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泽铭刚在住院部值完班,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他把手中的牛奶递给方星岛,想要说什么,欲言又止。他张了张手臂,似乎要给她个拥抱以示安慰,犹豫了下,手还是收回来,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说,你坚强点,还有好多事需要你做。
方星岛握着手中温热的牛奶瓶,觉得自己像漂浮不定的木舟,始终看不见岸的方向。
她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才发现已经是早上了。
可惜,这场噩梦并没有被早晨的微风唤醒。
梦。
对,方星岛更愿意用梦来形容那些天的事情。
人是最擅长趋利避害的生物,
她在医院的那条走廊待了将近二十个小时,滴水未进,章泽铭给她的那瓶牛奶从温热变得冰凉,又被她的体温捂热,如此循环了几次后,天又黑了。
最后是谭叶舟把她带回家的,他说星岛,你现在是家里的支柱,你要代替你爸照顾好妈妈。
她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的:“我为什么要替他照顾,他这样丢下我们走了,我为什么要替他照顾妈妈。你让他自己回来……”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七哥,是我害死了爸爸,如果他没有来找我,就不会出事。如果我没有和他吵架,他可能也不会精神恍惚忘记系安全带。都是我的错,是我害……”
她说不出话来,因为她被谭叶舟捂住嘴。
“方星岛,现在你爸爸已经走了,你再说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也没有用。现在,你应该振作起来,接下来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的确,还有很多的事要做。
按照博陵的风俗,在医院过世的人是不能够回到家里的,可方星岛和母亲还是执意将父亲带回家。得知他过世的消息后,许多亲戚朋友纷纷前来吊唁,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那些亲戚了,有一些她根本认不出是谁。
这样的场景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了。
其实爸爸是喜欢热闹的,只是自他出事被处分后,从前求着他办事不停上门的人突然间都消失了。现在他们终于又来了,陡然出现,让他们的房子变得拥挤。
从前方星岛想过,若是有一天,这些人又重新出现了,她一定要将他们扫地出门。可现在,她没有。也多亏了这些亲戚,否则她和妈妈完全无法办好爸爸的丧事。
方星岛漠然地看着他们忙碌着:布置灵堂,找殡仪馆,做照片……伴随着喧闹,偶尔还夹杂几声玩笑。方星岛站在屋子的某个角落,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但是没有人怪她。
是的,没有人会去怪她,大家都觉得她是悲伤过度。
至于妈妈,那个年轻时依赖丈夫中年依赖女儿的女人从医院回来后突然变得利落无比,她甚至能很好地招待客人,并且没有再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这一点,妈妈比方星岛做得好很多。
只是她们一直没有对话,也没有眼神的交流,像两个互不相识的人。方星岛明白,她们是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是害怕看到相同的悲伤和痛苦。她偷偷打量过自己的母亲,仅仅两天,她瘦了一大圈,脸颊深深地往里凹陷,看起来比往常老了十岁。
她没有洗漱,没有照镜子,所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
她也不想知道。
她坐在灵堂的一角,沉默地静坐着,她的目光总一次次地投向书房那扇紧闭的门,好像父亲正在里面上网,妈妈喊一声,他就会出来吃饭。
她不知道自己那副模样看起来多么令人毛骨悚然。
把她唤醒的,是妈妈的巴掌。
那个温柔到甚至软弱的女人,一直在丈夫和女儿的庇护下安然生活的女人,第一次对女儿破口大骂:“方星岛,你要是继续摆出这副鬼样子的话,就马上给我滚出去,别在这里杵着,玷污你爸爸的眼。”
方星岛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抬起头傻傻地看着母亲。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背后是父亲的大幅的黑白照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是你害死了爸爸,因为你和他吵架了对不对?所以你现在不吃不喝折磨自己。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也是在折磨我!是我让你爸爸给你送鸡汤,是我把他推出门去,你现在是不是也在怪我?”她的声音颤抖着,“你一定也在怪我对不对,怪我让你爸爸给你送汤,怪我害死你爸爸是不是?”
“我没有。”她微弱地辩驳。
“你是我的女儿,你在想什么,难道我不清楚吗?”懦弱了一辈子的妈妈,从来没有如此尖锐过。
是的,在得知父亲出事的那一刻,她是怨怼过。如果不是妈妈逼着爸爸出门,那她就不会和他吵架,那么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所以,这些天她始终不敢与母亲对视,生怕自己的眼睛会泄露出埋怨。
若说对妈妈是埋怨,那么,对那个和父亲起了争执还伤透他的心的自己便是恨了。
“对,我是怪过你,可你就没有怪过我吗?如果不是我们,爸爸根本不会死!”方星岛尖叫着喊出声,“妈妈,是我们害死了……”
“啪。”
方星岛不敢相信地看着母亲,完全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妈妈竟然打了她。
“如果你爸爸知道你这么想,知道我们在这里互相埋怨,他不会瞑目的。你以为我不难过吗?可难过又能怎么样?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代替你父亲去死,或者跟着他一起去死。可是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妈妈看着她,浑浊的眼睛忽然涌出泪来,“你爸爸一定希望我们都好好地活着,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但我知道他一定希望我们好好地活着。”大门敞开着,秋风穿堂而过,方星岛看着瘦弱的母亲,她站得笔直,为她挡住了一屋子的喧嚣和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