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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那个冬天

    灰色的天,模糊的时间,前沙峪村村口巍峨的牌坊下人影憧憧,摇曳不定。张哲源踽踽独行在人海,心中一片空白。他扫视着每个行人的面孔,仿佛每个人的面容都是灰色的,模糊不清。隔着村口的马路,他猛然看到王若华就站在古老的牌坊下,在人海中时隐时现。
    “若华!”
    张哲源叫王若华的名字,发觉自己却叫不出声来,胸口犹如被石头堵住了,怎么喊也喊不出来,只有在心里能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穿过人群,张哲源匆忙来到牌坊下,只是已经不见了王若华的身影。他落魄地向村内走去,刚走了几步,街道上突然变得冷落了,人海从他的视线中竟一下子消失了,只剩下他和孤零零的街道。再走了几步,哪还有街道,他发现自己竟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一片废墟中——到处都是颓垣断壁,干枯的荒草,昔日人声鼎沸的前沙峪村已经衰败得糜烂不堪,渺无人烟。
    死气沉沉的废墟中,张哲源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眼睛犹如一潭死水。在废墟中,他猛然看到了王若华,似乎在等着自己走来,还是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所穿的那件黑色外套,只是整个人已经形销骨立,面容憔悴。
    张哲源停住脚步,怔了一下转身要走,却被王若华一声呵住。
    “张哲源。”
    王若华的声音充满苦涩,听着让人心如刀割。
    张哲源慢慢地转过身来,眼睛里凝聚着沉重的悲伤。看着王若华泪流满面一步一步走来,一往情深地看着自己说:“你为什么总是要逃,你就不能相信你自己呀?”
    张哲源哭丧着脸,悲伤地说:“我心里实在是没底。”
    看着形销骨立,悲痛欲绝的王若华,张哲源也是痛心疾首,肝胆若裂,不由得伸出手想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但是在触及到王若华脸颊的那一刹那,他的手却突然僵住了,身心一颤。眼前哪里是王若华的脸颊,明明是一张毫无生气、灰色的陌生面孔……
    月已西沉,残照在邯市某村庄院落的窗户上。
    张哲源猛然醒来,倒抽了一口凉气,渐渐明白刚才心惊胆战的一幕原来是一场梦。可是梦中的情景是那样的真切,让他心如刀割,悲不自胜。他欲哭无泪,只是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原来——我从来没有相信过我自己。”
    此时,张哲源已经彻底醒悟了,原来自己一直都活在一种美好的感觉里,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地相信过自己,以至于到最后功亏一篑,落得一败涂地。
    “原来——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自己。”
    一句话,张哲源在心里默记了七年,也折磨了他七年,一句话也让他彻底改变了对今天的看法。
    张哲源醒了之后,就再也无法入睡,遗失的快乐和美好又一幕幕浮上心头。他自怨自艾,沉浸在悲伤中苦苦挣扎,内心一次次被残酷的现实撕碎。
    相思在无边的黑夜中进行着,无声无息的,最后沦为失眠。
    黑夜里,张哲源什么都看不到,眼睛怎么也合不上,等到疲惫得失去知觉,才沉沉地睡去。可美梦不长,不多久,他又再次醒来,融入眼帘的还是无边的黑夜。就这样,他醒醒睡睡,睡睡醒醒,一直熬到天亮。
    后来,张哲源又多次梦到王若华,可是每次都是从悲伤中醒来。
    他梦到王若华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里去机场工地找自己,梦到王若华和别人结婚。他发疯地想在婚礼上抢走本属于自己的新娘,甚至天真地以为王若华还会来找自己。
    冬日午后,温和的日光孕育着安宁的村庄。一群鸽子带着玎玲的哨声盘旋在村庄上空,最后落在一家农户的房顶上。
    这家农户的院落内生长着一颗挺拔的杨树,只是败叶早已落尽,几只麻雀在枝头自由地跃来跃去,咻咻地叫着。一只黄色的猫咪轻轻踮着脚尖来到杨树下,炯炯有神地盯着可望而不可及的猎物。一只小奶狗高兴地跑过去跟猫咪打招呼,却被猫咪在脑门儿上狠狠拍了几下,然后嗷嗷叫着走开。墙角有五六只鸡在刨土觅食,一只公鸡在寻找到食物后,马上啯啯地叫着向其他母鸡献殷勤。
    房檐下,张哲源微微眯缝着眼,坐在板凳上沐浴着温和的阳光,对院内和谐的情景似乎有些漠然不动。自从北市铩羽而归,他一直显得萎靡不振,形如槁木死灰,对一切事物都心灰意懒,漠然置之。他每天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睡觉,天天将自己关在屋里,不与外界联系,不与他人接触,完全将自己孤立,甚至是与世隔绝。有时,他会听些歌曲让音乐为自己疗伤,试图让自己好受些,可是听到伤感的歌曲则会让他更忧伤。有时,他也会用笔记下自己的心情,描述对现实的无奈,对命运的无能为力,心里凭添了太多的不甘。
    吱呀——
    街门响动了一声,有轻微的脚步声步入。一直卧在张哲源身旁的大黄狗轻轻地呜叫了两声,并警惕地盯着街门方向。
    张哲源懒洋洋地睁开眼睛,见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妇已经进入院中。他忙站起来招呼,这个老妇却先开口了。跟他说:“三源,你娘在家没有?”
    张哲源点头应声:“在,在东里屋呢!”说着,他将这个老妇引入屋内。
    屋内有位乡村医生在给一位妇人扎针输液,旁边守护着一名五十来岁的男子,不时地还给医生帮把手。生病的妇人和该男子年龄相仿,正是张哲源的父母。
    乡村医生收拾好医药箱,临走谆谆告诫:“按时吃药,忌食生冷,多休息,如果还不见轻,该上县医院看看就去县医院看看。”
    张父将大夫送到院内,又说了一些话才回到屋里。
    张哲源坐到母亲身旁,满眼都是困惑的目光。他担心地问:“娘,你咋了,怎么输起液来了?”
    张母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说,“没事,可能是着凉感冒了,输两天液就好了。”随后张母捂住嘴咳嗽了两声,又招呼进屋的那个妇人:“他大奶,坐吧!”
    这个辈份为大奶的老妇不急着坐,倒是数落起张哲源。又批评他说:“三源,你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你娘输液你都不知道?”
    张哲源无地自容,非常惭愧,想着自己回家一月有余,母亲几次为自己添衣加被,生怕自己受了风寒,自己却从不知问候母亲康健,甚至忽视了整个家庭。
    这位张大奶无事不登三宝殿,先和张母说了一些家常话,然后才说出来访的目的,原来是来给张哲源说媒保亲的。
    张大奶问:“源娘,你家三源定亲没有?”
    张母看似有些忧愁,有些气喘吁吁地说:“一直没定,他大奶操点心,给打着点这个茬。”
    张大奶不由得笑了一下说:“我也没说过媒,这事我还得现学。王庄倒是有个小妮子,也还没定呢,二十出头,和你家三源大小差不多。”
    在农村,大多数男孩儿女孩儿到了十七八岁,就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定了亲,过了二十岁就属困难户了。
    张母喜上眉梢,又虔诚地说:“那他大奶多费心,跑下这事儿。”
    张大奶猝然笑了一下,然后又略微叹了口气说:“头一回跑这个差事,我也不知道办成办不成。我和人家女方先说说,看人家有意没有,如果人家有意,过几天,我带着三源去见见。”
    张母忙不迭地答应着:“行——行——一切听他大奶安排。”
    “要是成不了,源娘也别怪我呀!”
    “他大奶,说的这是哪儿的话,谢你还来不及呢!不是一家人,也不进一家门哪!”
    张大奶来说亲,张哲源显得倒很平静,脸上却找不到一点喜色。现在惟一能将他从消沉中唤醒的事——或许只有母亲的健康和笑脸了。
    几天下来,张母还是咳嗽不止,并且持续低热,看来并不是简单的感冒。张哲源和父亲先后劝其到医院检查一下,可张母执意不肯。说:“谁没个大病小灾的,自己的身子骨自己知道,花那冤枉钱干啥呀!”其实,张哲源明白,母亲勤俭持家一辈子,从来不乱花一分钱,也舍不得花这钱。
    没几天,张大奶带着好消息又来了,喜气洋洋地和张母说笑了一番,领着张哲源就去相亲了。
    两人骑自行车先是到了一个村庄,又在一家农户门前停下。张大奶先进入打点,让张哲源在门外等候,一会儿后,才喊他入内。
    张哲源进入这户农家,见院内有个青年,二十多岁,应该是这次相亲女子的哥哥。他马上掏出烟,作为一种礼节递上,青年笑而推脱。随后,他掀开门帘准备进屋,刚好有个女孩儿掀起门帘要出门。霎时,两双青春的眼睛碰撞在一起,带着微笑都是一惊,似乎还摩擦出了火花。
    张哲源忙打招呼:“在家哪!”
    女孩儿也忙应声,微笑着把张哲源引入屋内,自己则进了内室。
    只见屋内端坐着四个妇女,个个神情严肃,像县官升堂似的摆开了阵势。除了张大奶,张哲源不知道哪个还是媒人,哪个是女孩儿的家人。因为在农村,一般各个村庄的媒人相互都有联系,大多数由相亲而促成的婚姻,至少不低于两个媒人,很少有单干的。
    从进屋到坐下,这些妇女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张哲源,盯得他都有些发毛了。
    一个瘦削的妇女首先问他:“那谁,今年多大了,属啥呢?”
    张哲源微微扬起嘴角,然后平静而谨慎地说:“二十二了,属猪。”
    “你姊妹几个?”
    “我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我在家最小。”
    这个瘦削的妇女问一句,张哲源答一句,惟恐言多必失。
    一个高挑的妇女接过话茬,接着问:“家里有房没有?”
    张哲源坦然回答说:“没有。”
    这时,张大奶赶忙笑着打圆场:“小孩儿能吃苦又能做,还能没个房呀!他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每个人赞助几万,到时候什么都有了。”
    另外两个妇女应该是两个媒人,随声附和说:
    “家中有人不算穷,怕的是家中没人。”
    “是呀是呀!”
    张哲源端坐在当屋,感觉自己像一个犯人似的被审问着,心底极力排斥这种相亲方式。
    这些妇女们询问完相亲上的一些事宜后,又聊起了家长里短,闲言碎语地唠叨个没完。
    片刻后,张大奶将谈话转入正题,看了一下那个瘦削的妇女,并征求意见说:“红霞娘,你看人家小孩儿也来了,让两个孩子说说话,还是怎么着?”
    瘦削的妇女犹豫了一下:“去吧,霞在里屋呢!”
    几个媒婆和张大奶又怂恿张哲源,张哲源拿捏稳了,这才敲开了女孩的闺房。
    女孩儿很大方,礼貌地请张哲源坐下,并给他倒了一杯水。张哲源感觉受宠若惊,表面看似平静,其实内心已有几分忐忑,只是他自己都有些不明白内心在忐忑什么。
    女孩儿笑了一下问:“今年在哪上班来呀?”
    张哲源仓促应声:“哦,在北市。”
    女孩儿接着又问:“啥时候回来的?”
    张哲源凝神想了一下说:“下雪前回来的,差不多一个多月了。”随后,他又反问女孩儿在哪上班。
    女孩笑了笑,说是在县城纺织厂工作,又问张哲源平时在家有什么爱好。
    张哲源不想把自己天天关在家的事告诉女孩儿,于是沉吟着说:“在家也没事,天天闲着,听听歌或看看电视。”
    女孩儿犹豫了一下,似乎对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很失望。接着又发问:“你在北市做啥工作的呀?”
    张哲源又沉吟着说:“工作也谈不上,在建筑队打工。”
    听张哲源说得挺谦虚,女孩儿不禁笑了一下,幽默地说:“具体都干点啥?不会天天和稀泥,搬大砖吧!”
    张哲源被女孩儿幽默的话语给逗笑了,浅浅笑着说:“在那——当过库管,打扫过卫生,还干过一段时间信号工。”
    女孩儿的表情有几分好奇,感觉接触到一些新名词。于是禁不住问:“什么是库管?”
    张哲源解说:“库管就是仓库管理员,别人领了东西,拿笔记一下就行了。”
    女孩儿听得津津有味:“那可是会计呀!”
    张哲源摇头笑笑:“谈不上,这跟会计也不能相提并论。会计是管钱的,库管是看管货物和工具的。”
    “性质上一样。”
    “真谈不上。”
    “会计就是会计呗!”
    “不敢当。”
    女孩儿兴趣正浓,仿佛被张哲源一句“不敢当”拖进了云山雾海,显得很惊诧。
    相亲结束后,张父知道了此事,急得跟张哲源拍起了桌子。说:“还承让了呢,认识俩字儿烧得你都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啦!”
    张母忙劝阻:“你着啥急,孩子定不上亲不光是说话上的问题,跟你这个好喝酒也有关系。你每年少喝点酒,少耍点儿酒疯,别说西边宅基地没房,就是有房也没人愿意跟搁亲家?”
    张父的短处被揭,不由得又跟张母发起火来。暴躁地说:“你动不动就说我是因为喝酒盖不起房,那老大老二的房谁盖的,大风刮来的?”
    张母也火了,不甘示弱:“那你再喝出一座房来!”
    张父张母争吵不休,谁也不肯做出让步,张哲源独善其身,也懒得劝解。从孩提时代起,他就记得父母这种不可究诘的争吵就从来没有停止过,一直延续着,直到自己长大;如果劝阻的话,反倒助长吵架的气焰。有时,他甚至觉得这种争吵似乎也象征着一种幸福,好过劳燕分飞、天各一方。
    那个冬天,张哲源记得自己相了一次亲,还有参加了姐姐张燕的婚礼,几乎就没什么外出了。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张哲源发觉母亲日渐消瘦,人也没了精神,连走路也没了力气。直到发现母亲咳出的痰中带血,他和父亲执意要带母亲上医院检查,母亲却还说没事,并且发生了争执。
    “以前你姨姥姥得的就是这种病,得了这种病一直咳嗽,人也越来越瘦,吃了多少药也不管用。就那样,你姨姥姥咳嗽了两个多月,人就不行了。”
    这是张母私下跟张哲源说的话,听着好像在交待后事。
    张哲源心里自然很难受,于是宽慰说:“以前是以前,现在医疗技术都先进了,啥病不能看呀!别总是吓自己,你说这话,我和俺爹听了也难受啊!”
    “我看还是别折腾了,花那冤枉钱干啥。这人都是命,你娘我都土埋了半截了,还怕个啥呀!”张母似乎已经听天由命了。
    看母亲的眼神依然悲观消沉,张哲源心里越来越难受。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想法把母亲从悲观中解救出来,先哄到医院再说。“娘,咱先到医院检查一下,或许这事没你想得那么严重。”他笑着跟母亲说,就像哄一个孩子一样。
    张母突然叹起气来:“这一进医院,那得花多少钱啊!”
    说来说去,张母还是舍不得钱,敢情省着这钱给儿子盖房娶媳妇用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张哲源真是无言以表。“娘就这一个,钱没了还能赚。要不——把俺大哥、二哥从北市叫来,把俺姐也叫来,都来跟你说说。”他仍温言细语地劝说母亲,“
    最终,张母在儿子的精心劝说下,这才同意到医院检查。可拿到医院的检查报告时,张哲源却怔住了,报告上赫然写着“肺结核”三个大字。这三个大字犹如一把利剑扎在他心头,让他痛到无以复加。这对张哲源来说,又是一个天大的灾难,给这个饱经忧患的家庭又蒙上了一层冰霜。
    经过一番寻问后,张哲源得知,全国各省份实行了不同经济来源的结核病控制项目,而且实施项目的省份都实行了对传染性肺结核病人进行免费检查、治疗和免费提供抗结核药物。政府实行的肺结核免费治疗政策,让张哲源感到无限温暖,也体会到党和国家对人民的体恤和关爱,这也是在那个冬天惟一一件让他感到温馨的事。
    在今天,哲源都不敢再回忆2004年那个冬天,他和他的家庭是怎样一步一步挨过来的,只是一笔匆匆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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