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影子般

    宫里人都悄悄议论,近段时日,皇上表现得越来越古怪了,让人看都看不懂。
    这一日,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按例陛见,述报民间舆情见闻。
    “……据探报,有人曾在山西广灵县,见到一和让帝形容相似者,当时,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男子,自称姓沈,他们……”
    “是沈智吗!”朱棣一下打断了他,急切异常,声音撞得立于地台的纪纲几乎一抖。“是不是十年之前、苏集商会的那个沈智?”
    陛下为何不管让帝,反而关心那个随从?况且——曾经为陛下效力的沈智,不该早就死了吗?纪纲虽觉奇怪,还是敛敛神,道:“苏集商会没落多年,那眼线之前未必见过沈智其人。不过据说那人身材纤瘦,长相清秀。”和他印象里的沈智倒是对得上的。
    “哪眼线如今何在?有否盯着他们?你说他们先前在广灵,眼下呢?人在哪里?”
    “现今还有锦衣卫在当地盯着梢,报信人刚刚回来,尚在京中待命……”
    “快宣!朕要亲自问他。还有画师,让报信的描述仔细,着画师把人给画出来!”
    马云立刻道:“陛下,不如宣李正来?他是李晞古后人,家学渊源,作人像是最好的了。”
    朱棣胡乱应了声,一颗心砰砰乱跳,自言自语:“也未必是她……她就算要乔装,不会用人知道的名字。可,怎会这么巧……”
    是她听到了自己的“讣讯”,以为风头过了,才不那么防备了?她究竟从未离开,还是又回来了?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她?
    有可能。只要确认他对她已然放弃,她便不会像之前那样小心掩藏。
    他曾经心存侥幸,或许天晴真去了草原也说不定。虽然她必不会主动投奔阿赤烈,但各部落汗国间关系错综纠结,只要有哪里收容了她,时间一长,阿赤烈总会知道。他不是会撒谎的人,但凡他一句试探,他就能露出马脚。然而……
    她却从未出现。
    于是他又猜想,可能她去了朝鲜,为此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地“秀选”。她从来莫名其妙,看不惯男人三妻四妾,定会路见不平一声吼。他几乎都能想象她嚷嚷着“一把年纪就不要再糟蹋人家年轻姑娘了!”的样子仗义而出……
    只要见到她,他就能告诉她——我从来不曾变过心、背过诺,我做这些,只为了找你!
    三年了,她就像一个解不开的咒语。他有多少挂念,只有天晓得!
    可……
    看到归来复命的黄俨表情的那一刻,朱棣便知道,失望已是注定。
    “老臣在朝鲜逗留了数月,并没有见着过娘娘……听那李国王的意思,娘娘也从未踏入国境,更从未去找过他。”
    朱棣默然。
    黄俨觑他脸色,小心道:“陛下……那些送来的贡女,要如何安置?是否让陈尚宫来主持,照着先帝时的规矩……”
    “随便吧……”朱棣答得缥缈,黄俨一时没能听清,可又不敢再问,只能继续等着。过了许久,朱棣才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又道一遍,“你安排就好了。”挥手将他屏退。
    金陵城全福巷,纪府。
    三人正闲坐亭榭,对月把酒谈。
    “……李画师费了半天功夫才将人像作出来,那眼线看了,说活脱脱就是他见着的那个沈氏子弟,巴巴地把画儿呈到御前。结果陛下上下看了三遍,怒气冲冲就给撕了。还好啊!我早有准备,立刻把另外那人的画像也拿了出来,陛下这才脸色稍霁了点,下令要把让帝和那沈某都给活捉。哪知道……哎!就这么不凑巧,碰上妖教作乱,居然又让他们给逃了!”纪纲越想越屈,痛饮一口,“几年前在济南也是,要说让帝和白莲教没关系,打死我都不相信!”
    虽然纪纲这次平山西妖人之乱有功,但丢了好容易找着的让帝行踪,惹得陛下又是一顿大怒,直接发话要他“提头来报”。然而没了头,他要如何报?这一番唏嘘坎坷,真不足为外人道。
    “幸好,黄公公回来得巧,一番苦劝,陛下又不怪罪了,不是还让你和隆平侯爷(张信)去寻那位张真人么?”马云道。
    “呵!寻张真人,难道会比寻让帝容易么!”纪纲叹了声苦。他和马云从燕王府时就有交情——当年正是他受今上之令,将马云幼弟幼妹接去北平团聚。如今二人一同在京,往来频常,许多宫闱消息都是马云透给他的,是以言辞间毫不见外。
    “陛下近来的喜怒……” 胡濙不敢说“无常”二字,转而道,“两位大人常在君侧,未知——是否和云南那边有关?”
    胡濙是建文二年进士,初时被授兵科给事中职。当年今上入主皇城,念着家中病母和妻子郭氏,胡濙如何都没法狠下心“力拒”,遂与群臣一起投了诚。永乐元年,也不知何故,他突然受了皇上青眼,升任为户科都给事中。如今又领了圣命,要他协助纪纲,往游民间暗访“让帝”和“沈智”的踪迹,为此才特地来找“同坐一条船”的纪指挥使询见商量一番。
    然而,当年投效的建文旧臣何止上百?对于为何偏偏是自己领到这个任务,那一日,他同兵部的王骥正究讨火*药消毒清创之医理时,对方一句惊醒,胡濙由是便有了个猜测——可因实在太过离奇,心中终究没底,便想从纪纲和马云这里探一探风声。毕竟他两次被提拔,都是马云做天使传的旨,二人的私交关系也算得不错。
    “哎~这个说起来就长了。说有关也行,说无关也行了~”纪纲漫不经心道。
    “嗯?此话何解?有关为何,无关为何呢?”胡濙问。
    马云经他一点,倒想起此行的另一用意,压低了声音向纪纲道:“这次黄公公带回的贡女,据说最美貌那几个,刚到城门就给你的人扣下,直接送进了汉王府去?你可要小心些,御史台的眼睛都紧盯着呢!太子殿下又出了名的规矩。这两相一比较,一旦传进陛下耳朵……”
    “传进了又怎样?黄公公不也没说什么嘛。就因为太子,陛下对汉王殿下宠着呢!”纪纲酒醉微醺,笑眯眯道,“再说了,你还不清楚么?陛下根本就不是要选人,是要找人。那些贡女便是个个美成了天仙,只要长得不像她,呵……咱们陛下连一眼都不会看的!”
    旁边胡濙心中已是敞亮,却作一脸雾水状:“陛下找让帝,如何能跟属国贡女扯上关系?外邦女子长得再像让帝,又有何用?难道还能李代桃僵么?”
    马云哪能任由场面乱下去,想着如今还没必要让胡濙知道那么仔细,石桌下伸脚轻踢了踢纪纲,道:“胡大人莫听他发酒疯浑说了。要能李代桃僵,陛下何必还要胡大人去寻人呢?”
    “哈哈哈~对!总之呢,咱们就好好办差,陛下既然叫咱们找,找就是了嘛!”纪纲被马云踹得一晃,索性起了身,举杯邀月,又转向二人——
    “来来~饮了此杯!此刻清风又明月,兆头大佳啊!咱们哥儿几个接下来必能一举奏功,顺风顺水,前途通明~哈哈哈——干杯!”
    ……
    当夜正是十五,月色如银落清辉。已过亥时,朱棣才刚刚批阅完了奏章,起驾从武英殿回寝宫。乘于步辇之上,他按了按眉心,瞑目稍憩,忽听到远远似有乐音随风飘渺而来。
    朱棣一下睁开了眼,抬手示意停辇。
    “什么声音?”
    “嗯?好像是……箫声?”随行侍候的黄俨也伫步认真倾听。“应该是从寿昌宫那边传来的。哎这大半夜的扰人,实在不像话!得让教养嬷嬷好好管管了。如今那里正是朝鲜贡女们住着的,肯定是哪个小秀女想……”
    “住嘴!”朱棣粗暴打断了他,如同怕他扰了自己听曲儿。
    不会错,这一首!
    这一首是——!!
    “快!往寿昌宫!快!快啊!”朱棣一时如失魂落魄,近乎失态地拍着辇扶大喊。
    “呃?是!是!”
    此时各宫俱已落锁,黄俨连忙命内监飞跑着去叫值夜侍官开门。一下轿辇,朱棣急奔而入,不待任何接迎通报,直接撞进了箫声传出的东梢配殿。
    一道颀长轻盈的影子,笔直通到窗前,白衣胜雪的少女袖袂飘飘,如仙子几欲奔月。
    “天晴?!”朱棣下意识地呼叫伸手,想将她揽回。
    少女被大开的门声惊得回头,一见来人,更觉张皇,脸色煞白得不知所措,放了几遍仍未能将白玉竹箫放上凭几,又不忍扔于地上,只得别扭捏在手里,伏身下拜。
    “妾身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棣踉跄退了半步,心中一片大起大落的空茫。
    他早该知道的……
    她怎可能会……就这样回来呢?
    面前的少女埋首跪在当地,似在微微打颤。他方才破门而入,她始料未及,此刻一定是吓坏了,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更不知将被如何发落。
    朱棣长长叹了一息,抬手道:“先平身吧。朕有些事想问你,起来回话。”
    听他语气温和,全无兴师问罪的意思,贞妍终于舒了口气,僵直的身体也稍微松活了些,再一顿首,便依命站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妾身权氏,小字贞妍,家父在本国领工曹典书司职。”
    “这曲子,是谁教你吹的?”
    “是……很久之前在汉阳,妾身曾听一个、来自中国的少年吹过。”
    “那个少年,长得什么样子?”
    贞妍微微抬起脸,小心看向对面的皇帝。此时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似怀念,似渴望,似期待,似感伤。她忽觉责任重大,必不能答得叫他失望,便一手执箫,一手紧握管身,拼命用力回忆,可是……
    “事隔多年,妾身当时年幼,只模糊记得,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还有他的手……手掌不大,手指却奇长,十分柔软温暖,还有,还有他的眼睛……”地上一片月光晃晃,贞妍不由抬头向窗外看去,“比此刻的圆月还要明亮,之前之后,妾身都未再看到过谁有那样的眼睛。”
    是天晴……
    看他仿佛陷入了沉思,贞妍心里不免打起鼓来。
    虽说那时年幼,可毕竟男女有别,她如今是贡女身份,以这样怀恋的语气说着和一个年轻人的往事,实在不妥当……慌乱之下复又跪倒。
    “妾身儿时落难,命在旦夕,幸得那位少年出手相救,彷徨苦恼之时,又受那少年箫声安抚,所以一碰到慌乱害怕,就会吹这首曲子了……”
    “你说慌乱害怕,是怕什么?”
    贞妍一凛。
    她要怎么说?
    今日下午,她因为按捺不住好奇,跑去偷看了冷宫里的那位闵娘娘。听人说,闵娘娘从前也是本国的贡女,美丽得无与伦比,然而她看到的场面,却是……
    “哈哈哈哈!美、美有什么用?他会看一眼吗?会看吗!徐天晴!徐天晴!你这个妖女!就是死,你也要霸着他,是不是?是不是!你这该死的妖女!是啊~所以你死了!你死了!哈哈——死得好!哈哈——哈哈哈哈哈——”
    闵娘娘,她疯了。
    宫人说,皇后娘娘薨逝后,皇帝陛下曾下令要送闵娘娘回国,她当即发作了癔症,用剪子把自己的脸孔划烂,一边划一边大笑……陛下便将她关在了冷宫,用器都是木头做的,不给她任何尖利易碎的东西,免得她伤着自己、伤着别人……
    现在她面前的,就是那位能把人活活逼疯的皇帝。
    “妾身……害怕……怕的是……”
    “嗯……你小小的年纪,却要远离家国,前途未卜,当然会害怕。”朱棣苦笑着摇了摇头。“是朕问得傻了,你不必回答。你再说说,那个中国少年的事吧。”
    “呃……妾身、妾身也不记得别的了,只是心中一直感激那少年,想着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向他当面道谢……”话一说完,贞妍又开始后悔起来。她童年的那段坎坷经历,父亲说是大耻辱,不准她对任何人提起的。如果皇帝陛下再追问,她该怎么回答?说实话,会不会受人轻贱?可说谎话,不是欺君之罪吗?
    他会不会也把她打入冷宫呢?
    好在,皇帝陛下根本完全没有好奇的意思。
    “知恩不忘报,原是为人之义。”朱棣温言道,“你方才吹奏得很好,可惜被朕打断了,再吹一遍吧——
    “贞妍。”
    很快,后宫里开始偷偷流传起了各式各样的蜚议。
    “诶?你说这贤妃娘娘,是不是会什么妖术啊?每次她一吹起箫来,皇上的表情就跟……就跟失了魂儿一样。”
    “嘿!你说贤妃有妖术,不如说那根箫有法力呢~你没见皇上翻来覆去就听那一首曲子么,我连倒着都能哼了,怎么皇上就听不腻呢?”
    “呸!一根箫能有什么法力?你倒着都能哼了,有没有给迷住了?”
    “那倒没有,不过乍听是怪好听的~诶——那曲儿名字叫什么来着?”
    “我哪能晓得!你去问贤妃娘娘啊~”
    贤妃权贞妍入宫两年,宠冠无伦,甚至连皇上御驾出征,都要将她带在身侧,可见珍爱荣宠之盛。只苦了后宫的侍者们,行军在外,皇上都可以不讲究食住,女眷却不能,只得样样妥帖,恨不能把延禧宫整个搬到马车上,随军移动。
    然而如同命运里的咒诅,所有他珍惜爱护的人,都会早早离他而去。
    永乐八年,朱棣亲征鞑靼,权贞妍在归京途中身染急症,不到半月,已是奄奄弥留。自她在临城发病那日起,朱棣就下令停军,只为能让她休养康复,不仅命随军御医每日三次会诊,更延请当地民间神医,为她诊脉议方。然而病况始终好好坏坏,这一日,她竟是连起身下床都不能了。
    “是臣妾福薄……恐怕、不能再陪伴陛下左右……”病榻上的贞妍努力撑出一个笑容,“但、皇天不负有心人,陛下一定……一定能找到她,那时、她……她一定会明白陛下的苦心,再也不会……不会同陛下……分开了……”
    “贞妍……”
    是夜,权氏薨于临城驿馆。朱棣哀恸不已,命人堪舆白茅山,葬之于峄县,谥恭献贤妃。
    主治御医被杖刑斩首,其三族及余人靠着杨荣等近臣众相苦求,才得幸免。
    “如果娘娘知道陛下杀那么多人,定不会高兴的。”
    规劝之言纷纷扬扬,唯有马云这轻轻的一句,得到了朱棣叹息般的回应。
    “是……她定不会高兴的。”
    众臣都松了一口气,感念贤妃娘娘余泽犹长,救百千性命于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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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咔咔~宝宝们还记得苏州河畔的小胡濙和鸭绿江畔的小贞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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