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里

    “张真人从来仙踪缥缈,令朕苦寻不着。不期,今日竟得惠见。”
    自永乐六年起,白莲教在中原声势又隆,复以“弥勒下生,明王出世”为口号,指朱棣得位不正,江山不永,不日必有贤者代之,于河北、山西、苏湖等地多有反叛起义。朱棣将之斥为妖党,着道衍、郑和督三大寺僧众刊行经典,昭明正统,同时扶植道门,派数路人马四海寻找当世道首张全一,期以佛道两教正宗之名,自证乃“应天顺人,天命所归”。
    永乐十年,朱棣派隆平侯张信等率领兵士数万,大修武当山宫观,以供奉真武大帝,并敕封张全一为犹龙六祖隐仙寓化虚微普度天尊,遣使敬奉手书于观前,书曰:“朕久仰真人,渴思亲承仪范。尝遍谒名山虔请,至诚愿见之心,夙夜不忘。敬再遣使,谨致香奉书,拱候龙车凤驾惠然而来,以副朕拳拳仰慕之怀。”
    然而“苦心拳拳”,却无实获,张全一的行踪始终成谜。直至永乐十八年,永安公主三年祭仪,朱棣才第一次在佛仙山堂庄院见到了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云游仙人。
    虽面上不显,朱棣心中却啧然称奇:他是孑身在此,可外头把守的重兵何止上千,这张全一居然能这般飘忽而至,无声无息,果然非寻常人。
    “老道曾受人之托,今来践诺罢了。”
    张全一缓步走到瑛儿墓前,口中诵念有词,从大袖中取出一节八结桃枝,供于石碑赑屃之上。
    “朕当然没有偌大面子,能请动真人驾临了。”朱棣自嘲一句,看着那段桃枝,又沉声问道,“彭莹玉已死了么?”
    “陛下明知,何必故问呢。”张全一答。
    “朕也明知,他虽死了,他的徒子徒孙可活得好得很!个个青出于蓝,靠着他嫡传亲授的本事,装神弄鬼,飞天遁地,搅风弄雨无所不能。”
    时山东“白莲军”异军突起,在青州以东正与朝廷战事胶着。为首的唐赛儿被传得神乎其神,有“佛母”之称,号能通晓诸术,预知未来,剪纸为兵。
    张全一默了默,道:“陛下深谙治世平乱之道,想来无须旁人多言置喙了。”
    朱棣带着几丝谑玩的意味看着他,目光随着话题一同转过:“瑛儿从小跟着妙纭抄经礼佛,与道家从无牵涉,不期竟能得道门之首张真人亲自致祭。总算不枉费朕这几年供奉真武,大修灵宫了。”
    “老之济世,牟尼之救苦,孔之仁民,皆利人也。修己利人,其理趋一,又何须名分泾渭?至于真武司命,恕老道直言了——陛下贵为天子,气吞星斗,可若想要求得仙身长生不死,却也无异虚妄……”
    朱棣摆了下手,打断道:“朕已料到,真人多年来避而不见,怕是以为朕之所请也同高皇一般。然而命数天定,强拗无益。真人通晓神机,朕求见若渴,并不为长生不老虚延年寿,只有一事,想请真人扶乩卜占,为朕开释。”
    张全一一点没有被打脸的尴尬,自然道:“陛下请问。”
    朱棣深深看着他。“十六年前,朕弄丢了一样无价之宝,遍寻而不着。如今想请真人——替朕找回来!”
    张全一笑了一笑。“人人道陛下派郑和、胡濙搜罗四海,非为求仙,而为寻人。八荒六合都已找遍,若皆不能觅得,老道纵有通天彻地本领,又有何助裨?”
    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散散神貌,惹得朱棣光了火。“张真人不必再装傻!你明知道朕说的不是朱允炆,你清楚朕找的是谁!她在哪里?她如今到底在哪里?”
    “两年前道衍临终,陛下曾应其所请,释放溥洽,老道还道陛下已放下了。原来,只因再无胁逼之需么。”张全一叹了口气。“老道和道衍一样,确不知斯人何在。况且,便是知晓,教陛下找到了她,后又如何?陛下是像对铁铉一般,捕之诛之,还是像待朱文圭一般,锢之囚之?如今十六年已过,彼人就是在世,亦不复青春少艾。陛下见到她,不过徒增感慨,不如不见罢了。”
    “朕要不要见,感不感慨,都是朕的事。朕能修,便能毁,能立,便能破。张真人不肯说出她的下落,就不怕亲朋旧友枉遭横祸吗?”朱棣切齿道。
    话说到这步,哪还有一点“拳拳仰慕”的意思,已与威胁无异。张全一却似乎不以为忤,更不觉惊吓。
    “老道不知的事,又岂能信口开河?但,老道总算与她有数面之缘,为今斗胆代她劝陛下一句。”张全一漠漠道,“琼枝玉树属仙家,未识人间有此花。陛下何不就当斯人是星宫天女,十六年前下凡历劫,既然天命已覆,自当归去,于俗世红尘再无挂碍……”
    “什么见鬼的天女!便她真是,朕贵为天子,难道还配不起她么!”朱棣怒道。
    “命数天定,强拗无益——道理陛下既然都晓明,又何必再执着?”张全一道。“陛下总以为,她应该回来。可她同瑛儿、权妃、先后……又有何不同?茫然尘世,谁能去而复返,其理趋一。”
    “她当然和她们不一样,她又没死!怎可以这样一走了之,去而不返!”
    “死若何,生若何,又与外人何干?蓬莱仙境好,可望不可即。无因便无果,无缘便无分。道如是,人亦如是。”张全一顿了一顿,微微低首,“老道谢过陛下修观之恩。还望希陛下珍重龙体,勿复自苦,惜取眼前人事。”
    “无缘,便无分……”他的声音如铜铃漫响,在竹林间轻灵回荡,一时竟让朱棣恍恍发怔。直至清风拂身,沁心而过,再回神抬头,张全一却已杳然遁去。
    “陛下。”
    如今皇上的喜怒变得愈加反复,连宝船队从阿丹国带回的瑞应麒麟兽都没能让天颜欢展。据小的们说,也不知郑公公回来那天在御书房里禀奏了什么,最后竟是被皇上咆哮着“混账东西!狼心狗肺!”骂出去的,跨出门槛时,一张脸青白得简直跟水鬼一样。
    然而小的们是不知道,他黄俨何尝猜不出呢?
    “……此事的内情已查实了。据二人的侍婢所说,那吕嫔和鱼美人确有行为不检,曾私通数名宦官,□□宫闱。如今二人均已招供,被囚在冷宫待罪,接下来该移送宫正司,还是就由她们自己……”黄俨把“投缳自缢”四个字吞咽下去,拜礼道,“老臣特来请示。”
    话甫说完,黄俨心中恻隐微生。谁都知道皇上的六宫就是个摆设,自从王贵妃薨后,更是如此。譬如今年,皇上踏足东西两宫的次数,恐怕一个手就能数的过来。对这些女子来说,如花的年华,只能像这般苦捱着过,确实残忍,虽说罪不可恕,然也是人之常情了。
    朱棣却接着拾起下一卷奏疏翻阅,好像对自家后院的丑闻全不关心。“这点小事,就让香琴……”
    王香琴王贵妃,惠妃王香月的族妹,当年也应良家女之纳召入宫,文静淑娴更胜其姊。朱棣对她一直很放心,王香月身故后,将初时只是昭容的她一步步擢拔成了贵妃,后宫诸事,悉数交其打理。
    可,她数月前也已病故了。
    他又忘了。
    这是他人生的诅咒,无从祓解。他有时会想,或许这也是她的报复之一——从她走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枯守在她所留下的这座废墟里,孤冷凄清,绝望到无法逃离。
    他才是那个被关住的人。
    “皇天不负有心人,陛下一定……一定能找到她,那时、她……她一定会明白陛下的苦心。”
    不。
    她不会明白。
    “都杀了。”
    黄俨闻言一凛。
    “陛下是说,把吕嫔和鱼美人?”
    “那些卖主的侍婢,私通的宦官,还有他们平时交往密从的宫人、宫外的亲族,全杀了。”
    黄俨倒吸了一口凉气。“陛下!吕氏、鱼氏二人均是宫中老人,自迁都前就已在了,放眼整个后宫,恐怕是找不到和她们从无交往的人了!”
    “那就把整个后宫肃清一遍。难道还要朕一个一个核验,那些人该不该死么?”
    “陛下!如此连坐法,唯有犯了谋逆大罪才可为啊!”
    朱棣一直低视着题本的双眼此刻终于抬起,看着黄俨,语音森冷透骨:“你噜噜苏苏,是也想要谋逆么?”
    黄俨心头一震,当即跪倒拜首。
    是年“鱼吕之祸”,后宫如同血洗,刑杀一千余人。有宫人或为构陷,或为攀咬,或纯粹经不住拷掠逼供,又牵连出一千余人,洋洋洒洒,共波及两千八百之众,大都被以“谋逆”罪名处以极刑。御史台呈本奏章如雪花纷飞,皆称滥杀不祥,望圣上先开恩罢手,彻查以清实情,朱棣一概不理。
    四月初八庚子日夜,北平黑云压城风雨欲来,闷沉到让呼吸都变得窒抑。朱棣还未就寝,正在武英殿书房批阅丰城侯李彬自交阯省(原安南国)传回的奏报,突闻外面一阵劈天裂空的巨响,震得旁边本来打着瞌睡的黄俨几乎要摔跪在地。
    “什么事?”朱棣站了起来。
    很快有内监来报:“适才天降暴雷,引致奉天殿走了水!华盖、谨身两殿均被波及,如今水龙局正在举措,还请陛下先往后宫暂避!”
    “你说,天降暴雷?”朱棣目光一瞬聚敛,盯着那来报的内监。
    “是!哦、不……”内监战战兢兢,生怕哪句话说错,眼前这位日益喜怒无常的主上就会让他人头落地,改口道,“奴婢并没见着打雷,就看到了火……呃走水了!是钦天监五官灵台郎让奴婢赶快来禀告皇上……”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啊!哈哈哈哈哈——”
    皇上居然仰天大笑?内官近侍各各相望,都不解其意。可一句“陛下?”还来不及出口。
    “传令下去,即刻封闭皇宫四门,任何人不得流窜进出,违者斩!命五百弓箭手在各城点起楼灯,持弓待命,若看到空中有不明飞物,立时报与朕知!”
    她懂得呼风唤雨,能引来天雷地火,这场莫名其妙的天灾,怎能逃得出她的手笔?
    她一定回来了!此时此刻,她就在这皇城的某处,看着自己的杰作,等待他暴怒、反省、认错、服输。
    可错的人是她,他从来没服过输——这次也不会例外!
    见他直奔殿外,众人惊惶无措,只得趋步跟上皇帝陛下。原以为他会如内监所谏那样往后宫偏殿避歇,孰料竟是往失火的奉天殿径直赶去!
    “陛下!再往前那就是火场了,砖木燔燃,柱崩宇陷,还有热浪袭人,着实危险!还请陛下速速回避吧,切勿近前呐!”黄俨急急劝道。
    一里之外,便可见整座紫禁城中轴三座宫殿,一线赤光冲天,宛如硕大红莲,自地狱业火中妖娆绽出,盛放人间。连绵宫城火势相接,好似盘绕的九头炎蛇,四处招展火信,直欲燃灼天地万物,不尽不休。
    一旁钦天监中官正顿首高呼:“如此大火,百年难遇!天降雷电,以警罪愆!天谴,这是天谴呐——”
    朱棣咬牙暗骂——什么天谴!明明是你,是你做的吧!你怨我杀戮太重,想惩罚我,想警告我,对不对?没错,我倒行逆施,为所欲为,草菅人命,终于把你激怒了,是不是?好,好,不枉我这十四年的荒唐!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了——
    天晴!
    “天晴!天晴!!徐天晴!!!”他向着四周奋力嘶吼,只期得到一声回应,全不在意此刻的自己有多可笑。
    “陛下!陛下!”内监们急急呼唤,却拉他不住,眼睁睁看他朝火场越走越近,几人只能以身为栏,极力将他挡下,他却仿佛浑不察觉,继续往前。
    “你出来!出来啊!既然这么不满意,就亲自出来见朕!你若再躲再藏,朕就继续杀!一百不够杀一千,一千不够杀一万!杀到你出现为止!徐天晴——你听到了没有!听到没有!”
    “陛下!火势凶猛,不可再近,不可再近了!陛下珍重龙体啊……”内监纷纷跪下抱住他,几近哭求。
    “你出来——出来见朕!你不是天女下凡,菩萨心肠吗?你怎么能忍心!怎么忍心!让这些无辜的人为你死?出来!出来!!你再不出来——”他目眦欲裂,忽然一把拽住了膝下那宫人的衣襟,挥手间已从侍卫身侧抽出佩剑,作势就要刺进他颈窝。
    “我这就杀了他!!”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地的一瞬……
    大雨雱霈,顷刻席卷。
    如同母妃下葬的那一日,如同他被她救回的那一天……
    乾坤茫茫,无际无边。
    突如其来的雨水,漠然冰凉,一阵一阵拍在他的脸上,似要扑灭这场火的同时,也浇熄心里从未冷却过的渴望。
    朱棣无知无觉地松了手,任由黄俨着人将那早已吓晕的宫人拖走。手中钢剑敲落,雨声却大到将一切喧哗掩盖。
    不过半个时辰,燎牙敛起,火势渐收。唯有被赤焰蒸腾出的烟尘与灰烬,仍旧漫天飏飐。
    空余恨。
    “天晴……你到底在哪里……”
    任雨珠疯一样敲打,肆意弹溅。脸上,身上。
    不想遮,不想躲。
    为什么?为什么你唯独对我……
    这样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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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吕之祸和三大殿雷火都确有其事,作者可一点没瞎说~___~
    众:p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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