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他这才想起来渔网不是自己断开的,连忙将这被他咬得起毛的一团绳子吐进水里。
急切搜寻帮助自己的生灵,转头却见一只巨大的木头猛兽飘荡在海洋之上,吓得他以为遇见了什么可怕的天敌。
“哗啦!”
“差点憋死老子了!”
附近,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生物拿着一柄亮得耀眼的小刀,从海水中冒出头来。
他眨巴眼睛,望着那家伙手里的刀,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哗啦!”
这位渔民先是游过去把漂浮在海里的烂渔网卷成一个团,然后缓慢地从他身畔经过,去抓船边上的那节软梯。
“喂,海狗,小心后面那头鲸!”
虽说这些在大海上打渔的渔民救了他,但不代表他们信任他。
毕竟没准这大家伙会把他们当成撒渔网的笨蛋,然后一尾巴过来把船都给掀了。
所以,在看到他缓慢向海里的渔民游来时,船上的同行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啊?诶呦!”
那渔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潜到了他的下方,轻轻一顶,托着他把他送到软梯边。
“哎呀,这大家伙好像比之前那几头更灵!”
绰号为海狗的渔民小心翼翼拍了拍他的头顶,晃悠悠地站起,扒住眼前的软梯:
“谢啦。”
“这鲸鱼成精了吧——”
目睹这一切的渔民们惊呼。
“悠~~~”(谢谢你们!)
将海狗送到船上后,他发出由衷的感谢,游到稍微远一些的地方,兴奋地不断扑腾着。
船上的渔民看着他时而跃出海面,倒仰摔进水中,时而侧转身体,巨大的尾巴掀起一阵扇形的浪花。
在这他能做到的最好的表演中,他毫不吝啬地唱出自己的歌声,表达心中的赞美之情。
“真成精了……还会唱歌——”
看到这浩大的场面,渔民们面面相窥,旋即一笑。
在这个本就属于修仙者的时代,生活在民间的凡人叫成妖为成精也算是民间特色。
但摸着良心说,哪怕自小到大都生活在海边,他们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灵性的海洋生物。
能辨利害不谈,还懂得表达内心的情感。海里恐怕也就只有鲸和海豚能够做得到。
“时候不早了,该回村了。”
看着他反复腾跃数十遍仍然不知疲倦,船上一位脸上留着疤的中年人远眺地平线上沉没的太阳。
“诶,流鲨,你这么一说我才记起来,俺要回去找我媳妇儿吃饭。”
边上的海狗一拍脑袋:
“到时候会去晚了,说不准还得被罚吃生鱼片片!”
说罢,想起那股味儿,他的脸顿时皱成了麻花。
“好了,大家伙,我们得走啦,你也赶紧回你的鲸群去吧!”
船上别的渔民大呼道。
“悠呜————”(可是,我没有家啊……)
他听到这话,停下了进行的动作,慢慢地游到调转船头的木船边,小心翼翼探头看着渔船上的渔民,试图把他们的样子一个不落地记在脑子里。
“好了,我们要回去了,别再跟着我们了,近岸很危险。”
流鲨走过来,拍了拍他的鼻尖:
“以后到这儿来要小心一点,周围渔网比较多。
“你的歌唱得很好听,祝你以后找到你喜欢的鲸,有一个自己的家。”
“悠————~~~”(真,真的吗?)
他听到这话,庞大的身躯轻轻一颤。
他在夸我……
和那只螃蟹为了脱险的恭维不一样,这个渔民是真心的……
“悠!”(谢谢!谢谢!)
似乎是感觉到眼睛有点湿湿的,他转身沉入大海,发出欢快的叫声。
他能理解我!
虽然他不懂我在唱什么,但是他明白我的处境!
对于追忆过去而陷入短暂的悲伤后,巨大的喜悦和幸福袭上心头。
我终于找到了!我找到了一个懂得我的生灵!
短短的一句话如同划过夜空的流星,照亮了他心底阴暗的角落,助长了那簇微弱的火苗。
因为知道他们要回去,他很是高兴地让开一条道,然后远远跟随渔船,一直到浅岸的网栏隔开的海域。
“悠——”(再见。)
渔船驶入港口。他朝着他们告着别,一个优美的翻身,尾巴激起一片浪花,潜入海水之中。
高兴归高兴,但架不住他这一天折腾下来饿了的事实。
在考虑之后的问题前,得想想怎么填饱自己的肚子。
……
“那个,流鲨,你刚才的话是啥意思啊?”
同船的渔民靠岸下船后,忍不住不解地问道。
“从小到大,你听过鲸鱼唱歌么。”
流鲨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没有。除了今天的这条。”
众人递了个眼神,相互询问后,纷纷摇头。
“诶,你这么一说……”
海狗好像明白了什么,却道不出一个所以然。
“鲸的歌声我们是听不见的,除非是那些修为较高的修仙者。”
流鲨将搬下来盛着鱼的大桶提起:
“而我们今天听到这条鲸的歌声,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他是大妖。但是大妖不可能被鱼网困住。
“第二种,他的声音因为某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出了问题。
“试想一下,其他的鲸鱼都用我们听不见的声音歌唱交流,他却只能用这奇特的声音呼唤,你觉得他不会被当成是异类?”
“这么说……在其他鲸的眼里,他是个哑巴?”
“差不多。我猜测他被渔网缠住,周围却没有鲸群,是因为他无法正常地和其他鲸鱼交流,可能是被抛弃的家伙。
“所以,我只能祝他以后找到归宿和伴侣,劝他走开了。”
流鲨喘了口气,望向海平面,即太阳消失的地方。
听到他的话,某个渔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当时他还让他回鲸群来着……
应该……在无意之间会伤到他的心吧……
……
次日清晨。
“嘿,海狗,看你这一副黑眼圈的样,咋啦?昨晚媳妇让你打地铺?”
太阳刚升起时,这群渔民已经早早地来到了港口,收拾工具准备出海打渔。
“我昨天回来晚了,鱼也没捞着几条,被家里的老虎吼了一顿。”
海狗困倦地搔着头皮:
“然后我当时真的害怕极了,就和她解释说我昨天救了条鲸鱼,那鲸鱼还给我唱了首歌儿……挺好听的我就多听了会,所以回去晚了……
“她就来脾气了,说啥我肯定对她爱得不忠诚,不然咋觉得一条鲸唱歌都好听……昨晚愣是卷着个毯子在门口过了一夜。”
“哈哈哈哈哈!海狗,在媳妇面前说话可定得小心啊!”
边上的渔民笑道:
“小心哪天说错了话,她给你皮都扒下来。”
“可是那鲸鱼唱的的确不错啊。”
海狗小声嘟囔着:
“至少比我家那头老虎唱得好听……”
……
【注:因为我不是研究海洋生物的,所以在一些地方的表达会出现bug,如果有发现的话和我说一下,虽然我已经很努力在查资料了。。。】
笑谈过后,这群渔民们纷纷登船,准备出港。
他们不是最晚的一批,也不是最早的那批。放眼远眺,海面上已经有零散几个黑点,而周围的船只这才响起集合的号角。
他们生活在一个傍海的小村庄里,大约每五到十个渔民为一队,共同乘船出海捕鱼,相互之间好有个照应。
至于利益分配问题……自然是自己那份归自己。
在这黑暗的世间,共同身为没有地位的凡人,争来争去徒增烦恼罢了,谁难为谁呢。
“风向东北,风力中等,暂时没有发现积雨云层。”
船上的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由于近海鱼群大都被渔民捕完,因此他们得到离岸边远点的地方碰碰运气。
“诶!等等!正北方向,正北方向有个大东西正在朝我们冲来!”
一位负责观测海面的渔民忽然惊呼。
“哗啦!”
那团黑影的速度极快,转瞬之间冲至渔船约莫六七十米处,破开水面。
“是昨天那只鲸!”
海狗一眼就看出了来者的身份。
“悠呜~”(早安——)
他在空中猛地一翻身子,落入海中,卷起数米高的浪潮,卷得整只渔船在海面上晃动不止。
靠在船边的渔民被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往船内部缩了缩。
“啪嗒啪嗒!”
伴随水花的坠落,甲板上掉出了无数小鱼小虾。
“这家伙是来报恩的?”
一渔民伸手想去捡地上的鱼,却被流鲨止住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
流鲨看那只灰鲸嚼着自己的早餐。
“悠呜!”(你懂我,我不想走了,我想和你成为朋友。)
他迫切地看着他的眼睛,内心忐忑不安。
因为语言障碍,流鲨并不能很准确地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
“我们要自食其力,出海打渔,这些你就留着自己吃吧,我们不需要。”
中年人把船板上的鱼虾一只只丢进他的嘴里:
“附近危险,要是有哪个几天没捉到一条鱼,揭不开锅的渔民看到你,很可能会对你动坏心思,把你抓去吃了。”
“悠,悠!”(我不怕,我想和你成为朋友,每天给你唱歌,你能答应我吗?)
他知道自己无法把想法准确地传达给流鲨,不禁焦急地游来游去。
流鲨皱着眉。
他不知道这灰鲸到底想表达些什么,但现在已经不早了,撒网和等待是需要时间的。
“我们要去打渔了,不能陪你玩。”
再三思忖下,流鲨决定先回绝他的要求——哪怕这要求是什么,谁都不知道。
但让他惊讶的是,这灰鲸居然停了下来,不再暴躁地拍打水面。
随后,他很努力地从水里抬起前身,两鳍拍打自己的身体侧面,然后在水里侧着身子游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慢慢过来蜻蜓点水般碰了渔船一下,退回去上下点了点头,仰面朝海,将鲸鳍吃力并拢。
做完这一切后,他期待的看向他的眼睛。
流鲨心中不仅是疑惑,还包含着震惊。
这只鲸是在向他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吗?
恐怕他的智力比他这一辈子遇到的一些人都要高!
“你想和我们一起出海?”
流鲨沉思片刻,问道。
他摇了摇头,随后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
“你想和我们一起玩?”
“你想和我们唱歌?”
猜了好几个,都没有找到正确答案。
他还在重复着一套动作,尽管这样的动作让他很难受也很累,而且还得注意动作幅度,免得把渔船打翻。
“我觉得他没准想和你做兄弟呢。”
海狗这时候冷不丁地调侃了一句。
谁知这话刚说出,那灰鲸就停止了动作,在远处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想和我们做朋友?”
流鲨猛然惊醒,问道。
他高兴地上下拍打水面。
拍自己=我
游一圈=合(和)
碰船=你
上下击水=做
合鳍=朋友
因为不知道怎么表达想,灰鲸只能粗略地演示了一下大致意思。
“那,行吧。但是朋友之间不应该在对方有事的时候打扰对方的,是吧?”
流鲨沉吟片刻,大概知道这鲸要赖着不走了,只好无奈地用上哄小孩子的语气。
他高兴地在海面上游动,然后和昨天一样,很小心地去用鼻头碰流鲨的手掌。
做完这一切后,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笨拙地摆摆尾巴权当告别后,一头扎进了深水里。
“流鲨,他会不会不走了?”
“不知道,可能吧。毕竟他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为了寻求陪伴还是帮助,他大概会留在这儿吧。”
流鲨看着那团黑影淡没在水里,摇了摇头:
“希望是好事。回村之后,和村民说一下,叫他们注意这头鲸。”
……(快进中,努力缩短番外)
自从那日起,他就没有了再继续漂泊的心思。
很简单,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他的目标——起初是流鲨,现在是渔村的所有村民。
这些村民生活在海畔,靠水吃水,常年和大海接触,更容易理解鲸歌中的忧愁,孤独和渺远。
最初,他仅为流鲨的船队歌唱,清晨送他们出海,夜晚送他们归家。
渐渐地,他和流鲨他们打成了一片,知道他们的队伍一共有六个船员,绰号分别是流鲨,海狗,逆鲸,水兔,浪豚,潮龟。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祈求海洋母亲的善待,保佑他们平安出海,这个渔村里的村民叫对方时都称对方绰号,而这绰号大部分都和海有关。
而后来,他从海上救下一个不很识水性却大意落水的渔民后,村里的人就都认识了他。
就连五六岁的小孩子都知道,在他们居住的海域,有一只会唱歌的善良的大鲸鱼。
渔民们的态度一开始从畏惧,心惊胆战渐渐转变为了习惯甚至还有点儿小小的喜欢这头“大笨鲸”。
他们会经常把捕到的鱼拎那么个一两条出来,剁碎后喂给这只灰鲸,同时会小心地撒网,也没有再随便丢弃破旧渔网的习惯了。
当然,他也希望把自己的交友圈扩得更大,于是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例如,给到了霉运长期打不到渔的渔民悄悄赶一些鱼虾进他们的网里,在夜里给孩子们唱好听的曲子,给夜晚因为失眠或孤独来到海畔的人来一首鲸歌和激情的腾跃,告诉那些人:他们永远都不是独自一个。
独特永远都没有错,错的只是周围人的偏见。
渐渐地,他几乎快忘记了自己是一头灰鲸。
他知道这些生物就是螃蟹口中的人类,但他们是彻彻底底的凡人,即使常年吃鱼虾也一样,因为人类的身体构造和妖族大相径庭。
同时他也了解,人是不能在海水里生活的,否则他们会被淹死。为了获得食物,他们便动用自己的智慧,造出了船,渔网,鱼叉,鱼竿等工具。
就这样,在和渔民们平安的生活中,时间匆匆过去了五年。
他已经是一头成年的雄鲸,歌声更加嘹亮,力气更加雄厚。
彻底摆脱未成年的名号后,因为他的牙齿,与众不同的鲸歌和淡灰色的外貌,渔民们都认不出他究竟是哪个种类的鲸鱼。
虽然外表渐渐地脱离灰鲸特征,可他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因为他有了家,有了朋友,有了能懂他歌声的伙伴。
如果可以,他愿意一直在渔村的海域生活到老死。
由于经过了解,人们知道他可能是目前为止唯一能够把大海的声音和鲸的故事唱给他们听的鲸鱼,于是给他起了个绰号。
海之声。
意为来自大海的声音。
每当渔民看到他露出水面,都会这样亲切地招呼他。
但他在不久前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他自己取的。
他的真名叫做落。
坠落的落,鲸落的落。
至于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因为一鲸落,万物生。
他终将有一天会回到那个他被抛弃的深渊之上,伴随着最后的歌声,坠进无尽的深渊,以冰冷的肉体反哺孕育了他的真正的母亲:无尽海域。
或许多年后,会有谁发现他的骸骨。
但终究不会有谁记得他独特的歌声和颤心的孤独。
……
“哗啦!”
波涛拍打着水面,吟诵着来自大海的歌谣。
这一天,小小的渔村港口没有出港的船,也没有满载而归的渔民。
村民个个都苦着脸,坐在自家的台阶上,吧哒吧哒抽着廉价的烟草。
“嘿,叫你们呢,乡巴佬!
“限你们在一月之内把那只鲸骗到海岸边来并通知我们!一个月后就是我们宗主的生日!如果逾期未完成……”
天空中,身着贵重服饰的修士御剑飞行,朝着下方贫穷的渔民们威胁道。
流鲨默默攥紧了拳头。
不知是村里的哪个笨蛋,进城卖鱼的时候把关于海之声的消息传了出去,引来了边上宗门的修士。
因为这个宗门的修仙水平普遍不高,想听到鲸的歌声十分困难,再加上一月后便是他们宗主的生日,这些子弟就打起了落的主意。
他们想把落捉回去,送给他们的宗主,以剥夺他自由的代价,让他天天唱歌给他们的宗主听。
这样他们就能够得到宗主的青睐,获得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资源以及更让他们舒心的目光。
资料补充:
鲸落(whale fall),指鲸死去后沉入海底的现象。当鲸在海洋中死去,它的尸体最终会沉入海底,生物学家赋予这个过程为鲸落。一座鲸的尸体可以供养一套以分解者为主的循环系统长达百年。
鲸落是指鲸鱼死亡后落入深海形成的生态系统,与热液、冷泉一同被称为是深海生命的“绿洲”。在北太平洋深海中,鲸落维持了至少有43个种类12490个生物体的生存,促进了深海生命的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