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个儿,我非得把话说明白了,看你还说不说我说的是瞎话。”眼皮剐了下丈夫,屁股又粘到凳子上了,翘着二郎腿。
“我不跟你说,你想说就说吧,我不跟你理论。”范老五继续往猪圈墙上摞着砖块。
“你不听我也得说,老范全家都是疯子,他们全都是犯病的人。怎么样,你瞪我干什么,我又没说错。”看着丈夫拎着砖头过来,范老五家的声音降了几调。
范老五走到女人身边,静静地盯着女人,许久没有说话。
“你别这样看我,我也不想这么说,可他们就是疯子,爹疯,那两个小崽子也好不到哪去。”范老五家的坐直了身子,不去理会男人的怒气。
“说别人的话,你觉得有意思么?那两个小孩子听话得很,他们哪里惹到你了,说话这么恶毒。”
“我说话恶毒,这怎么叫恶毒,你看看那个赵小东的成绩,和咱们家冰冰同班,每次数学都不及格。那个范小,也好不到哪里去,小鼻涕虫,就知道哭,跟个傻子似地。按我说,将来两个孩子也成不了什么好人。都得跟他爹一样,送进精神病院关着。”范老五家滔滔不绝地说。
心,瞬间冷了,思想意识全都没了,疯子,疯子,他们全是疯子。赵小东不能再听下去了。满脑子都是逃离,也只有逃离、逃离。他跑啊,跑啊跑。
在麦穗疯长的季节,赵小东疯了似地奔跑,呐喊。“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不是。”
从麦地里回家,赵小东在河边坐了会,他喜欢看流水,喜欢那种柔的坚强,没有固定的姿态,也不会改变姿态。怎么样的扭曲摧残,他们依然流淌、流淌、平静地享受阳光的馈赠。
赵小东喜欢水,认为水是最有力量的东西,当然包括眼泪。那小东西一流出来,就给他带来无数想象世界,陪他度过苦的日子。雨落的日子,赵小东喜欢看雨,追随雨的踪迹,探寻着水的力量。流水真的很神奇,一点点聚成涓涓细流,慢慢地缓缓地轻柔地抚平从地面流淌过,慢慢地,慢慢地,先前的沟壑、脚印都平滑了,不见了。地面所有的坑坑洼洼都被流水抚平了所有的痕迹,变得平整光滑,不见了过去的景象。就这样流着、流着、慢慢地抚平一切,心中的伤痛变得不再血肉模糊,温润了许多。水是赵小东的最好疗伤药。
在河边坐了会,心不再那么难过,赵小东就回家了。他不怪范老五家的那么说他,他是做得不够好,成绩差,没什么优秀的地方。他只是气她说他和弟弟都是疯子,她凭什么说他们是疯子。难道就因为他们爸爸是疯子,就可以这么说他们了么。他们的明天就这样被预料了么?将来就要被关起精神病院。赵小东心里老是觉得不对劲,看着天空浮动的白云,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到家,赵小东没有跟奶奶提起这件事情,也没有解释为什么回家这么晚。事实上赵小东回到家一句话都没有说,进了屋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奶奶进屋来,把碗筷端进来,摸摸赵小东的脑袋就出去了。
赵小东害怕夏天,害怕麦子成熟的季节,害怕每一个生活在夏季的日子。夏天一到,就要面对残酷的生活。
2
“咣当”“咣当”铁栅栏门开了,关了。赵小东紧紧地跟着刘医生往里进,钻过一道又一道的铁门,赵小东终于进去了。
这里面关着一群危险的人,大理石走廊闪着黄亮的光,赵小东有些眩晕。男疯子和女疯子的病房是分开的,中间用铁栅栏隔开。外面的人总认为,他们会干出一些出格的事情。
赵小东讨厌笼子外面的人,就像,笼子外面的人不爱待见笼子里的人一样。
“进去吧,小心点,这会儿,他们正在睡觉,会安静得多,但,你还是小心点好,他们”刘医生顿了一下,诡秘地冲赵小东眨眨眼,又本着脸冷笑着说:“你知道他们的吧。进去吧,小鬼。”赵小东就被推了进去。
灿烂的阳光洒了满屋,躺着的蓝白条纹身上泛着暖暖的光晕。靠窗的灰色桌子上摆着白瓷茶杯,一团闪亮的光躺在水面上午睡,那团光闪亮闪亮,赵小东眼睛亮了起来,有了主意。
奶奶说,爸爸没有病,只是脑子里被东西堵住了,所以,才和别人不一样。如果,这团坏东西不见了,就会好了么?赵小东踮起脚尖,轻声来到窗帘前面,“吱吱”窗帘上面的铁丝生锈了,被赵小东一拽,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嘎声。赵小东停下来,拉了一半的窗帘遮盖了半片亮光,另一半的光,忽明忽暗,冲着赵小东眨眼。
“天狗吃月亮了,我是天狗,哈哈哈,好,我还要吃太阳,哇唔,把你们全部吃了。你们害我,你们害我,我是玉皇大帝,你们敢害我。”不知何时小尖头脑袋从上窜起来,嚷嚷着。
“大大,大大你怎么来了?”赵小晴一把把赵小东拉到边。
“我来看你。”许久没见,赵小晴瘦了很多,赵小东看着有些生疏了,嗫声声的说。
“你奶奶知道你来这么?是不是你奶奶让你来接我的,大大,我告诉你,我没有病,他们都弄错了。这都是你爷爷害的,他是坏熊。当年,你爷爷给我吃药,当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药,这都是他害的。对了,寒山医院证明上写着我没病,你看到那张纸没。”赵小晴絮絮叨叨的说。
“没病,你在这呆着干什么。爸爸,别说了,我一会就走,你在这好好养病,等好了再出院。俺爷爷没有害你,你有病,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赵小东气急了,为什么他总是不肯承认自己有病呢?好好治病好好吃药,不行么。
“你是疯子,要吃药,张开嘴,别不听话,要好好配合我的治疗,知道了么。”胖蓝白条纹脸上满是严肃,手中拿着一个小空瓶,站在病前,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看看眼前坐着的蓝白条纹。坐着的蓝白条纹晃着脑袋,口中念念有词,可没人听得懂他说了些什么。
“病的不轻啊,要开刀,手术,哐当,脑袋就没了,病就好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胖蓝白条纹拍着另一个蓝白条纹说。
“明明说过七点见面,为什么还不来?我的领带系好了,总是骗我。真帅,她肯定喜欢。”蓝白条纹照着镜子,摆弄着脖子上歪着的白条带。
“妈妈,你看我一点都不懒,我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的,你快点回来吧,我还小,你不要把我扔给爸爸。嘿嘿,坏女人,在外面偷了人,被爸爸打死也活该。”二十多岁的蓝白条纹把刚刚摆好的桌子一挥手又全打乱了。搪瓷杯子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赵小东吓了一跳,瓷杯咕噜咕噜打了几个滚晃晃荡荡停了下来。
“你和他们一样,难道你看不出来么?爸爸”赵小东看着这些场景忍不住说。
“我没疯,没疯,为什么把我抓起来。我为什么在这儿。大大,我要出去,我放心不下你和你弟弟。”赵小晴慌张地捂着头,站起来,眼睛流出一丝惶恐。赵小东看到这个场景,后悔刚才说得话。
“爸爸,等你好了,住够一个半月,爷爷就会来接你出院。爸爸,你什么时候能好啊?都住院多少次了,每次出去都。”赵小东说不下去了,眼泪梗塞了话语。
“大大,别哭了,你哭,我心里不好受。好了,我不出去,好好在里面吃药。等好了,你再让你奶奶来接我。你告诉你奶奶,让她来调药,药太贵了,我也是心疼钱,才想早些出去。家里也没有多少钱,还有,伙食,你出去跟医生说说,给我调一个再便宜点的伙食。别哭了,好孩子。”赵小晴坐在上轻轻地赵小东的头。
“爸爸。”赵小东趴在赵小晴的腿上哭了起来。生活真累,活着真好。赵小东使劲抽着鼻涕,不想再让爸爸难过。
“爸,你别担心钱的事情,家里还有一点钱,不够可以再想办法,你就好好地养病就行了。”赵小东平静了许多。
“你看看你瘦的,肯定没有好好吃饭,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呢?”赵小晴摸着赵小东瘦削的肩膀说。
“对了,爸,我这次给你带了烧饼和鸡肉,你吃吧。”酸酸地口水从舌根流了出来,赵小东使劲咽下口水。从放在头上的灰布带里掏出一个小红带子,三个烧饼上面趴着几块鸡肉。赵小东把它递到父亲手里,眼睛瞥向别处,喉结不住地上下滑动。
“我不吃,你留着在路上吃吧。”赵小晴把小红袋子又塞进布袋里。
“家里有好多呢,你就吃吧。”赵小东急了,又把它掏了出来。
“那咱们一块吃吧。”赵小晴把夹了肉多的两片烧饼递给了赵小东,赵小东拿在手里,暖暖地,心更暖。有一瞬间,他甚至感觉感觉父亲根本没有病。
这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不同,他们大多数固执于一些事情,一些话,做出的举动让人无法理解,因为和外面的大多数人不一样,所以,他们被从人群中剥离出来,单独关起来。每次,赵小东问奶奶为什么把爸爸关起来,奶奶总是这样解释。此刻,伫立在他们中间,赵小东感觉自己是不正常的,是孤立的。也许,这里面的人会认为他是疯子呢?或者,在他们眼里,赵小东和他们其实一样,没什么不同。赵小东不会他们的思维方式,无法理解他们的行为。也许,所有的人都是正常的,只是,他们属于不同的群体,有不同的理解方式,所以才有了分离。赵小东不懂,也想不明白。
那年的夏天的傍晚,青蛙叫得正欢,一辆鸣笛的小白车在疯长麦穗的指引下,开进赵小东家里,带走了赵小东的爸爸。天很黑,一切都在流泪,赵小东什么都看不清楚,过了几天,赵小东才渐渐看得清楚东西,麦穗长得真好。
那天赵小东吃了东西就回家了。回家的路上就后悔了,他想到了一个可以治好父亲病的方法了,只要让医生拿东西把父亲脑子里堵着的东西投出来,不就好了么?赵小东急着回家,他是偷了奶奶的钱跑出来看父亲的,回家奶奶肯定会狠狠地揍他,可他不怕。他有好多话要告诉奶奶,都是关于父亲的事情。
“赵小东,怎么一整天都没个人影,到哪里鬼混去了,也不知道回家吃饭。”刚进屋,就被奶奶厉声喝住了。
“我出去看爸爸去了。”赵小东一路上的话都被奶奶严厉的神情吓跑了。
“你哪弄得钱,肯定是偷了家里面的钱,怪不得我说家里怎么丢了二十块钱。怎么,咱们人穷志也短了是么?小孩子不能偷钱,打小要是偷钱,长大了那不是就敢去抢钱了是么?我辛苦把你养大,就是要把你送进监狱是不是?”奶奶拿起小棍抓着赵小东一边打一边说。
“奶奶,我再也不敢了,你别打我了,好不好?我就是想去看看爸爸才偷钱的,奶奶,噢,别到了奶奶,疼,疼。”赵小东挣扎着,屁股前挺,躲着棒棍。
“疼,就是要疼,不疼,你能记得住么?”赵小东觉得屁股快要被揍爆了。
“奶奶,别打了,我改了,下次,我再也不敢偷钱了。”赵小东哭着说。
嘭,小棍落在地上了。赵小东捂着屁股,眼泪固执的流着。
“我也不打你了,你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家里面的事情,我知道你也知道,这次住院又不知道要借多少钱,我也不想打你,可是,你怎么偷钱呢?”赵小东的奶奶赵素云叹了口气,坐在了沙发上。
“奶奶,我担心爸爸,想看看他好了没?奶奶,你别担心了,刘医生说爸爸好多了,他说,我爸爸在里面是病得最轻的一个,爸爸在里面最勤劳。他教别人叠被子,还在里面打扫卫生,有时候还拿书出来看看呢。”赵小东揉着屁股,皱巴着眉头站在奶奶面前兴奋的说。
“你要是想去,跟我说,你还小,去那么远的地方,知道家里人着急么?”赵素云疲惫的叹了口气。
“我下次不敢了。我爸这次,他真的会好起来的,奶奶,你要相信我。”赵小东到奶奶身边坐下,屁股猛地吃痛,赵小东小声的嗷了声,还是站起着。
“嗯,下次不要调皮了。我也希望你爸爸能好起来,可是,也别抱太大的幻想。好孩子,听我说,不管你爸爸这次好还是不好,咱这日子还得照样过,知道么?”赵素云心里装着事情。
“奶奶,我也知道,爸爸的病不容易好,市里面大小各个医院去过不少了,可是,每次的希望到头来都会变成失望,我心里已经做好准备了。也许,这次真的不一样,从今以后,他就会醒过来。”赵小东鼻子又酸了,他不知道是第多少次这样安慰自己了。
“苦命的孩子,好赵小东,奶奶不该打你,我也是疼钱,我知道你是懂事的好孩子,奶奶也是急糊涂了,你还只是个孩子。”赵素云心里百般滋味,赵小东这个年龄正是需要父母关心的年龄,可现在,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奶奶,你别难过,我屁股不疼了。奶奶,我饿了,想吃饭了。”
“饭在锅里面给你留着呢,还温着。”
一胖一瘦祖孙俩在昏黄的灯光里进了厨房,院子里摆着刚收割的麦子,燠热的风吹过,草丝儿不动。
张琳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渴得厉害,整个睡梦中她都在找水喝,她知道这是酒精在体内蒸发了太多水分。身上像是打了一场仗般的又酸又痛,迷蒙着眼睛摸到头柜边上的水杯。起身喝水,月光轻柔洒在红木地板上,于淼靠在边睡得踏实又戒备,就连睡着的状态嘴唇也紧紧抿起来,张琳知道,这个看似成熟的男人内心还只是个孩子,一个没有安全感,害怕被伤害的孩子。
张琳给他盖上一条大红丝绒毛毯,她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条红毛毯,这是那年冬天他送给她的圣诞礼物。魏琴发笑,说“哪有人圣诞礼物送这么居家必备之品的,简直土死啦!”,可张琳不在乎,她满心欢喜,知道他的用心和情意,光看着就能乐出花来!张琳从来都没有像现在一样和他在如此寂静又清凉的月光下安静共度过,她蹲在他身边,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看着经年不见后的良人,他好看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微微抿起的双唇,他身上的气息仍旧像记忆深处她保留的那般清晰,不曾改变。霎时间,似是时光轮转。她倚在他身边,只是看着他,内心平静又满足,虽然她并不知道天亮之后他将去往何处,还会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夜渐深,张琳靠在于淼的身上,踏实甜美的进入梦乡,她想这次她该去江南水乡看看,和于淼一起。
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光大亮,张琳揉揉一双肿胀的眼睛,发现自己好好躺在上,身上盖着那条大红绒毛毯。手摸上去还是那么质地还是柔又温暖。轻轻叹口气,他果真又不见了,又从她的世界消失。张琳抱着毛毯,心想不管怎样,不管再怎么遗憾,至少他们曾在岁月的月夜里共享过一红绒毛毯,也许这便已完全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