不把孩子放在心上,又有什么权利说她丢了你们的脸?”
“你是谁啊?你凭什么干涉我们教育女儿?”
“对啊!女儿是我生的你有什么资格管啊!”
夫妻二人的一唱一和,倒是让代特想起了某位同伴的极品双亲,不禁嘲讽的冷笑一下,这罕有的表情,将她天性里的柔婉尽数磨净,她开始忽视两口子的存在,转朝围观的路人们求救,毕竟,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很多事无法一人完成:“好心的各位!请告诉我最近的医院在哪里!拜托了!”
和本世界最大的不同,应该就是医院布置的主色调了吧,入目就是一片天蓝,干净透彻像救死扶伤者圣洁无垢的内心,它无边无际,包容天地。
经确诊,这名叫做杰琳的女孩子确实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她保养的并不好,经常性的压抑,使她如今状况极糟。在亲耳听到医生公布事实时,杰琳的父母终于失去了发狂的力气,原本的怨怒也通通变作当下的焦虑。代特进一步打听,才知道他们的大女儿,为何会生出活不下去的念头。
这是一个四口之家,长女之外,夫妇还生了个儿子,他们经济条件宽裕,自视甚高,因此给两个孩子早早安排好人生之路,从学业到工作,再到婚姻,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监督孩子们的成长,半点空间都不留给他们,然而在他们看来,这是他们作为父母,给孩子留下的最好礼物。
长女根据父母的要求上了她并不喜欢的学校,毕业后又参加了她并不喜欢的工作,甚至结婚的对象,都是她毫无感觉的“陌生人”,她的爸妈明明知道她心里苦,却仍不肯改变现状,也不允许她反抗,直到前段时间,她与爱人彻底的分道扬镳,在遭受父母没日没夜的痛骂后,借着假期旅行的机会,她想到了跳桥自杀,以结束这压抑苦闷的人生。
杰琳的后期心理活动,是代特推测出来的,因为她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不见笑容的一张脸上,饱含了怎样经久又深刻的苦楚。
“恕我直言,即便是父母,我认为,也不应该用自己的观念去权衡孩子,并替她搭桥铺路,你们以为是为了她好,实际上,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追求幸福的方法。”
“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她认为她的想法会给她的将来带来幸福,可万一事实不如她所料呢?我们作为父母,设想总比她周全吧,这天底下,有哪个父母的选择是错误的?而又有哪个孩子,凭借自己单纯幼稚的想法一路跑到黑最终收获幸福的?”
“你们……从来都不会跟她沟通不是吗?”一句话,问得振振有词的中年男女哑口无言:“她是什么样的想法,幼稚不幼稚,你们听都没听就下了判断,这对孩子公平吗?万一她的想法超乎你们的预料,并不是所谓的不切实际呢?而你们用心良苦的诸多安排,又跟她沟通过吗?在长期的无交流状态下,你们和孩子的心,只会越离越远。”
“你……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找她沟通……过……”
就算没有这理不直气不壮的反问,代特也有充足的理由:“我见到她时,她正一脸绝望的往桥下跳,她不会不知道下面河有多深,水有多急,她尽管害怕,依然选择带着胆怯去死,为什么呢?你们如果经常和她沟通,会不知道她有轻生的念头吗?而你们……在她经历了离婚的挫折后,又是怎么说她的?你们说她丢了你们的脸,这对她的心,简直就是伤口撒盐啊!……作为局外人,我今天的话说得有些多,请你们见谅,但,同样作为局外人,我才看得清楚你们无法看清的东西。”
杰琳父母的气焰逐渐熄灭了,一个去乖乖办理住院手续,一个静静回到家里煲汤做饭,代特作为这场家庭闹剧的目击者,选择暂时留下来,帮忙照看杰琳。
不负所望的是,当天晚上杰琳就苏醒了,气色照比昏倒之前好了许多,代特见她露出少见的微笑,也对她浅浅弯动了嘴角:“现在,可以把你的心事说给我听了吗?”
果然,不能偏听一面之词,杰琳的父母并不知道,他们的另一种做法带给了女儿多大的心理负担,杰琳的弟弟比姐姐晚出生十年,二者待遇属于云泥之别型的,父母的眼中始终只有弟弟,对姐姐则疾言厉色,这种习惯长达十一年,令杰琳的身心遭受巨大伤害,不公的待遇之下,她无法憎恨弟弟,也无法怨恨自己的亲生父母,就只能选择自我压抑。
“我认为他们根本不爱我,他们只爱弟弟,而我,永远都是这个家多余的。”杰琳低垂着眼帘,并未因这回死里逃生而洗净“生前”的阴霾。
“我倒不这么认为。”代特缓缓一笑:“他们是爱你的,或许在对待你跟你弟弟时有所偏倚,但真心为你付出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只是,他们和你欠缺沟通,所以不了解你的心意,我也有父亲和妹妹,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珍爱我的、也是我最珍爱的人,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交流彼此的心得,只有这样,误会才能在形成初期尽数的消除,而不至于积压太久引发恶果。”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好运的,姐姐。”杰琳凄惨的一笑,泪水长滑而落:“有些时候,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真的是这样吗?”代特的笑容,变得有点苍白:“我最珍爱的爸爸和妹妹,他们都离开人世了,我才开始感到后悔……如果那时候,就跟他们多聊一些,多呆一会,该多好啊……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因为人一旦死去,就不会再回来了,而活着,才有可能扭转任何局面……杰琳,你会这样认为,是因为你还拥有着……你还没有失去,而当你真正失去你就会明白,只有珍惜眼前,才会满足幸福。”
医院坐落在一角矮山上,周围环绕池水,池水顺着山坡向下游的河流涓涓轻淌,薄纱似的矮瀑从高台的栅栏间垂泄,一级一级往下延伸,近百层淌水石阶下方,有一团冒着白色烟气的光芒,仿佛会发光的水蓄满了池潭,又似一汪会流动潆洄的明亮雾气。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杰琳,你积极向上的人生才刚要开始,学会和父母沟通,你会发现,他们并未有你想的这般不近人情。”
“谢谢你,代特姐,你救了我,又这么开导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杰琳眼中充满感激的柔光,那象征一种释怀,一种醒悟,和一种解脱。
“因为看着你,我就想起了我另一个朋友……她没有你这么好运,毕竟,你的父母是真心爱你的,可她……然而既便如此,她依旧不曾舍弃自己的信念。”
离开时,正值一天中最美好的时段,宁寂,沉静,苍凉中不乏温暖,火烧云在天空燃出一片橘色,映着渐渐隐没山峦的夕阳。
尽管没能顺利感应到轮回钟,但对于一井代特来说,拯救了一条命,唤醒了三颗心,是比任何收获都有意义的经历,她不感到失望,反而觉得安慰。
一路慢行,在天空完全失去夕照日的暖色渲染前,在本该僻静无人的巷子尽头,她听见一阵斗殴打架的吵嚷声,出于奇怪,她循之探去,只见一群衣着怪异的不良少年围着一个男孩痛扁,口中威胁叫骂不绝,手中棍棒粗壮结实,看得人心惊胆战。
在有能力的情况下,保护一切被欺凌的弱者,不论当年在雪之国,还是后来到光之国,从父亲和碧姐口中,代特时常听到这样的话,这已经成为“光之人”行走于世的本能之一。
“住手,不要打了。”她见持棒者净是些年纪不大的少年,放松了拳间紧握的力度,语气也不觉中变得柔和,虽然,不失严厉:“一群人欺负一个,很光彩很值得骄傲吗?”
“哟,这姐姐长得真好看。”带头的那个叼烟混混一脸坏笑的靠过来,还未凑近便被瞬息上前的代特一招制服:“你你你放开我!”
“你们要跟姐姐我动手的话,我不介意教教你们什么是公平较量。”
眼见老大被扣下,余下的小兄弟们自然群情激愤,有的挥棒,有的呐喊,甚至有的连匕首都拔出来了,一井代特见不过如此,便花费掉一成力气,把十余个熊孩子通通撂倒了。人跑干净以后,她没忘了去关怀那倒在地上的少年。
看样子也就十一二岁,脸部青涩稚嫩,个子却快要及上她这个大龄女青年了,第一眼就觉得略微眼熟,她问男孩,是不是叫杰克,还有个姐姐叫杰琳。
男孩吃惊的望着她,抱紧了怀里的布包撒腿就跑,代特还在纳闷,手中石角的发烫让她意识到惊人的现状——那轮回钟,就在这少年杰克的手里。本打算不理会他的逃走,现在看来,她跟杰琳一家的“纠葛”还不算完。
“站住。”她用了空遁术,一步就跨越到杰克面前,将他的去路阻挡:“手中的东西,交给姐姐。”
“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表面上救我!实际上是帮他们的!”
“杰克,你的姐姐生病了,现在在医院,你的父母也很担心你,快去找他们吧。”代特不疾不徐,可她每靠近一步,都能感觉到少年身上加剧的颤抖:“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在任何情况下表露出胆怯,即便你的内心很害怕。”
“那样不是很虚伪吗!”
“所以,要学会真正的坚强和勇敢,只有这样,你才算个表里如一的勇士。”她的语声和神情,都温柔和善宛若邻家姐姐。
少年把戒备心慢慢放下,可还是满腔困惑:“那你要我的钟干什么……”
“要听实话吗?”
“当然!”
换了旁人,一定不会对只有十一岁的孩子讲述事实,然而即便讲述了,也不会认为孩子会相信。可偏偏,这一次相遇的“组合”不同寻常,代特原原本本把事情做了交代,把轮回钟造成的灭世危机如数坦白,而这个叫杰克的少年,也一本正经的相信了。
“太可怕了,原来它不是玩具,姐姐,对不起,我之前误会你了,这个东西这么危险,我就把它交给你了!”少年正气凛然的说着,同时举起方形布包,把轮回钟把持的高过头顶:“姐姐,拿去吧!”
“杰克,谢谢你相信我,也谢谢你肯把它交给我。”代特想了想,不得不多问一句:“只是,能告诉姐姐,这钟你是从哪里拿到的吗?”
“姐姐!小心你的后面!”
过于专注某件事物时,就会淡化周遭的警觉,以至于连杰克都察觉到的危机,代特却迟迟没能感应出来,脖子被一条绳索紧紧勒住的瞬间,她也只能反应到一点,拼命的挥手,喝止想要扑上来救人的杰克,用尽口中最后的力量高呼一句“快走”,不明身份的袭击者辄便加剧勒绳的力度,直到,把她的意识一寸寸带离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