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朱棣下朝后不久,即将天晴叫入了武英殿书房,屏退一切闲杂人等,道——
“华远执昨夜在归家途中遇刺身亡了。”
“哦?”天晴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看似是想要报仇的白莲妖人所为,车子里还留下了‘白莲下凡,替□□道’的血字。当时车轿就停在华府角门,车夫却不见踪影。巧的是,纪纲进府搜查线索时,意外发现了华远执通敌的信函。
“原来,他不仅不忠于彭莹玉,也不忠于朕,在白莲教中就曾与陈善私下勾结,计划伺机谋害朕,找个小儿来冒充朱文奎做傀儡皇帝。到时陈善是国师,他华远执便做丞相,大明尽落进他们掌握。
“哪知朕先下令,务要拿下陈善。华远执为求自保,才在船上将陈善毒杀,做成自杀的假象。如此,他们先前之计便再无人知晓。”
天晴慨叹一声:“居然还有这等事……只盼纪纲能查明真相,老花他们别牵累在内就好。哎……这姓华的当真好大的胆子,如今可也算是老天开眼,恶有恶报了。”
砰——
朱棣将纪纲的奏报狠摔在案前。
“好大胆子的是你!华远执有多少能耐,敢做这种痴心妄想?他是坏了脑子还是断了手,陈善都死得透透了,他不把当初的通信销毁,反留着等人上门来查?
“信是你仿的,人是你杀的。华远执根本不是在车中遇刺,是你假传圣旨,让纪纲和马云他们把尸体放了进去,又派人将车赶到了华府附近。
“横竖小小一个大理寺少卿——就算我发现真相,也不会同你计较,所以你才布了这个给傻子看的局,好把你的眼中钉拔了,是不是?”朱棣怒声质问。
“陛下见事洞彻,前因后果直如亲眼所见,又何必再问呢?”天晴低头回话。
“你不是号称不会再让人因你送命么?何以这次动手,倒一点不手软了?”
天晴平平笑了一笑:“陛下已经说了,华远执是我的眼中钉,自然和别人不一样。早在白莲教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他,看到他天天跟哈巴狗一样在陛下跟前打转,更加觉得讨厌。唯有杀了他,心里才舒坦。陛下要是这么不高兴,直接降罪责罚就是了。”
朱棣微微后仰,好像要把她此刻的样子整个收进眼底。
“这才是你啊,常天晴——就算天塌地陷,也不会无缘无故就杀人。”
天晴眉头一顿。“臣听不懂了,陛下此言何意?”
“你杀他,却不只为了杀他。你知道纪纲不会瞒,就算他从头到尾会错意,以为这是我的意思而不张扬,闵海珠听见了你私下和马云吩咐的事,也一定会来报告。
“你杀他,便是为了让我知道是你杀的他。如此,我就会惩罚你,收回正式册封的打算;而一旦教我发现,彭莹玉他们连杀华远执这叛徒都不能够,还需靠你来代劳,白莲教已不足为患,也不会再费心对他们杀绝赶尽——这就是你的一石二鸟之计。”
天晴轻轻吁了一口气。“陛下到底是陛下,目光如炬无远不烛,臣这点心计,真是班门弄斧了。”
朱棣哼笑一声,好似认为她的恭维还真有几分可乐。
“如今你最讨厌的人已死了,如何?你的气,消了没有?”
天晴一愣。
他不怨恨她“为所欲为”,反而关心她消不消气?华远执的命他肯定是无所谓,可——“臣为帮助妖教余孽报仇,设陷阱谋杀朝廷命官,陛下不降罪吗?”
“罪名是什么,蠢吗?”
朱棣早就预料过,彭莹玉这头犟驴,不可能因为被她放了就透出沈昂噬心蛊的底细——果然条件是华远执的命。沈芳婷都好全了,她还要坚守承诺,目的只为维护他们;可彭莹玉那贼秃却道理所当然,绝不会因此感激她分毫。
在他们眼里,她仍是白莲教的叛徒,是他的人,只会将她和他放在一起挞伐咒骂。
好事做尽,恶名满盈,这样的蠢蛋,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如果连他都怪罪她,她还有谁倚靠?
“做戏就该做全套。陈善都死了那么久,不可能再回宫做华远执的内应。如果华远执真还留存反心,最后他要拿什么推翻我?难道自己单枪匹马来行刺么?”
天晴头更低了些:“这点……是臣考虑不周。谋反毕竟是大罪,像陛下说的,臣也不想陛下真的相信,无辜连累了老花他们。”
“他们不会被牵连。你的不周之处,我也会替你填上——谁让你是我的人呢?” 朱棣道,“正好,宫里恰有个‘左右逢源’的好人选。”
天晴略想了想便明白了,都顾不上为他的“抬爱”而尴尬,直接轻呼出声:“难道陛下是想让陶逢陶公公——代罪?”
朱棣对她的反应似有些不耐:“他意图毒杀你,难道还不该死么?”
“可他当年下毒,也是为了陛下……”
“不是当年,是现在。道衍大师还未至京师,陶逢并不知你已发现了那次团黄毒茶的真相,一直担心有东窗事发的一天,便想趁你病,要你命。尚膳监有他的人,曾偷偷往你三餐里加忌食之物,虽说分量极少不易察觉,却还是被收拾馔具的阿弘发现,着急来报我。陶逢他能害你,能害朱允炆,只要有利可图,自然也能害我。这么个两面三刀的东西,就算你求情,我也不会再留!不如早点换上黄俨省心了。”
转眼,又至开春。
“陛下,那这次又……为何如此啊?”
永乐元年,朱棣改北平为顺天府,称北京,北平行都司移治府至保定,改名大宁都司;恢复诸王爵封,各令之国;命解缙、杨荣、金幼孜等七人直文渊阁,参预机务,议复旧制,将朱允炆时的建文新政大刀阔斧推倒重来。
靖难之战,大明满目疮痍,初握权柄,朱棣就出台了一系列举措,进入新年,原先的筹备、议案也迅速被陆续搬上了行动日程——对内,少息兵民,限制急征,粟币赈灾,兴修水利;对外,遣使招抚,通商通贡,坚壁屯堡,固边备防……凡此种种,各有政策条令,不一而足。
在这些正经政令中,同样由朱棣亲自下诏的“甄求民间识字妇女入内职”、“礼部访求军民之家女子年十五至二十容止端正、性情闲淑者,备王妃之选”就显得有些格外扎眼了。
天晴知道,先帝为防范后戚坐大,无论女官还是妃嫔,后宫历来秉持“选秀民间,联姻畎亩”的原则。朱棣自封嫡传正统,务求要一以延之,所以当军户之女张萱最终被聘定为大皇子妃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顺理成章;但这么敲锣打鼓地“海选”民女入宫,就是另一回事了。
帮朱高煦挑媳妇也不必这么铺张,替朱高燧考虑更是未免太早,难道说——
传说中的变态期这就要来了么!
“还不都是为了你。”朱棣道。
“什??”天晴莫名,一头雾水。“谁??”
“你说要同月娘、瑛儿她们校作《内训》,还想学妙纭编辑佛经,另以古人嘉言善举作注,制书颁行天下,清朗世风,教化民心——用意虽好,可这工程之大之繁,都快赶上修撰大典了。你一定要做,我拦不住你;但如今你身边只有汀依兰依两个使唤,又不愿让尚宫局再腾人手帮你。内官里连识字的都不多,更别说看书了,这么一时三刻,除了从民间再广募些人,也没其他办法了。既然要挑,不如连煦儿的妻子一起选了,他也是时候该成家了。”
朱棣说得认真,天晴却听得失笑——之所以做这大工程,是无意间受了瑛儿启发。在其位谋其政,虽然她当不了正经正宫娘娘贤内助,却可以学习之前徐妙纭的做法,帮忙朱棣的人望好上那么一些,既能在他面前刷点功劳,也好让后宫里闲到抠脚的妃嫔们有点事做。
可给他这么一搞,除了“昏庸好色”、“胡作非为”、“一朝得志无法无天”之外,恐怕是捞不到什么好名声了。
这段时间来,也不知朱棣有意和她死杠,还是日理万机真的太忙,他确实没踏足过六宫任何一位妃嫔的寝殿,让一向稳重寡言的陈未都有点架不住,屡次示意“皇后有机会不妨劝劝陛下”。就这个样子,还说要再拉新人入宫什么……
见她皱眉,显然这次也跟以往一样,一点不领他的情,朱棣不爽道:“替你想还不好了?你又有什么不满意?”
“啊……臣当然感激陛下一片好心了。但这本是件好事,现在却要迫得人家送女入宫、骨肉分离……臣是在担心,不知天下人在背后,要怎么编派陛下了。”
她叹息忧心,原是为他的风评。只这一点,便足够朱棣心头烘暖,至于其他人怎么想怎么说,他本就无甚所谓,此刻更不在乎。
“天下人的骂,朕挨的还少么?”
见他笑得欢畅,大有几分“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得意,天晴知道他主意拿定,即便她现在说“不做了”,他也不会收回成命的。
罢了,就当是为朱高煦选妃的赠品。这样也好,慢则一年快则半载,事情就能早早做完了,到时再论功行赏,把那些帮忙编校过的女孩子都风风光光送回家就是。
两个月后……
这天,极少亲至坤宁宫的朱棣踏足莅临,说这回六局一司臻选进了不少优秀的女史,除了编辑经注,日常起居也可给她多添些人手侍候了。
“你这儿也冷清得太不成样子,哪有一点正经皇后的排场!”
天晴已懒得再吐槽自己了。“平时就少有用得着排场的地方,陈尚宫安排的汀依和兰依很得力,臣和她们之间也有默契了。”虽然她们显是陈未受朱棣之命派来监视她的。“用不着多余的人服侍。”
“不多余。”朱棣笑了笑,“只要你见了她,一定会欢喜的!”说着扬手让尤力将人带入。
天晴本来还要抗拒,但见到来人的脸,却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似的,无知无觉站了起来。
“花……花姣……”
“很像,是不是?她就在这次待选的女史里,还是陈尚宫提醒的朕,说务必要把她送来给你瞧瞧。”
思绪一片茫然,天晴根本听不见朱棣在说什么,只痴痴走近到那女孩面前。她的身材和轮廓同花姣实在很像,但丹凤眼稍圆些,细看之下,其他五官也不及花姣的精致艳丽,可仍是一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
“回娘娘的话,婢子名叫小葵,今年十五岁了。”
“小葵……小葵……”天晴喃喃着,目光像贪婪的手,在她的脸上周身来回摸挲。
“她年纪虽小,却识文认字,也通些乐律。陈未已经□□好了,宫中的规矩都是明白的。如果你不要,那就安排进尚仪局,你看……”
“我要!”天晴脱口而出,几乎急不可待地打断了朱棣,“我要她的!谢陛下隆恩!”
朱棣多年没见过她这般高兴的样子,心中也是舒畅,留下了这份小礼物,便笑容满面地离开了。
……
数月时光,一晃而过。
“听说北边一到冬天就冷得要命啊!草原上什么吃的都没有~皇上能不能像对兀良哈三卫一样,也和其他蒙古人通商互市,让他们也换些吃的呢?”如今的小葵已成了天晴身边第一红人,每天跟她絮叨叨听到的新闻八卦有的没的,常让天晴感慨“长这么像一开口就完全是两个人了”。这次她说起的是朱棣最近的一次备边调动,刚过夏天,安平侯李远等几个强将就被他派驻去了重镇宣府守御,以备冬季游牧民南下劫掠。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北元又不是陛下的地方啊。”天晴道。
“可陛下就是想把北元变成自己的地方嘛!婢子也是真真弄不懂了——陛下为什么那么喜欢跟人打仗呢?莫非因为是紫宫天斗星下凡,所以特别喜欢和人斗??”
天晴被她引笑了,纠正道:“不是喜欢斗,是喜欢赢。”顿了顿,又问,“你知道这世上,陛下最讨厌的人是谁么?”
“诶?应该是——让帝吧?”小葵猜测的声音低低。以前她听宫里的老人露出过一两句,让帝似乎没真的驾崩,在陛下攻破金陵的那天就逃走了。
天晴摇摇头。“能赢过的人,陛下都不讨厌。他讨厌的,是他赢不了的人。”
“哦~就像是,以前的铁铉大人么?”小葵点着下巴做思考状,“所以,陛下才下令将他烹死了呀!”
提到铁铉,天晴至今欷吁:“是啊……直到最后,他都铮铮不屈。但凡他肯在陛下面前败一次,他便不用死得这样惨。他的家人,也不必受苦了……可那样,铁铉也不是铁铉了。”
朱棣赢不了铁铉,却可以杀了他,叫他挫骨扬灰,阖家如坠地狱。然而他至今“赢”不了她,却没法杀她,还要把她这个“皇后”高高供起,好让世人观瞻……
她还剩得下多少时间呢?
忽然觉得有些凉,天晴将自己微微缩了缩,捂紧了袖中的手炉。
“娘娘是不是冷了?咱们回屋里去吧!”小葵对她的需求总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敏锐,见状立刻说道,“再受了凉,又要喝药针灸的吃苦头了。”
“宁可吃苦,也好过关在屋里的闷气。”天晴抬头望向朱墙上泛着青金光泽的璃瓦,叹道,“可怜你年纪还这么小……若我真两脚一蹬去了,说不定你还能早些出宫去……”
小葵一听,登即凤眼睁张,赶忙伸掌遮住了她的嘴:“娘娘怎能说这样的话!人活着哪有不生病的?夏天的时候不是很好的么?也是近些日子,娘娘才略虚弱了些,哪里就至于说到……说到……”她不敢把那个诅咒般的字眼讲出来,目光也怯怯慌乱地游移开去。
“我跟你闹着玩呢~”如同想宽慰她一般,天晴微笑着握住了她的手,明明似风微凉,不知为何,小葵却感到了一股暖意。只有两人的时候,她从不自称“本宫”,乱开玩笑乱说话也是常有的事。小葵为此偶尔会大不敬地想,娘娘跟自家姊姊好像也没什么两样。
“这种话可不能拿来玩!”她蹙起弯眉,语意中带着嗔怪,如同在说“你再这样我真生气了!”
“好好知道啦。”天晴轻拍她的膝盖以示安抚,“不过小葵,你真没想过要出去吗?好几次我跟你说可以归去吴江省亲的,为什么你都执意留下呢?”
“婢子走了,娘娘要由谁来照顾?”
“我自己就能照顾自己啊,还有兰依她们呢。再说,至多一个月你就能回来了,还怕我捱不住么?”
“娘娘别胡说八道了,婢子不走的!”虽然受君令在身,有难言之苦,但她放心不下天晴也是事实,况且……“婢子家里,早已没有可以归省的人了。”似是害怕天晴忧心,小葵故意扯出一丝笑容,但望见她眼汪中时隐时灭的薄薄愁云,却让天晴感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和她一贯的娇憨好不相称。
“我知道,你说过父母都已不在了,所以才入宫来,但总该会有些亲族吧。就算不然,你这样的如花年纪,家乡总少不了几个青梅竹马,在巴巴等着你回去嫁呀!”天晴并不想把气氛弄得更加沉抑,语调轻快地打趣这个小丫头。
“什么什么‘几个’?顶多也就一个吧!难道婢子像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吗?”小葵急得要跳脚,天晴看着可乐,正想继续逗弄,她的神色却突然变得温柔而又羞赧,“像婢子这样的人,根本就配不上的……也只会被当成小孩子看罢了……留在这里,反而还能有些用处……”她的声音时高时低,如同在倾吐心语,却并没想让旁人听见。
眼睑突然沾染一点清凉。
“……下雪了啊。”天晴转头道。
小葵也看向了天空,伸出手掌去接。“嗯!今年的雪来得可真早啊!”
“……如果可以,真想回到北平,再看一眼那里的雪啊……”天晴喁喁道。
“有什么不可以的。”
“啊……陛下?”小葵惊慌失措,不知这时候该报还是该礼。
天晴见她转前转后的样子,既心疼又好笑。
“先下去吧小葵。”
“呃……婢子、婢子……是!婢子这就告退!”
“进宫都这么久了,还这么毛毛躁躁。”朱棣嫌弃地扫了眼小葵的背影。“你既不喜欢身边围的人多,就更该挑个好的。”
天晴对朱棣的试探不以为然。“小葵她很好,六局一司里,就挑不出比她更好的了。”
“你可真喜欢她啊……”朱棣漏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语气怪异。
“陛下特地过来,该不是又为了帮臣妾挑选使唤宫女的吧?”天晴看了看他身后的尤力,问道。
朱棣的笑容忽带出一丝淘气的意味,闪得天晴几乎晃了晃眼。
“走!带你去看样好东西。”
……
“到了。”
“这是……”
眼前的景象有些匪夷所思。由于灯烛引燃,五日之前,秦淮河畔的天禧寺夜里起了场火,好在值守的僧人警觉,扑救及时,并未酿成大的伤亡,还抢出了不少经籍古卷,但太半的殿阁廊院僧房却因此而烧毁,这天晴是听小葵说过的。
然而她实在想不出,朱棣一脸兴奋地带她出来,让她看这么堆焦墟是几个意思?旁边还站着个朱高炽。难道朱棣是去年宫城重修修出了味道,想要亲儿子也来试一遍么?
朱棣欣赏够了她的痴呆脸,才招招手让尤力呈上一幅图卷,道:“你看看这工图。”
天晴凝目一瞧,只见这等人齐身的长图上绘着一座九层八面塔,注高约有二十五丈,造型极是奢丽。听朱高炽在旁讲解,才知情由:原是杨荣曾来询意天禧寺修建复原一事,朱棣为迁都诸务已是头痛,金陵城内外庙宇众多,也不差这一座,准备潦草修修就好;但一见到杨荣和工部侍郎黄福献上的工图,朱棣却立刻改了主意,决定要将这占地上百亩的寺院全数翻修,重中之重,便是打造这一座史无前例的九层琉璃塔。
“琉璃塔就建在正殿之后。九层八面,除了中柱之外,不施寸木,通体以五色琉璃构件榫合,每层设篝灯十六盏,塔窗以明瓦罩牖,便是风雨黑夜,也要灯火长明,如一座巨炬矗立金陵,便是远在长江之上也能看见。各层檐角上还会悬挂铜铃,总数有百十之多,微风徐来,声传数里,恰如乐音天籁一般。” 朱棣语调轻快地向天晴描绘着美好蓝图。
“陛下建这琉璃塔,是为了……龚妃娘娘和先皇后娘娘吧?”说到灯火通明,天晴最先想起的便是那位许愿“天地昭明”的孝慈皇后了。但若光为了这位嫡母,朱棣没必要把她叫来询见。
朱棣点了点头,笑得由心愉悦:“母后虔心向佛,见之一定高兴。母妃她喜爱乐律,从前歌声便恰如铃音一般……待此塔建成,她也必会欢喜的!朕准备将新寺命名为大报恩寺,你觉得如何?”
此时天晴再笨也明白他意思了。为了登基名正言顺,朱棣自称为先皇后马氏嫡子,当然不能再为亲生母亲追封上尊谥号,这座琉璃塔,便是他对龚妃的补偿和纪念;另一边,他又真心感念先皇后从小照拂的情义——如此既有生恩又有养恩、寄托了他所有追思的“大报恩寺”,自然是怎么耗费都不过分了。
她从前吹嘘过自己有“通灵”之能,朱棣特地带她来,便是想求个心理暗示,好让新建一事更加顺理成章,也给即将被立为储君的朱高炽积累些口碑资本。
杨荣和黄福两个马屁精,投君上所好,选边站队,还真是不落人后啊。天晴心里嫌鄙,嘴上却附和——“这是陛下对二位娘娘的心意,光看制图就已美轮美奂,真待建成,又有谁能不望而惊叹?不过,天禧寺占地上百亩,这琉璃塔又是天工之作,修建无论人力、财力,想来费用都是不小。重修也不急在此间了,不如等再过上几年,国富民安仓廪更足之时,再好好计议吧?也免得仓促动工,反而不美。”她道,“二位娘娘都是菩萨心肠,在天有灵,也一定都希望陛下先以民生社稷为重的,不然也不会一直这般庇佑陛下了。”
她好言好语的时候,朱棣总是受用,看了朱高炽一眼,像是宽慰似地一语双关:“数年之功,确实也不急在一时了,就这么办吧!”
天晴见朱高炽略显失落的脸色,难免有些内疚,但又深感此时劳民伤财确不妥当,只得岔开了话题:“诶?如今日夜里都这么寒,天禧寺的那些僧侣安置好了么?”
“僧录司早做好了安排。南朝四百八十寺,你还怕他们没地方挂单么?”朱棣笑着道。
“那就好……”为了看图仔细,天晴方才走到近前,手指比划指点,袖炉为此被放到了一旁。自从被张之焕射伤又被彭师父刺伤之后,本来总是暖烘烘的她变得比寻常女子还要怕冷,此刻说得自己也有些发寒,一时却够不着热源,只能搓了搓手,好让自己热和一些。
陡觉身子一震,手心一暖,接着手背也被裹在一片热气之中。天晴顺眼望去,原来是朱棣将自己双手拉过,握在掌心,一边拢着,一边朝里呵呵哈气,接而又掀开大氅,将她两只手牢牢箍在他胸前,带得她整个人都向前冲了两步。
“这什么情况?!”
天晴只觉一阵热意直冲面门,想张口感谢一下皇恩浩荡,然而环顾左右,众目睽睽,又实在不想惹人耻笑。包括朱高炽在内,众人只道是他们夫妇恩爱,似乎反觉得自己在场得不合时宜了,都心虚般先别过脸去,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看不闻。
天晴尴尬得双耳都有些发红,可当众也不便多说,只轻轻道:“臣妾没那么娇弱,不会就此冻伤的……”微微用劲,试图把手抽回来。
朱棣却自始至终牢牢拽着,仿佛掌中握着的是什么稀世珍宝,关心都在此处,半眼不看她的脸。
“不是怕你冻伤……”
朱棣话说一半,天晴带着疑问歪下头,想瞧瞧他到底葫芦里要卖什么药,眼前却突然涌起一阵血红,什么都看不见了……
……
“如何?她会不会有危险?”朱棣的语气隐隐焦灼。
“父皇宽心,皇后娘娘不过晕了一下而已,何至于有危险?或许反倒是有喜事呢!”朱高炽笑呵呵说了一句。他的萱娘已经显怀,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状况。毕竟常天晴才二十多岁,父皇正值壮年,又对她向来宠爱,这么猜测也合情理。
怎么可能……
朱棣摆摆手直接无视了朱高炽的胡说八道,专心等着谈礼的回话。
“不是,也不能是。以娘娘目今的身体,可以断定子息上会颇艰难;便真有了身孕,也绝非好事。”谈礼个性务实,有一说一,可见到朱棣霜刀冰裁的一眼,心中还是一震,低头颤声补充道,“生产本即凶险之事,普通妇人尚且九死一生,以娘娘如今的状况,恐怕……”他点到为止,把头低得更低了些。
“别管那些了!朕只问你——她的身体还能不能好?”
“娘娘外伤内患,久病难愈,以至阴血衰少,阳气不足,遇到天寒时节,体况难免更弱。但只要继续注意保养不操劳,情况应该不至恶化的。”
说不至恶化,那也就是不容易好转了。
朱棣沉沉叹了口气。
“……都各自下去忙吧。朕来守着她就好。”他转头吩咐尤力,“去把解缙的书稿都拿来,朕就在这里看。”
一直到入夜,天晴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我……睡了多久了?”
“才半天而已。”朱棣揉揉眉心,放下了书稿,问道,“饿不饿?想吃什么,让膳房给你送来。”
“一碗菌汤就好,哪用得着劳动尚膳监和御厨他们?小葵呢?”她做的菌菇粥又香又滑,每次都能让她满腹满足。
“刚刚让她休息去了。你不是最疼她么,哪能让她守着你不吃也不喝?”
天晴嗯了一声,又问:“兰依呢?汀依呢?”
“别依了,都不在。”朱棣道,“今次由我来照顾你。”
“哟~不用搞这么大吧?”天晴笑起来,“难道我真快死了么?”
“胡说八道什么!”
琉璃灯团团而簇,烛火通明,仿佛为场景都镀上了一重光晕。朱棣看着她大快朵颐,平平一碗菌菇粥硬是吃出了龙肝凤髓的滋味,一副天真又满足的样子。
“真像个小孩子……”
朱棣这样想着,突然记起谈礼所说的话。
多可惜……如果她有孩子,该会有多可爱?无论儿子还是女儿,她的孩子,必是会像她的,明亮温暖,无惧无畏,生就一双光是望着你,便能让你由衷喜悦的眼睛。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作为一个骗子,这双眼睛真是一份得天独厚的礼物,只要被它们看着,无论其下那张嘴里跑出怎样离谱的谎言,你都无法不信。即便心头偶尔冒出一两丝怀疑,在那对光可鉴人的剪水之前,也只能纠结成几缕自顾羞惭的轻烟,顷刻间消飞不见。
它们就那样无遮无拦地望过来,热情而率直,仿佛能看穿任何人,却不惧被任何人看穿。
就像现在……
“咂~吃饱了!”天晴毫无文雅可言地用手一抹嘴,又在湿巾上正反擦了擦。“陛下?”
“看到了。”朱棣不动声色地从发呆状态中解除,拿过她手中的巾帕。天晴想道一声谢,张口却打了个哈欠。“还困么?”朱棣问道,“不能吃饱就睡,你是想坐着看一会儿书,还是扶你稍微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她很快回道,“现在还下雪么?还是让兰依她们来陪我吧!也没有很晚吧……”
“你再昏过去怎么办?哪个依抬得动你?又想弄得鸡飞狗跳么?”
天晴答不上他的灵魂三连问,只能乖乖听任他安排。
“太轻了。”
朱棣暗暗地想。将她架在手上时,他的右臂承受了她三分之二的分量,却还不如他的一把铁胎弓重。如今她的身体大不如前,就算她还是到哪都能活下去的徐天晴,只怕也活得不会容易。
看着她这日渐虚弱的样子,朱棣自己都觉得内心矛盾到荒唐——有时恨不能折福折寿替她病这一场;有时却又诚心企望,她就维持住现在孱弱的模样,不要恶化也不要好转,哪儿都去不了,永永远远留在这里……
“别啰嗦了。”想到此处,他不管她如何挣扎惊呼,将她打横抱起,“这儿廊上又没积雪,摔不到你的。”
“可在廊上,就看不到大圆月亮了啊。”天晴犹在动手动脚抗议着,誓死捍卫自己独立行走的权利,“这样子多难看!也没办法消食呀!”
此刻,皇城西,归德侯旧府。
“你这么跟父皇说了?”朱高煦面向东窗,沉声问道。
身后的谈礼诺诺应是:“皇后娘娘身体虚弱,本即事实。皇家生息干系重大,娘娘的健康也容不得怠慢,就算殿下不提点,微臣也当找机会禀明圣上的。”
朱高煦侧颜一笑,点了点头。“谈院使一直都忠于本分,这很好。”
常天晴如今已废无一用,父皇不可能再让她空霸着中宫之位,隔段时日,定会寻个由头,将她冷落处置。到时候,到时候……
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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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一下手上的稿子和时间线,应该到年前正好能把整个故事更完~可以坦坦荡荡过新年啦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