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我应该相信

    永乐年间,塞北战事不断。八年朱棣的亲征大败鞑靼,瓦剌乘虚而入,攻杀了鞑靼可汗本雅失里,继又南下扰明。十二年,朱棣大军北伐瓦剌,在忽兰忽失温击溃首领马哈木,后者向大明降附称臣。数年来,明廷软硬施为,一边以蒙古汗位为饵诱两部自相纷争,一旦哪方稍见强盛,显露蠢蠢之心,又迅速出手剪灭,致使双方势力消长不定,蒙古始终散沙一盘。
    其时,兀良哈联合辽东女真等部,明附暗叛,时不时有扰边之举。但因朝鲜方向稳固,蒙古和女真诸部都无从撩拨联手,是以小打小闹虽多,大明东北领境仍算得安平。
    是年正月,鞑靼首领阿鲁台复又率军进犯明山西大同、开平等地,朱棣遂调集山西、山东、河南、陕西、辽东五都司之兵于京师和宣府待命。四月初,朱棣以安远侯柳升、遂安伯陈英为中军;武安侯郑亨、保定侯盂瑛为左哨,阳武侯薛禄、新宁伯谭忠为右哨;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为左掖,成山侯王通、兴安伯徐亨为右掖;宁阳侯陈懋、忠勇王也先土干为前锋,第五次出兵北征。
    阿鲁台乍听闻消息,早挟从属北遁。四月二十五日,大军进至隰宁,朱棣获悉阿鲁台逃往了答兰纳木儿河,令全军急速追击。奔至开平,又深入漠北月余,仍旧不见其踪。
    六月过半,军队行至连秀坡。漫天黄沙席卷,一地白骨委弃。朱棣勒马而停,扈从的杨荣见陛下似有久留之意,立刻下令暂止行军。
    “朕五次亲征,连年用兵,意在以战止戈,虽打得鞑子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却是拿我无数大明将士血肉换来的胜果,这些……便是代价了。”朱棣低声沉吟。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随行的另一阁臣是金幼孜,为人向来乖觉识趣,比起杨荣尤有胜之,立刻接道:“只可叹沙场迢远,战事万变,都说马革裹尸还,到得最后,又有几人能身归故里,安葬祖茔?若陛下不吝稍歇,微臣这就着人将这些遗骸收敛,埋骨青山,祭文以祷。愿我大明忠臣志士,都能魂有所安,不至迷途六道。至于烈士的遗族孤寡,朝廷抚恤,一向尽心从厚,陛下勿足挂怀。”
    “魂有所安……”朱棣呢喃着,点了点头,“就这么做罢。”
    集体葬礼过后,负责巡探前方的斥候飞马来述报军情。杨荣听罢,建议道:“陛下,目下三百里尚不见敌踪,而军中粮草已乏,臣请先将御用供余都给予军士;若再需接继,便以朝廷之名统一征筹,向军中自有余裕的军士借贷,以三分利计,待回到关内,即予偿还……”
    “此次出塞已久,确实人马俱劳。北地早寒,一旦有风雪之变,归途尚远,亦不可不虑。”朱棣道,“杨卿先等一等,容朕再想一想。”
    翌日,御旨颁出,全军传令——弃索胡虏,班师回朝。
    “朕大概是老了,连心也软了,昨夜里,竟然梦到有神人同朕说,‘上帝有好生之德,生死有命,天自有时,莫追莫问’。以前,朕可从来没信过天,没信过命。”回京路上,朱棣对着身边的金幼孜幽幽感慨。
    金幼孜笑道:“所谓天命归一,陛下即是天命,又何来信与不信之说?”
    “呵。”朱棣干笑一声,“你就是会哄朕。差不多也是时候了……”他驱马缓行,举目看着青空中正嗥唳翱翔的一头雄鹰,在疏淡漂泊的山间云丛穿过。“还京后,军国事悉交予东宫。朕就优哉游哉,享一享暮年之福吧!”
    如果,还可能的话。
    塞北的初秋一到夜间便凉得沁人。榆木川行营大帐,黄俨正待服侍朱棣睡下,可听他咳得似乎比前几日更急喘了些,突然一阵莫名心慌,忍不住道:“今次就由老臣陪着陛下吧!陛下要喝水起身,都叫唤老臣便是。”
    朱棣又咳了两声,才笑:“怎么,你担心朕再也起不来了?”
    “哎呸呸呸!”黄俨连连拍嘴,“陛下千秋鼎盛,这点小伤寒,将养几日就好了。老臣是担心马云那群小儿笨手笨脚,晚上值夜不周到,再教陛下受了凉。老臣便是为此才跟着来的呀!”
    “能受什么凉,朕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殿下晚上睡觉会踢被子,夏夜露重,没人看着,要着凉了可怎么办?我必须陪着呀!”
    脑海中毫无征兆地响起了她的声音,朱棣一时恍怔。
    见他这副表情,黄俨几乎立刻能猜到,他在想的是谁。
    “陛下……”
    “你歇息去吧,朕不用人陪。”朱棣很快回过了神,对黄俨命令道。见他坚持,后者只得默默退了下。
    ……
    这夜,朱棣迷迷糊糊地入睡。半梦半醒间,一阵凛冽的风,突似从十指指尖刺入,抵心刮过。朱棣胸口一阵剧痛,无暇回想黄俨离开时帐帘是否已经掩实,复又重重咳嗽起来。
    “关他什么事哦?自己犯错不当心,却总爱怪到别人头上~”
    那一瞬,他忘了咳嗽,甚至忘了震惊,无知无觉般,在一片空白的茫然中睁开了眼。
    营帐中仅留微灯如豆,惴惴摇曳。而眼前的人却周身皓曜,和煦洁白,好似一轮小小的太阳。
    “天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支撑着坐了起来,“你回来了……你终于肯回来,看看我这老头子了么?”
    她的目光如霡霂洋洋,温柔洒落在他的脸上。走近坐在他的榻边,不说话。
    “你一点都没变,老的只有我……呵,你果真是天女下凡……”
    她摇摇头,熟悉的声音如春风拂柳,轻轻语道——
    “这么多年,你一定一直在恨我吧……”
    他望着她和从前毫无二致的面容,不敢眨眼,唯恐只要一瞬,她又会消失不见。许久许久,才回答——
    “同你一样罢了。”
    天晴苦笑着别过脸,又仿佛想起了什么,毫无引由地发问。
    “这么多年,你做皇帝,做得还开心吗?”
    这么天真无聊的问题,也只有她才问得出。朱棣不禁笑了。
    “做皇帝,怎会不开心。”
    “那若有来生,还要再做吗?”
    “……不做了。”
    “为什么?不是说开心吗?”她歪了歪头,“况且,你算是个好皇帝,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
    “做皇帝,太辛苦了……来生,咳,还是做个普通人吧。”
    海棠嫣红的脸庞凑近而来,细密的睫毛中似有流光翻卷。
    “什么样的普通人呢?”
    “普通的,好人。像你一样,只救人,不杀人。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她托着腮想了想,点点头,伏下来,蜷身侧卧于他的对面,闭上眼,一下一下拍着衾枕,用哄小孩子般的语气柔声说——
    “好,只要你答应以后再不乱杀人了,我就不走。”
    他欢欣若狂,却不敢声张,小心翼翼依近在她的身边,轻轻发问:“是真的?真的再也不走么?”
    “真的,再也不走了。”她承诺的声线如阳春晖泽,瞬间化开万年冰雪——
    “我会一直陪着你。”
    会一直陪着你。
    一直陪着你……
    多好,多好……
    他当初怎会那么傻,执意分出胜负,一心痴望,非要得到她的爱情?
    若他肯低头,肯认输,肯哀求,肯投降,早早接受她永不可能爱他,承认她多年来尽心尽力的陪伴,仅仅是困于无奈的妥协,又有什么不行?
    若当时让她好好离开,没有后来那么多的肆意骄妄,她不会二十年避而不见。她那么善良那么心软,必会像现在这样,常常来看看他。他便能永世拥着这份温暖,地久天长……
    朱棣慢慢伸手,试图去握住她的指尖。
    然而那片散落的光芒中……空无一物。
    果然……
    “又是梦啊……”
    他记得她说过——
    “浮生譬如一场大梦……”
    大概,从开始到终结,她都是上天赐予他的一场梦境,甜美而虚幻。所以她才走得如此轻灵,如飞鸟投林,杳无音踪,连一点纪念都吝于留下,仿佛要让他相信,她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世间……
    “总要醒来,总要结束……”
    他为此挣扎了二十年,不愿醒……不想醒……
    只是,这一次,纵使百般不甘,却明明清楚地知道——
    他,无法再继续了。
    那么……最后,就如你所愿吧。
    “史书不载吾名,但有人心挂念,那便不枉此生了~”
    “活了这一回,总要对世界有些帮助,对世人有些贡献吧!”
    “与君相逢,三生有幸……”
    细碎清甜的声线,挂着叮当作响的片语,穿越过无尽时光的滚滚尘嚣,纷至沓来,热热闹闹洒了一路。
    仿佛被那缭绕的声音催眠,他终于困倦……合上眼,不知不觉间,嘴角微扬。
    她之于他,是怨憎会,是爱别离,是求不得。
    既悲且苦,难解难分。
    至今无从断定,一场相遇,是缘还是劫。
    如若从未认识她,算来他应也无甚损失,更免了这半生痛苦。
    可如若从未认识她……
    从未认识她……
    毋论痛苦,连欢喜亦不剩了。
    又何必活这一生?
    不想承认,却无法否认。
    天晴。
    与君相逢——
    可能真是我这一辈子……
    最幸运的事了。
    秋七月辛卯,上班师归际,崩于榆木川,年六十五。谥曰体天弘道高明广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庙号太宗,葬长陵。
    《明史》评曰:“文皇少长习兵,据幽燕形胜之地,乘建文孱弱,长驱内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后,躬行节俭,水旱朝告夕振,无有壅蔽。知人善任,表里洞达,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宾服,明命而入贡者殆三十国。幅陨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然而革除之际,倒行逆施,惭德亦曷可掩哉。”
    武当山,天柱峰。
    “荧惑临心,天子崩殂,朝将易代之兆啊。”一身着道袍的中年文士立于峦巅观星台,望天赞叹,“仙师果然神机通天,半年之前便算到了此况!如今朱棣应该已经驾崩了,可惜师弟……哎,也已无心一争了。”
    “有何可惜。若他有心,才又是一场无妄灾劫。明智,你修道这许多年,仍是身在红尘不知返,比之他是差得远了。”
    “仙师教训得是。”中年文士面露讪色,谦谦笑道。
    张全一看着这个苦修求道却又始终难绝侠义热肠的弟子,轻声一叹,思绪间不禁又浮现起二十年前的那一日……
    “……三百年来,一直有人声称见过张真人,是故民间传说,真人已飞升成仙,所以能长生不老。可如果真的飞升,为何不能改变形貌?甚至无法让自己回到更年轻的年岁,而一直以老翁的样子示人?倘若真人对此全不在意,那也罢了;可这么长时间来,一直有帝王为了追求长生之法而寻找真人,令真人不胜其烦,要是可以换个样子四处行走,岂不方便得多了?”
    张全一捋了捋长须,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人:“所以,你的猜测是?”
    “张真人知道可以穿越时空的方法——这,就是真人的长生之秘。”天晴道,“这个方法,应该是在元廷北退之后真人才发现的,而且穿越的时间只能向后,不能再往前,所以真人才无法预言元朝的溃败,更无力更改。
    “是我之前想错了,一直以为真人的目的是为汗廷复辟,其实恰恰相反——真人做的一切,是根据自己所知的事实,让历史循进下去。而之所以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得到真人,是因为只要想,真人就可随心所欲躲进后来的时空里,那这一世代的人,当然是上天入地都找不到的了。”
    “哈哈哈哈——”张全一拊掌大笑,“有意思!你这推断,倒确实说得通。可要是如此,老皇帝朱元璋问我时,我何不实话实说?也省得他到处搜找,老道士自己又不得安生。”
    “真人当然不能说了。”天晴缓缓叹息,“真人以前就告诫过我,‘听天由命’知易行难,遇到难全之事,谁会不想争上一争?如果老皇帝预知其后朱棣篡位、土木堡之变甚至崇祯帝自缢煤山,会无所谓地听之任之么?势必一不做二不休,先除了朱棣再说。”
    她又顿了一顿,“真人曾经提醒过我,若一意孤行寻找羽印宝藏,结果一定懊悔无及,却并未出手阻止过;因为真人了然——人欲即是天理。无论我还是老皇帝,无论元廷还是明廷,假使欲望会使什么毁滅,那它便只能毁滅。真人至多提点,决不干涉。对彭莹玉、对老皇帝、对额勒伯克,皆是如此。不言之教,无为之益,这便是真人的道了。”
    “你既然明白,就不该再问下去了。”张全一的笑脸倏忽敛起,目光又恢复了往常的炯炯凝肃,严厉得不容分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这绝密我既然不可告诉他们,自然也不能告诉你。你可曾想过这个道理?”
    “想过。但——”天晴抬起了眼睛,“我和他们不一样。这一点,想来很早之前,真人就已知道了。”
    那一刹她的眼神,张全一永远无法忘记。
    “……老道士确实晓得一处奇地,有缘者至,可以据之穿越时空,但去处却不得自己指定,老道也从未到过比二百年后更远的地方。便是你真的能走,那也很可能一去不返,甚至要冒生死之险。这样——你还愿意一试么?”
    “我愿意一试。”天晴直视他的双眼,一瞬不瞬。
    “我必须一试!”
    如今,你可得偿所愿了呢?
    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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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宝宝们有没有猜到天晴的plan b会是张真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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