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始终哭不出来的方星岛突然号啕大哭。
她抱住了母亲,像个小孩一样声嘶力竭地哭,仿佛这样,便能哭掉心底的潮湿和阴暗。
其实从爸爸去世,到出殡,到葬礼结束,只有短短四天。
可那四天,对方星岛来说却尤为漫长。她觉得比自己过去的二十几年都要来得漫长。
她几乎没有睡觉。并非不想睡,而是始终睡不着。身体是疲倦的,精神亦是,可偏偏就是睡不着。唯一的一次,是在去殡仪馆的路上,在汽车的颠簸下,她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而在这短暂的小憩里,她却没有梦见爸爸,而是梦见了另一个人——傅一,或者说,少年时期的傅一。
其实,在傅一母亲曲悦过世的那一年,方星岛是见过他的。
她经常去医院玩儿,爸爸上班她便在办公室等待,偶尔会偷偷跟在他身后跟着查房。手术的那一天,医院兵荒马乱,爸爸顾不上她,她便一个人在医院等到深夜,出去找父亲的时候,她在走廊里看到了傅一。
那时他还没有现在这么高,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坐在走廊尽头,沉默地流泪。
她正想走上前,车一个急转弯,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怎么了?”谭叶舟就坐在她的身边,见她怅然若失便问了一句。
方星岛摇头,觉得自己魔怔了,怎么会梦见傅一。
而在几个小时候后,她真的见到了傅一。
父亲的追悼会结束后,妈妈先被送回家,方星岛执意不肯走,便留在那里看着他们收拾东西。所以当她离开殡仪馆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谭叶舟去开车,她站在马路边等他。
狂风席卷落叶,马路上人烟稀少,方星岛把自己扔进这略微萧索的秋天里,却看见一辆熟悉的车。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她从未见傅一自己开过车。虽然他有驾照,也有车,但大多时候都是不开车的,因为他的父亲死于车祸。
可她揉了揉眼,车还是停在那里,隔着微微反光的玻璃,她看见傅一若隐若现的脸。
她正想走过去看清楚,谭叶舟的车却来了,挡住了她的目光。
“星岛,上车。”
她没回答,兀自绕到车后去,可原先还停在那里的车一瞬间不见了。
“你看什么?”谭叶舟问。
“没什么。”
只是稍纵即逝的事情,但方星岛知道,不是错觉,并不是。
爸爸葬礼结束之后,方星岛重回医院上班。原本她是想搬回家住的,却被妈妈声严色厉地拒绝:“从前嚷着要搬出去住,现在又要搬回来干什么?我又没有老到走不动,也不需要你照顾,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我怕你一个人……”
“我哪里是一个人,我还有你爸爸。”她指着客厅内悬挂着的照片。
“从前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不要哭丧着脸,我看了心烦。”
方星岛看着妈妈,她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另外一个人。
后来她才知道,并不是妈妈变了,而是她从前就是如此,只是她把自己很好地掩藏起来。有人庇护时,她是温顺柔和的,那个人离开后,她又套上坚强的外衣。
她没有与她争辩下去,因为妈妈看起来很好,每天仍旧按时去市场买菜,做饭,只是少了一个人让她围着转,生活悠闲了许多。她对方星岛说:“过些时间我就去报名跳舞,她们总是找我去跳舞,以前我总用没有时间来拒绝,现在总算有时间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怅然而悲伤,但很快,她又大声地说:“你什么时候回诺澜公寓,我给你煲点汤,带过去给乔乔喝,她和小七最近可帮了我们不少忙,瞧着都瘦了。”
那个装汤的保温瓶,是爸爸那天带去医院的那个,他走得匆忙,把它遗忘在方星岛的办公室,后来她又把它带回家。
方星岛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知道童禹乔妈妈生病了——她在某一天深夜加班结束后突然倒下,一个小时后才被助理送到医院。童禹乔得知消息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医生告诉她,她的妈妈生了原发性肝脏恶性肿瘤,也就是俗称的肝癌。
当天晚上,也就是她给方星岛打电话的时候,原本是想告诉她这个消息,但是她爸爸去世了。
她坐在客厅里,手里抱着方星岛从家里带来的那个深蓝色保温瓶,很用力:“这些年我们总是吵架,她希望我回公司帮忙,我不想去。因为我觉得她是个控制狂。爸爸在家控制我爸,爸爸去了边疆之后又控制我。我又不是她公司的员工,为什么总对我颐指气使。我无数次希望脱离她的控制,所以才搬出来住。可那天她在医院说再也管不了我了,叫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反正留给我的钱足够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我听了却一点儿也不开心。”她说到这里笑了笑,“星岛你不知道,她明明生病了,躺在病床上,还强势得很,竟然还化了妆,我推开门的时候以为是整蛊。”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方星岛的声音很低。
她又笑了:“有什么好说的,她甚至不让我告诉我爸爸。她说手术后会好起来,等手术后再告诉我爸爸,我甚至不敢反驳她。还有,你家出了这样的事,叫我怎么说得出口。生死之外无大事。噢,对了,我辞了事务所的工作了。童董事长要做手术,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公司。她那人谁也不相信,我可能要回去帮她处理一些事。”
“你能行吗?”
“喂,你可能忘记我是学什么专业的了?当时毕业答辩我可是还拿了优秀论文奖。”童禹乔故意用夸张的语气,终于把方星岛逗笑了,她自己也笑了,只是心仍旧沉重地压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