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江遥的忌日。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商眠便会做梦,她不止一次地梦见江遥死前的场景,梦见他冲在自己面前挡住那颗子弹的画面,一遍遍地重复,无法从梦魇中醒来。
她无数次都在想,如果当时死的是自己就好了。
醒来之后,她拼了命地寻找巴洛的踪迹,可惜整整三年,仍旧没能将巴洛绳之以法。
她是痛苦的,也是内疚的。
特别是在她发现,江远对自己有了不一样的情感之后,看着江远与江遥越发相似的面孔,这种内疚越发强烈,压着她,让她难以喘息。
江遥过世了,她却连他的弟弟都没能照顾好。
她以为这种内疚是江远带来的,所以这些天来,一直避开江远,错开上下班时间,尽量避免与他单独相处,甚至连江遥的忌日,她都是独自去了墓园,她早就知道手机要没电,却没有去充,她是故意的,她想要好好地静一静。
可在墓园整整待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她的焦虑并没有减轻,心情却越发沉重。
为了给江遥报仇,为了抓住巴洛,她急功近利,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伤害了别人。
商眠想起郁云初那失望的眼神,第一次怀疑自己:她拼了命在做的事情,真的是正确的吗?是不是太过激进了?会不会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郁云初出现的那一刻,她心中的愧疚终于也抵达了顶点,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对他做出那样的事,他却还来找她。
可是,郁云初却说:“没关系。”
“你是警察,你有你的立场,而我是医生,我也有我的立场。”郁云初忽然笑了,“我不是不生气,不是不恼怒,可当我接到江远电话的那一刻,我却是愧疚的,我用了医生的准则去要求你,完全忘记了你是个刑警。你的确做错了,你最大的错,就是责任心太强,破案是你的工作,你只是做自己分内的事情而已。你那天的确令我觉得难过,但是没关系,我原谅你。”
这些年来,所有的人都在劝她放弃,劝她放下,他们都觉得她太过激进,而在她伤害了郁云初之后,他却拍了拍伤口,对她说:“没关系,我原谅你。”
有那么一刻,商眠几乎要落泪,她几乎想伸出手去抱住他。
可是,她忍住了。
她站在冷风中,有另一种内疚迅速地击中了她。
对不起,江遥,我好像喜欢上别人了。
那个人是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人,可是我的心仍旧忍不住慢慢向他倾斜。
夜深人静,荒郊野岭,商眠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郁云初,看得他心底发毛,他几乎就要低头去看地上到底有没有影子。
商眠终于开口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事实上,郁云初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能找到这里,完全是碰巧,一如以往每一次,他兜兜转转,总是能与她相遇。
商眠虽发出疑问,却似乎没想听他的答案,撂完就跑,长腿一跨直接朝他的车走,她不敢回头,就怕他发现自己的脆弱。
“你去哪儿?”
“回去啊,难道你想在这儿喝西北风?”
“那你的车怎么办?”
“明天再找拖车队吧!”
郁云初又看了一眼那车,这么破旧,就算没锁丢在路边想来也没人要。
他的步伐又大又快,比商眠更快进了副驾驶,安全带一拉:“你开车吧!”
商眠要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看见他难掩的疲惫与苍白的神色,又咽了回去,上了车,还是忍不住嘟囔:“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和瘾君子似的。”
“早上有会议,然后是门诊,加上8个小时手术,工作超过16个小时。”郁云初竟然真的数起了手指,“只吃了早餐,午餐和晚餐都没来得及吃。”
商眠惊诧,他的生活雷打不动,竟然也有忘记吃饭的时候,不仅如此,他还疲劳驾驶,这是从前不可能有的事情。
“你该做的是好好休息。”
郁云初动了动唇,却没说话,看着她的目光饱含委屈和指责。
商眠被他盯了良久才恍然大悟,他之所以下了手术饭也顾不上吃,也没有休息,违背自己的原则火急火燎跑到荒郊野岭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
因为联系不上她,因为担心她,所以即便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还是要义无反顾地找她。
即便,在不久之前,她对他做了极其过分的事。
商眠不是没有被关怀过,但这一刻仍旧觉得感动,好不容易按捺住的骚动的心,这会儿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飘荡。
她发动了引擎。
深夜的公路车辆稀少,商眠开着车,见副驾驶半晌没动静,扭头一看,才发现郁云初歪着脑袋在副驾驶睡着了——他应该很累,才这么一会儿,睡得深沉。
他真是矛盾。
明明懒散又高傲,接工作完全看心情,却坚持工作了十几个小时;明明娇贵又脆弱,天生的王子病,找不到她,却三更半夜疲劳驾驶游荡在博陵。
他犹如严寒的冰,又如同炽热的火。
明明和她完全不同属性,却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
车内温度适宜,郁云初睡得深沉,商眠不忍心打扰他的酣眠,开着车兜兜转转,没有直接回观澜半岛。
谁知道她才开过回家的路口,车刚停下来等红灯,郁云初便醒了。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不舒服。”他睡眼迷蒙,虽然又困又累,高级皮座椅仍不能与家里的床相比,他不舒服极了,还带着一点傲娇,“而且肚子饿了。”
“那去便利店给你买点吃的。”
郁云初当即拒绝:“我不吃速食。”
“那吃烧烤和小龙虾?”初冬的凌晨2点,宵夜档只有这些店面还在运营。
郁云初一脸嫌弃:“我不吃垃圾食品。”
“那你要吃什么?”
“皮蛋瘦肉粥和烧卖。”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两样食物,在博陵随处可见,此时却难以寻觅,商眠开着车绕了大半个城市,也没有找到营业的茶楼。
商眠虽爱好美食,却不挑剔,吃不到a也有b、c、d的选项,但郁云初不同,他的字典里压根儿没有“将就”二字。
吃不到想吃的食物,又不想纡尊降贵去街边的宵夜档或24小时快餐店解决,又忙又累,又因出门走得急连外套也没穿,活了二十几年郁云初第一次体验到饥寒交迫的感觉,加上商眠没有半句安慰,只顾着开车,他更是觉得委屈,整个人“嗖嗖”地散发着低气压。
郁云初怎么也没想到,嘴上念叨着娇气、脸上带着嫌弃表情的商眠直接驱车到了古早味茶楼的门口,她看了一眼时间:“古早味是早晨6点营业,现在距离开门还有三个小时,你眯一下,等下开门了我叫醒你。”
古早味是博陵最古老的港式茶楼,三十年如一日6点营业,雷打不动,且十分大牌没有外卖。比起回观澜半岛,再赶过来,还不如就在这边等开门实际。
商眠停了车,却没有熄火,车内依旧暖和。
郁云初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操作,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无奈商眠实在擅长泼冷水:“快点睡吧,不想猝死就闭眼休息,睡醒了就有的吃了。”她就像对待幼儿园的小孩,半哄骗半恐吓,还顺手帮他调低了座椅。
“不舒服,睡不着……”
“你闭上眼,一定能睡着。”
郁云初就像是豌豆公主,稍微差一点儿的床垫都无法入眠,更别说是在车里。但面对商眠的一脸认真,他仍是老实听话地闭上了眼。听着商眠捣鼓着他的音响,竟然真的有了困意,他还没来得及提出要求,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商眠看着郁云初精致的侧脸,这段时间以来的压抑和烦闷慢慢地消散。
江遥过世整整三年,从第二年开始,无论是同事还是家人都有意无意地想给她介绍对象,但凡有这个苗头,商眠一定会将之扼杀在摇篮里。
就连金戈也不止一次说:“你不能总这样单下去,江遥如果知道,他也一定不会安心的。”
每每提到这个话题,她就冷了脸。
其实江遥那么温柔的人,他一定不舍得看着她孤零零的,江遥从来都不是理由,她始终不愿意找别人,是因为巴洛未落网,她愧对江遥,是因为她害怕自己遇不到像江遥那么好的人,索性封闭自己的内心。
谁知,还是有人悄悄推开她的心门,走了进来。
商眠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置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