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不喜黑夜的途倩儿,一度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堂,纯黑天幕下,漂浮游荡着不计其数的西红柿大纸灯笼,里头惨白的蜡烛头挣命的燃烧着,点亮整颗果实,就真像西红柿会发光一样。脚畔湖池漆黑,因洒满四四方方的灯笼,才不至于让她失足坠落,暖黄色的光穿过透明的红纱布向外照射诱人的柔辉,整体就像煤炭烧到最漂亮的时候,浑身充满不熄的火光。
初来乍到,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需要观察,途倩儿不认为这是荒无人烟的地界,凭这些灯就可判定,这里,正在进行一场类似于节日的狂欢,她循着灯光最密集明亮的方位快步前进,逐渐听到姑娘们情绪高涨的欢笑声。
原来这边还有一条小溪,溪水顺流而下,正是放河灯的好地点,二十多名光鲜亮丽的女孩子笑语欢声,一齐将各色花灯置入水中,清一色的莲花灯,有的中间蒙了薄云纱,荷蕊朦胧发亮,照耀整朵花托,有的直接在中间插支短胖的白蜡烛,火苗迎风舞动。每盏灯的制作工艺都新巧别致,反倒不像是寻常的庆祝活动。
趁着人多热闹,途倩儿来了把浑水摸鱼,她拉住一个姑娘,熟络的打听这里正在举行什么活动,随后得知这是某灯具生产厂的年终庆祝大会,放天灯放河灯也是习俗之一,该厂当年的销售业绩非常不错,以至于老板大为高兴,当场决定给全员发放奖金。姑娘还提到,效益变好,生意兴隆,就注定要扩大工厂的建设规模,老板已经决定招聘新员工入职了。
于是便有了途倩儿第二天的这趟应聘之旅,凭借高超的语言技术和不俗的气质容貌,她立刻得到这家灯具集团高层们的集体赞同,当天上任就被分配到销售部门做小组组长,对倩儿本身来说,她虽然没有自己的产业,但好歹帮芙菱打理卓莎集团这么多年,家中又有个精明能干的商界女强人老妈,耳濡目染,怎么也够拿的出手了,因此她很快便意识到,这个规模一般的盈利集团,存在着的重要隐患。
偏巧这时预言碑石角又有了发热反应,让倩儿更加坚定了要暂留这里的决心,她将集团工厂自成立以来的所有重要资料全部翻看一遍,又细细斟酌,发现这企业跟母亲最初规划月氏集团的时候有点像,那时候母亲还没能脱去千金小姐的娇美外壳,像个不谙世事的洋娃娃,在商场上屡次被人欺负蒙骗,后来,母亲发愤图强,才有了月氏集团日后的辉煌,这其中的辛酸苦楚,也只有她这个做女儿的明白,凭借半个“过来人”的经验,她发现了这个企业很多不可取的地方,比如他们的河灯天灯,款式虽好,但用材已经落伍,而且娇弱不经用,价格又昂贵,这时候,企业的新当家不想着调整价位,只一味的开发新式样,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方法,只能让这一年的辉煌成为最后的盈利历史。
她也知道自己没权利没义务去操心异空间的陌生事,但有一句话说的好,干一行爱一行,在这做一天,就要尽到一个“员工”该有的责任,哪怕她的来意充满欺骗。
途倩儿着笔写了一封建议书,但她没有当着全部高层的面递给老板,那样很容易折损人家的面子,她选择私下里暗暗交付,并诚恳道出自己的想法。
她自信,言语态度都拿捏的很精准,没有半点不当失礼之处,但被一个“新人”“说教”了的新当家,显然不肯接受这份建议,他充满了怨气,抨击途倩儿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初学者,没有资格对他这企业家的继承人指手画脚。
途倩儿搞不懂他这番逻辑,却也不愿深究,便言简意赅,单刀直入:“先生,我希望你能用最平和的心态听取我的意见,我当然知道自己是新来的,没有权利说教,所以,我不是在指手画脚,因为我有自知之明,我只是看出了问题的所在,偷偷的来知会您一声而已,如果您不肯接受,就当我没说过,行吗?”
“覆水难收,你今天来给我添堵,诅咒我的企业盈利额很快就要下滑,你说你是什么意思!”
“先生,没有什么事物是长盛不衰的,在我看来,你近期提出的整改项目,依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而您之所以打算整改,不也正说明你同样发现了问题存在吗?”
“你写了这么一篇烂东西!我懒得看,好,既然你一定要指出我错了,那我问你!我错哪了?今天你不说清楚!就别想下班!”
“先生,请你冷静的听我说。”倩儿在心里叹气,本想着不被赞同扭头就走的,但现在看来,对方是打算不依不饶了:“你指定的‘鲤鱼灯’‘巨型台灯’开发项目,在我看来,也只是把河灯、天灯的体积放大了而已,那么原本河灯的价钱,到了现在就会翻涨好几倍。”
“没错啊!我用料增加了!当然要提升价格了!”
“这难道不是换汤不换药的做法吗?去年盈利,是因为有长达半年的促销活动,而促销的商品净是往年的仓库存货,也就是说,去年的盈利,对于之前两年的亏损,不过是杯水车薪,员工们去做的市场调查充分显示,现在的民众更能接受平价材质打造的灯具,轻便,便宜,而且结实,我们工厂用的材料成本昂贵,质地脆弱,唯一的卖点就在于样式的美观,但是,样式终究是表面功夫,其他竞争者早晚也会做好,材质才是核心,我们应该根据趋势而定位自己的方向,不应该墨守成规啊。比如说选用新型材质,结实耐用,成本低廉,再加上我们的外观设计优势,价格一旦下降,盈利额就会大幅度上涨!”
“有差别吗!卖一百盏普通的灯,和卖一盏昂贵的灯,既然利润相同,我干嘛要浪费功夫?我做的可是奢侈灯具!想让我走那种平民路线!休想!”企业领导人大为排斥这番论断,一副骄傲自负的嘴脸。
“然而根据现在市场的走向,民众大多数都选择廉价而舍弃了奢侈,或许还会有一部分有钱人,会选择购买那美丽易碎的昂贵灯具,但绝大多数人肯定是要弃之转身的,到时候,新老客户可就都跑到别家去了。”
“那么按你的说法!我应该把奢侈区的商品全都下架是吗!”
“当然不是,你可以保留一部分,但同时也要给平价商品一个存活之地啊!按照这座城市现在的经济水平,你的奢侈灯具就是行不通,除非你把营销点改在远方那些富庶的城市,否则,我认为长此以往,绝对……”
“行了!说够没有?说够的话你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
这番交流,途倩儿从一个企业年轻领导人的脸上见识到了各种表情,这还不够,在话题尾声阶段,她就这样被华丽丽的开除了,本以为他是神逻辑,没想到神到了这样的地步,倩儿无语的晃头笑笑,摘下工牌往他面前的办公桌一放,撑着桌角,淡淡道:“虽然不是所有的忠言逆耳都会带来恶果,但是你……必然了。”
“给我滚!滚出去!”
途倩儿毫不气愤,来了个华丽丽的转身,便帅气的推门出去了,气得新企业老板只能留在办公室里一个人吹胡子瞪眼。
对于才上岗一天就激怒老板惨被辞退的新人,同事们都议论纷纷,那个昨天被倩儿搭话的姑娘充满好奇的追出来,问倩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被扫地出门了而已。”她风轻云淡的笑着,越是这样潇洒,就越勾起小姑娘眼中的好奇。
“你真洒脱,被炒鱿鱼还能这么轻松啊。”
“可能天性如此吧。”
“对了,今天午休大家去喝咖啡,要不要一起来?”
“好啊。”
倩儿笑呵呵的接受了邀请,不论走到哪,她永远都是那种能跟男性称兄道弟打成一片、能被女性眼冒桃心倒贴喜欢的类型,清瘦骨干的身材,精神飘逸的短发,秀气俊美的外表,就算是个地地道道的女性,也永远充溢着中性的美感。
当天的咖啡馆聚会,姿容出挑的她很快得到女同事们的围绕和喜爱,她们纷纷找她搭话,跟她聊天,发现她俊俏的外表之下有一张言辞动听的嘴,都喜不自胜。
“要我说,是咱们老板太不厚道了!这么认真工作的员工,怎么能说辞就辞呢!”
“对啊对啊!明天我们一起去找老板抗议吧!”
“我看行!咱们得帮玲珑打通一条回家的路啊!”
姑娘们畅饮的不像咖啡,倒像是烈酒,一个个都变得豪情万丈的,哪还有昨天放灯时那温柔婉约的模样,倩儿见了禁不住欢喜的乐出声,也不知道自己忽然间高兴个啥。紧身牛仔裤里硬邦邦的石角又开始按捺不住了,倩儿不动声色的用那双细眸扫视了周遭一圈,确定把这些面孔印入脑海后,提议去酒馆大喝一顿。
“这个主意好!跟玲珑这样豪爽的人!就不应该只喝咖啡!”
“对啊!我们一会儿再去唱歌跳舞吧!”
“不行啊,下午还有工作要忙呢。”
“有什么不行的!法不责众!我们几十号人呢!就不信老板能一块开了!玲亚!你别扫兴啊!今天可是你提议出来的!”
“开了也不怕!还有玲珑带咱们闯呢!你说是吧!”
风风火火的女性团队辄便改道,去了附近酒水滋味最劲辣的那家酒馆,一进门就抛出了胡吃海喝的气概,叫上最烈的酒,点上最响的歌,吃上最油的肉,把一干服务生搞到傻眼都在所不惜。
唱歌时,途倩儿故意走板跑调,可还是有姑娘跟着喝彩说她声如天籁,不知触动哪一根笑点神经,她没命的在舞池中间打起滚来,一个神思错乱,还飙了一场动感十足的劲舞,整场欢闹一直持续到深夜,打烊之前,她确定了姑娘们通通醉到睡倒,便秒睁两眼,开始挨盘摸索轮回钟的位置,她肯定,那个头不算太小的连体钟,正被某个持有者揣在身上。
“你在找什么?是它吗?”
白日里还跟着同事们一起起哄围绕着倩儿的姑娘,这时的神情十分古怪,也没了初次搭话时,给倩儿的那种单纯感。
“你刚刚……去厕所了吗?”
“趁你全力灌醉她们的时候,我去厕所喝了醒酒药,就是想看看,你接近我们到底有什么目的……现在我发现了,你是来找这钟的。”名叫玲亚的女孩子,把那四盘连体钟从背后拽了出来,趁周遭无人,对面前的人目露凶光:“我就知道,这东西放在我手里,迟早会被人盯上,可惜,我已经上瘾了,不会把它给你的。”
“玲亚,你这么说,就表示已经进行过时间旅行很多次了,那么请你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
“这个无可奉告,而且我今天,就要把你杀了。”
“什么……”
“这样的话,就没人知道,钟在我手里,我的时间穿越计划,也不会再遭受阻碍。”
“你要杀我?好啊,来动手。”倩儿俯身将桌上的一把水果刀递过去,想不到把玲亚吓得退后三尺,最后竟慌忙逃了出去。
倩儿并不急着追她,毕竟比起已经知道了下落的目标,还是眼下的情况需要处理,比如,结账,再比如,把昏迷的女孩子们想方设法送回各自的家。
第二天,倩儿蹲在玲亚每天都会进出的厂门口附近,却发现她真的没有来上班,凭借还算不差的人际关系,打听出玲亚的所在,二话不说飞奔到地,刚巧碰到了拎着行李箱打算逃之夭夭的姑娘。
“玲亚,东西交给我之前,你别想离开我的视线。”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玲亚歹笑一声,竟将轮回钟脱手扔下十米高空。
途倩儿看都没看,就用银镯里放出的软千丝把即将坠地的轮回钟拽回手中,玲亚趁这空当拔出匕首瞄准她一顿狠刺,一场实力悬殊的对战用短短几十秒就结束了,玲亚完全不会格斗,她用刀子,也只是想虚张声势吓住倩儿,想不到竟碰上了习武的行家。
“现在可以告诉我,轮回钟是谁给你的了吧。”最后,途倩儿安心坐到玲亚家的沙发上,看着对面低头不语的姑娘,以及她背后墙面上,全都是个人的孤零零独照:“家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的父母去世了,这是他们留给我的房子,那个钟,也是他们生前最爱的遗物。”
“那你知道出处吗?”
“我不知道,问他们,他们也不肯说,不过几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午睡刚刚醒,听到客厅里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但之后我问爸妈,他们都不承认那个人来过,现在想来,钟,也许就是他送来的。”回想了一下,玲亚不再抗拒的乖乖坦承。
“那个男人的模样你看清楚了吗?”
“他戴着帽子,脸都藏在阴影里,不过他的声音很年轻,身材瘦高,应该年纪不大,哦对了,他的发色很奇怪,是那种蓝里面发紫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头发不是黑色的人呢。”
“蓝中泛紫……难道是他……”
“那个,你可不可以不要抢走这钟啊,这毕竟是我爸妈留给我的遗物……”玲亚楚楚可怜的哀求,却没能得到途倩儿的准许。
“抱歉,玲亚,或许我夺走你父母的遗物很残忍,但是非常遗憾,这钟不能留在你身边,因为,它不属于你和你的家人。”
“你……是那个男人派来的吗?”
“我不是,我只是钟的回收者,今天必须把它带走而已。”
“既然这样,那好吧……”
“还是谢谢你,玲亚,托你的福,我隐约知道……把它带来给你父母的人是谁了。”
等候女仙召回的时间是漫长的,因为倩儿讨厌被纠缠,担心万一玲亚想不通又追上来索要,那可真就没完没了了,不过就像她说的那样,对玲亚还是心存愧意,毕竟,父母留给自己的遗物,不论如何都该保护好。
有时候立场和感情,就是这么冲突矛盾,难以抉择。
“玲珑小姐是吗?我们老板有事情想找你谈谈。”
敞阔的平地上,忽然跑来一名灯具生产厂的男性工人,他一脸胆怯,像做了亏心事一样目光闪烁、表情慌张。
倩儿没放在心上,肯赴这一趟,也是猜测企业家八成是想通了,所谓帮人帮到底,她于是打算再力挽狂澜一回,彻底改变那企业家的商业观。虽然她不会自己这样说,不过伙伴们都在传,天地盟里除了风扬和光子,就数她途倩儿,最会做买卖了。
这一次,老板显得非常客气,不但亲自开门迎接,还让倩儿上座,他表示,自己有心改过,希望倩儿可以再谈一谈对市场走势的预测和评估。
“其实也不难,就是要从商品本身去考虑,从为什么消费者越来越不买账考虑,只有抛却好高骛远,摒弃朝着提升价位的错误方向进行,利润的增长,才是必然的。”
“好,好,说的太好了!”前后态度判若两人的企业家拿出一本新印的产品介绍来,亲手翻开,请贵客阅览:“你瞧,这上面的河灯、坐灯还有灯笼,有没有哪里需要改进的。”
途倩儿很快进入状态,既然受人之托,就要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完成这件事:“河灯四四方方,就像漂浮在河面上会发光的盒子,不错,材质改用一般的竹木和油纸,成本降低的同时,效果并未变差;巨型坐灯,灯罩是伞棚,灯座是环状长椅,夜里独至,取亮遮雨,也很好,把白玉换成一般的塑钢,不失美观又坚固耐用;胡萝卜灯笼,亮出来的光晕就跟刚洗好的水嫩胡萝卜一样,哈哈,放在餐厅里,搞不好更合适呢……”
那名畏畏缩缩的传话工人鬼鬼祟祟的退远了,随后推门进来的,是立刻与老板互递眼色的玲亚,她端着一杯香气浓郁的热咖啡,笑盈盈走到倩儿边上,请她品尝。
液体进入唇齿的瞬息,途倩儿手中的咖啡杯打碎在地上,连着被溅上残汁的图册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