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真的相信,事实如此吗?”
“不信。但很显然,你确实知道这件事。”朱棣道,“却准备将它藏一辈子,和彭莹玉说要将我千刀万剐,教我子孙不宁的时候一样。你是太放心他们了,还是一点不担心我——或者,两者皆有?”虽有质问之意,语气却平淡。
“彭莹玉只是在逞口舌之快,以陛下的睿智,哪里用臣多说。至于小融他……”天晴叹息,“不瞒陛下,近日关于立储之争越来越激烈,连臣在宫里都听到了风声。小融他已成了二皇子争取的对象,张安那件事,便是二皇子拿来威胁小融的把柄。瑛儿曾偷听到他们谈话,忧心忡忡来找过臣,希望臣能代大皇子和小融求情,尤其是小融,只盼陛下知道后能不追究。是臣以为,大皇子并没有辜负陛下,看在妙纭姊姊的份上,陛下应该不会责罚他和瑛儿的夫婿,何况瑛儿现在又怀了身孕……”
“这只是其一。其二,你觉得如你为他们求情,只会让事情更糟。所以你只能等着我来找你、问你,那时候,你才能顺势把话说出来。谁知道,呵……前天的事,却超出了你的预料。”
什么天完女皇,他并不认为她真会要当,可她口口声声对选了他“后悔”,又有他雷霆处置建文旧臣受她顶撞的事接二连三,为了别人的安危,她的想法是会变的。
毕竟她的“别人”里,从来都不包括他。
他甚至怀疑过,连彭莹玉行刺的事都是她一手的布置;他的所有犹豫决断,都没逃出她的设想。她自己就曾是个大夫,彭莹玉也精通医毒之道,要她伤病到何种地步,又怎会不能控制?
而不管她在图谋些什么,破坏的方法都很粗暴简单——只需彻彻底底摧毁她心志,她便再不能狂妄傲慢,继续像这般操纵他。
就如他前次做的那样。
“臣……”
“放心,这样的事,以后绝不会再有了。”
天晴正发呆沉吟,朱棣忽而道。
嗯?
既然还能有“以后”,那她的命总是在的,可朱棣该已不想和她再缠。考虑到她毕竟背着徐妙纭的名分,他多数会寻个遮掩或借个由头,偷偷地放了她……吧?
他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吧?
“陛下的意思是说,以后……”
“以后,我会像以前一样,尊重你,等着你。不会再用强。”
事情的发展又完全偏离了天晴的预料。
她自认应该是了解他的,可为什么这人越来越不按常理出牌了!
“什么意思?”天晴盯着他的眼睛,“难道说,陛下还想继续跟臣耗下去吗?”
“当然。我说过——会等你到死的,你忘了吗?”
“嚯!臣还以为陛下和臣一样,说过的话没几句算的呢!”几乎没有思考,天晴迸珠般爆出这句大不敬语,心中竟隐隐真想试试,他到底能忍她到哪里。
“呵呵……”朱棣居然一点不以为忤,反而看著她有些吁吁气喘的模样笑了出来,“这句话是算的。”
天晴一噎,忽然全明白了。
这场耐性之争,他志在必得!
可这到底是什么狗屁的胜负心?!
“我还说过,我爱你——这句也是算的。”
并且,这一点,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改变。
包括你在内。
朱棣硬邦邦的告白并没能让她羞怯或感动,只油然生出一阵难以直视的尴尬。他豁出老脸一而再再而三说着这种鬼都不信的猪扯,就为了能赢,就为了能让她屈服!简直丧心病狂不择手段混蛋加三级!!
“好。臣已听得很明白了。”天晴冷声指了指棋盘,分开两个色泽分明的玉盅,自己也落了座。
“可以开始了。”
……
灵谷寺原名蒋山寺,位处金陵紫金山南麓。这座九百年古刹,是南梁高僧宝志和尚的灵骨所在,加之身于“左群山右峻岭”的一片谷地之间,山有灵气,谷有合水,故而得先帝赐更名“灵谷”。道衍自从来京,便在此间禅修礼佛。
是年寒食节,天晴在宫中憋闷已久,向朱棣请意,自己能否到寺中静修七日,为高皇帝后、并开平中山二王祈福。有道衍看着,朱棣并不担心天晴会搞出什么名堂,甚至暗暗怀望,或许大师的医道能比谈礼更高,看出一些端倪,可直接将她“治好”也说不定。
这日,天晴正待在禅房与尤力说话,小葵突然来报,二皇子前来请安,已到外院等候。天晴有些意外,望了眼尤力。两人同时默契缄口,尤力躬身退下。
等待小葵把朱高煦领入的时隙,天晴略略整了整衣襟,在弥勒榻上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半倚下来,双手交叠安放。手腕间坚硬微凉,她的目光自然落下。
在她寝殿的镜台妆奁之内,装满了朱棣赏赐的各种华美珠饰,她一件也没有戴过。直至那日对弈她大输,朱棣方才嘴上还说着不勉强,一眼瞥见,却打开了宝奁,强硬将这只寸余窄的镂金凤镯套进她的手腕,“作为彩头”,不准她取下。
它就如同一个金编玉砌的牢笼,宣告着她不得不践行一世的约定——被他束缚、禁锢,直到一方的死亡……
来不及发怔,朱高煦的脚步声已依依趋近,天晴随之抬起头来。
她已经有一段时日没见到他了,面前的朱高煦已彻彻底底褪去了从前的稚气,眉目清朗,身姿颀健。
如今他已十八岁了,马上就要像他的哥哥一样娶妻成家。天晴忽而有些奇异的联想,不知他的父亲在这个年纪,是不是也是这般模样呢?
窗棂外有细雨潇潇,室内樨香萦绕,带着药草般的清新甘冽,而她就安坐其中。
果尔娜、徐天晴……或是常天晴,她还是同八年前一样,除了清瘦了些,双颊匮乏血色,容貌几乎纹丝未变,令朱高煦恍惚这漫长时光不过是梦境一场。可再看看自己,已从孩童长成了大人,其间甚至历经刀风剑雨,却不觉得噩苦难耐,反倒平生意犹未尽之感。
还记得当年他于弥目硝烟之中看见她立在高丘的身影,宛若沙岭生玉树,迎风傲立,那么格格不入而又令人心驰。当时他身处腥风血雨,甚至一边冲阵杀敌一边胡乱地想,如果天地神祇真的育有一个女儿,应该就是像她这样吧!
“你怎么来了?”天晴的语气有些讶异,尽管浅笑温雅,仍让朱高煦感觉自己似乎隐隐地不受欢迎。
“听闻皇后娘娘抱恙,无奈琐务缠身已久,今日恰在宫外,才得空一探。长时以来久疏望问,请娘娘宽宥!”朱高煦行了一个晚辈礼,言辞恭谨而有分寸。
“真是长大了,竟还拘束起这些来了。”天晴点了下头,笑盈盈语道,用眼神示意他坐在一旁靠椅上。
小葵将茗茶和素油点心托呈到朱高煦跟前。他取过杯盏,却不欲饮食,似是有话想说。天晴朝向小葵稍稍点了点头,她便会意般乖巧地出去了。
“修撰大典,陛下不是还指你和大皇子一起督工吗?听说催得正急呢,没想到你会有空来看我。”
她笑容清淡,更让朱高煦不是滋味,低头摩挲着手中茶盏。指腹下的陶瓷触感光滑,而他心里却如粗砾磨过一般。对她来说,就算她病重至此,他也没有来看一看的必要。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了……他怎么还会指望,她能放弃朱高炽,选择站在他这边呢!
“再不得空,这一趟总是要来的。听说父皇已定了储位,只差颁宣了——是故就想来问问娘娘,看是否如此。”朱高煦彻底放弃了原来的打算,单刀直入。说话时,抬起的眼光一瞬不瞬,如长楔般钉向她。
天晴虽有预料,还是有些讪讪然,视线游移了片刻,又向他回转过来。
她自然清楚文武之间的争论,知道朱高煦的挣扎与反抗……可她终究无法对他说出真相,只能想方规劝。
“嗯,好像是这样子……虽说大皇子成婚才没多久,不过,陛下总有陛下的考虑吧。”她并不愿刺激他,但她必须把话说得明白无误,否则,他所受的伤害只会越来越大。
“哼,这么说,解缙那只老狐狸果然得逞了!父皇还是倒向了那班文臣,是么?”朱高煦猛地把茶盏敲放在小几前,一振而起,目光如电剑眉紧拧。
“陛下是怎样的人?不管文臣武将怎么说,都不可能更改陛下的决断。大皇子既是嫡子又是长子,仁义智孝,行事从未见差错。陛下以成法治国,自当循遵祖制,就是私心再怎么偏爱谁,碰上这种大事,也不能自行另选的呀……”天晴的声音温存绵软,半是因为真心劝和,半是因为她刚才与尤力一番商量,真的已精力不济,气息若游。
“怎么叫不能!”朱高煦却不想听她的,背手快速走到窗前,“那群迂腐酸儒,口口声声说什么‘立嫡以长不以贤’,自以为能揣度圣心,不过跟风拍马罢了!然而——”他转过头来,以质问的目光咄咄逼视着她,“当今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更改圣裁,正是皇后娘娘你了!所以今天我才来问一问——是不是连你都非选朱高炽不可?”
此时的朱高煦已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恭顺礼貌,气势迫人。
“我不选任何人,也没办法选……二皇子,九五之尊,听起来或许威风显赫,但当中的孤独悲辛,如何向外人道?自古皇图霸业,一将功成万骨枯。陛下也是人,这么多年,你看在眼里,当真觉得,他算得上志得意满吗?欲成不世之功,当承非常之痛,很多时候……”她的一双翦水中波光微漾,“甚至连普通人最寻常的幸福,都会变成奢求……”
“呵!所以你是为了让我寻常又幸福,才诸般推搪,倒是对大哥狠得下心,故而要把这千难万险的帝王霸业交给他是吗!”朱高煦语气冰冷,挟着满满的讥讽。
“说来你可能不信,比起你大哥,我更由衷希望,你这辈子能平平安安、无忧无虑。”他激进、强干、冲动、固执,争先好胜,不肯服输。她知道这样的他不易幸福,却因此更希望他能够幸福。
“你以为两句甜言蜜语,就能打得动我?还当我是当年的十岁小孩呢,是不是!”
“二殿下,你虽为亲王,却是最受宠爱的皇子,战功累累,深得陛下倚重。将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一生已是享不尽的富贵了。万般痛苦,皆因执着;该舍不舍,最终只会误人害己!”天晴望着他,声音微弱而嘶哑,“不是你的,勉强得到,又有什么用呢?终是要还的。你,听我一句话吧……”
他为什么要听她?她就是个骗子,从来不说真话的骗子!她曾骗他说她不是父皇的女人,他却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成了王妃,甚至成了皇后,厚颜无耻地取代了他的母亲,与他的父皇并立于至尊之位……
“哈!我执著,我勉强?皇后娘娘如今母仪天下,万人之上,倒都是应该的,半点不勉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哈——哈哈哈哈——”
天晴用双臂支撑着让自己坐直起身:“你看看我今日这副鬼样子,地位名望,有什么用处?若一切能重来,我不会这样选。二殿下,你和我不同,你还有时间、有机会,还能放手,还能回头……不要再错下去了!”
她还是这样,罔顾事实满口鬼话地哄他!他根本就不该来自取其辱!
“这么多年,你一次——一次都不曾向着我!‘不要再错?’凭什么错的总是我!没生为长子,这才是我的错,是我唯一的错!”抗拒着命运的不公,抗拒着世界给他的一次次希望失望、骤起骤落,反复灰心,却始终倔强着不肯死心……她是那么心疼他,可却无力改变他。
“二殿下……煦儿啊……”天晴满目悲戚地看着他,轻轻叫着他的名字。朱高煦恍然被她唤得回到了小时候,和她一起在王府中嬉闹,看她变着奇妙的戏法,惹他气逗他笑……他的眉心如同被锋利的回忆所刺痛,他不由低下了头,双拳紧握。
“不准那样叫我!你又不是我娘!”
“我不是你娘,可……我同她一样,是真的、真的不想见你受伤害!”
“不想见他受伤害?”朱高煦全身一震。她有什么资格对他说这句话!他记忆中所有的伤,难道不都是她害得吗?!低低一声冷笑:“既不想见,不见便是了!只要是皇后的意思,想来连皇上都勉强不了。娘娘金安,儿臣就告退了!”
礼罢甩手,朱高煦如风一样离开,毫不在意身后门内的她会作何表情。
这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一幕,宛如今天一样的天气,细雨濛濛湿绿枝。
那时她还是区区的苗部献女果尔娜,他一路小跑奔到父亲面前,试图向他讨要她,结果无疾而终。如今他已长大,不会再如此莽撞,不会再天真到以为他的渴冀父亲都会一一满足。
他要的,父亲再不会亲手给他,他只能靠自己去拿——
正像他父亲当年所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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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记载永乐末期到宣宗早期朱高煦的一系列作为真的很值得玩味,也有一些史学家认为里面有被宣宗刻意抹黑夸大的成分,本故事里就不展开啦,有兴趣的宝宝可以自己查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