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并没有等来更进一步的噩讯,也没有等来任何惊喜。铁铉还是被以极刑处置,株连三族,二子充为官奴,妻女被没入教坊司。好在尤力偷偷跟她报信,朱棣居然未对苏集商会做任何措置,只让已被擢为锦衣卫指挥使的纪纲一直着人监看着而已。天晴不知是什么原因让朱棣对此改了主意——或者,他以为让帝和张之焕他们还会再回到商会去,想守株以待兔?
“坤帖木儿已被杀了,如今鬼力赤自己做大汗了。”朱棣有些轻蔑地笑了一笑,“太师倒是没换人。”
朱棣已冷落了她好几天,既不找她询商什么正事,也不像从前那样时不时召她聊天解闷似地闲扯。这一日,却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没有任何开场白就说起了北元汗廷近来的变故。
“嗯……臣有听到过些议论,听说之前蒙古军在辽东一带大肆劫掠,就是阿鲁台的提议。”天晴道。不难猜想,阿鲁台见鬼力赤畏畏缩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废了傀儡皇帝坤帖木儿,立他为汗。鬼力赤势成骑虎,自然要趁朱棣新登帝位边境尚乱,先抖一抖威风,才算对力挺他的阿鲁台有个交代。
不过顾忌着仙死丸的威力,到底不敢直接捋北平都司的虎须,便往辽东打个擦边。
“你的仙死丸,看来也不怎么有效果。”朱棣道。
“仙死丸原本就是不给才有效的。既然这次鬼力赤皮痒,便叫来取药的孟耿无功而返,让他苦足三个月,想来能太平不少。”
“他这么一闹,倒也不都是坏事~”朱棣表情轻快地扬了扬眉,“正缺的由头,他还替朕给了。”
天晴微觉意外,想了想很快明白了过来——“陛下是要?”
先帝在时,朝中就一直有迁都之议,为此先帝在凤阳颇费力气地经营了一通,发现难以为继之后,又派太子朱标巡视关中。朱标细考了长安、洛阳两地,归献陕西地图,上奏建议选址长安为国都,以继汉唐之盛世。然而世事无常,在这次漫长的旅途中,朱标染病愈重,回京第二年便薨逝了。先帝痛失爱子,再也没有心情考虑迁都一事,留下“精力已倦,不欲劳民”的灰心之语,便将此事搁置下来。
“嗯,你觉得如何?”朱棣直接问道。
“陛下所计,必是大善。”天晴对迁都之事早就有预料,不介意做这顺水人情,时隔日久拍拍马屁令朱棣开心。
细想一下,朱棣会做此决定也不奇怪。他曾亲眼见到隆福宫下金石叠累,难免心慨——任凭南宋皇室之前如何富庶,偏安一隅的下场便是如此,除被蚕食吞并掠夺所有,再无第二条出路;与其这样,不如索性大刀阔斧一改疆图,定都北地以筑国门永固之势。张真人说大都王气远非百年可拟,不就是为此缘故么?
可惜可叹铁木真,对他来说,最想让儿孙代代相传的财富,当然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他的不世霸业,然而……他再怎么英雄盖世,管得了身前,却管不了身后。
“铁木真再怎么英雄盖世,管得了身前,可管不了身后。所以,朕只能比他看得更远些,虽然不知能管到几时,总得尽力而为。”朱棣道。
天晴顺从地点了点头。如今朱棣践行前言,已将广宁一带都放给了以兀良哈部为首的三卫;既然施恩,更需示威,否则半境国土必又难保安泰。有他坐镇北平,震慑之意自不待言。朱棣这个人,确实有很多不是,但……也确实是个雄才大略的好皇帝。
“如何,对你的选择,还后悔吗?”朱棣冷不丁来了一句。
“呵……呵呵……不敢……”天晴暗暗叫苦,唯有讪讪赔笑。
好在这时,福星小天使马云又来解了她的围。
“陛下!安平侯爷从山东回来了!”
“李远?传!”
抓获铁铉时,袁融就与李远商议了一番,始终觉得那个脱逃的假让帝不能就此放任,免得被有心人利用。铁铉被擒,济南再无龙首,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指挥使司等上下文武尽数投降朱棣,山东境内再组织不起像样的反抗之力,李远遂决定留在当地,在全行省以“捉拿妖人”之名发出悬赏通缉令,将让帝画像遍散各州县。果然没多久,就有人为那丰厚赏格动了心,出面举发,让李远轻松便拿住了那个容貌酷似让帝的骗子。
李远知道自己这次定能让朱棣满意,喜滋滋步入堂内,蒙免礼起身,将经过奏禀了一遍,又道:“怪不得在使司衙门时,那妖人从头到尾不说话,原来竟是个哑巴!怕是逃难时候经过了济南,因为容貌与让帝相似,就被铁铉看中,拉了他来演戏。这小子身上也有些武艺,拿他可好费了一番劲呢!为防他途中又作怪,臣等已将他就地正法了,首级用冰格封起,快马带回京师。”
不管这个让帝是真货假货,要活着运回来,天知道路上会不会又出幺蛾子?当成妖人直接砍了,最合皇上心意。反正皇上不会想要一个活的朱允炆,更别说活的什么张三李四了。
朱棣果然欣容点了点头,称赞李远行事谨慎做得好,又命将妖人的首级呈上。
很快,一名身材魁梧的侍卫进内上前,双手捧着一木托,其上一团布皮包裹的物事。
“打开来,让朕看看。”
侍卫领了吩咐,单膝跪地将木托放置于地,随后将包布掀开。只见当中果真是一颗人头,然而散发凌乱,脸有血污,根本看不清面目。
“将他的头发掀开,把脸擦净。”朱棣命令道。
侍卫似有些紧张,诺诺间立刻将人头覆于额颊的长发拉起,然而一个失手,那头颅竟骨碌碌地滚下了托盘,一路转到朱棣的面前。这次,他看清楚了。
不是朱允炆,但那轮廓却莫名熟悉,他应在哪里见过。朱棣猛然想起,那是——
沈昂?!
“狗贼!纳命来!”
侍卫一声大喝,众人只见银光乍现,如鬼如魅森森一闪,一只枪头不知何时已杀到朱棣跟前。朱棣大副心思都在那颗头上,哪里料到一个侍卫会暴起发难?迅速把身前高案一推而倒,枪头便如同扎进了厚厚的盾牌。可耐不住来人力能举鼎,枪尖一挑,竟将一张实打实的黄花梨木案掀飞开来,左手幽紫寒光瞬时又递到眼前。
李远落在十余步开外,此时回身已不及阻挡,惊惶之下只得大喊其他侍卫“护驾!快护驾——”话未脱口,却听得刺客“呃?!”的一声惊呼,定睛一看,竟是天晴扑到了两人之间,双手紧攥住刺客手腕。
似是发现自己的气力拖他不住,她以身为盾挡在了朱棣身前。金钢匕首首尖已刺入她的胸口,衣襟怃然一片洇洇深红,色泽凄厉,愈漫愈开。
“娘娘!”李远失声叫喊。
刺客恍恍惚惚松开了兵器,护卫们长剑丛丛已将他指在正中。天晴陡然目眩难持,一下坐跌,正落在身后朱棣的怀中,面孔却仍向着那刺客。轻轻摇头后,她哼了一声,口中道:“有胆量只身行刺,想来……必是江湖上顶天立地的豪侠。一诺许人,五岳为轻。”
刺客怔在当地。
“一诺许人,五岳为轻。你且记在心里!”他曾答应过她,她救了卫志一命,只要她开口相求,无论天下间的谁,他都会力保此人平安周全,粉身不辞。而现在……
她开口了。
彭莹玉呆呆望着她,眼前人鬓发散乱,脸色苍白,嘴唇一丝血气全无,一条命似已去了半条,哪有半分初识时的神采模样?一时间,忘了大敌当前,忘了所图所念,只嗫嚅着:“冤孽……冤孽……”
朱棣的脑中空白一片。隔着宽大的袍服,他都能感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随着仓促的呼吸起伏不定。她又用他最不期望的方式,帮了他一次。这一刺并未刺中她的心脏,却直刺进他的心底,让他剧痛、狂怒、懊悔、憎恶,如受万蚁侵噬咀咬。无从补救,更无从发泄。
此时天晴已镇定下来,却惊奇地感到自己周身仍在不住打颤,抬起眼见朱棣目光如刀,牙关紧咬,才知道,原来发抖的人是他。
“将这逆犯拖出去,五马分尸!!”
“等等!”天晴奋力一喊,尽管虚弱至此,这一声竟是气力雄浑,“逆犯受何人指使尚未查明!先押进诏狱,择日审问。”说罢,怕会遭他否决一般,天晴手掌朝肩上一扣,已紧紧按住了朱棣五指骨节。冰凉的触感,带着血腥的刺鼻气味,激得朱棣如电一凛。
上次他抱着她从灵壁赶回大营,她也是这么的冷,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明知她借口推托,无非是想留下这贼人一条命……可他,又如何能再逆她的意?
“都聋了么?照娘娘的话做!”
话音刚落,朱棣忽地感到手上一沉,已顾不得再去管那个刺客,连声呼叫——
“天晴?天晴!天晴!”
她的意识昏暝,浮浮沉沉间,似听到有人隔着高山阔海,轰隆隆含糊糊地冲她说着话——
“……巧在刺得不深,伤处又早有旧患,毒素一直未得尽清,如此两相消抵,否则入血即攻心……体质异于常人,然而毕竟……加上操劳过甚,忧思深重……若再不静养调理,不止无法恢复如初,身体状况……会恶化得越来越快……”
身体……恶化……
谁?是她认识的人吗?
否则,为什么要告诉她?
天晴迷迷糊糊睁开了眼,身边不远处弥勒榻上坐着的依稀是朱棣。待认清后,她才注意到他脸上如丧考妣的表情。
可为什么呢?他的考妣都已经丧了呀……
在他面前躬着身说话的,是已被升任为太医院院使的谈礼。刘齐望的志向不改,希望做个江湖游医,和妻子闲云野鹤周游天下,靖难一毕便向朱棣请辞告别。天晴非要答应,朱棣也不好勉强,只能任他们离去,从此天晴主治御医的重任就落在了谈礼身上。
谈礼深知朱棣对天晴的看重,与刘齐望交接得无微不至,几乎连天晴从小到大生过几次病、每次病因、症状、治疗手段、疗效成果都如数家珍(毕竟内容也并不怎么多),对天晴的病况伤情当然最有发言权。
“娘娘?娘娘该是醒了!”谈礼似是发现了她这边的动静,立刻喊道。
众人一拥而上。天晴无力地挥了挥手,眉头局促地皱起,好像在嫌弃他们抢光了她的空气。
朱棣一声令下,众人乖觉退了个干净,只剩下了他自己。
天晴支撑着坐起来,等着他多少讲两句宽慰病人的好话。谁料似胸中有恶气难纾,朱棣狠狠来回踱了几步,猛将墩子踢到了一边。“就算你不出手,他也未必真伤得了朕。你使这种苦肉计,无非是想要朕承你的情!你根本不是要救朕——是要救他!你以为这点伎俩,能骗得过谁?”
天晴捂着刚刚被包扎好依旧作痛的肩胛,声音低低:“……臣从来没以为能骗得过,也从来没想骗。”
“呵……”朱棣不言,只是冷笑。
“臣想的是……就算陛下知道臣的目的,也会答应臣的请求。”
“哼!你凭什么?”
“凭陛下和先帝不一样。便是再恨臣任意妄为,也不会否定臣的功绩。该臣所得,陛下都会给得——这就是臣的凭依。”
他的赏罚之道,从来如此。所以他才放过了商会的人,放过了常家,放过了爹,放过了朱允熥、朱文圭……
“彭莹玉他经营白莲教多年,地位尊崇更胜于空悬的教主。如果他就这么死在陛下手里,妖教三坛十一堂数十万教众……必然不能善罢甘休。他们眼下是无力反扑了,可徒子徒孙们总会长大,以牙还牙,冤冤相报,何时是头?”见朱棣神色寡淡,不为所动,眼中甚至还带一丝嘲讽,天晴知吓是吓不住他的,叹口气,又道,“彭莹玉已经七老八十了,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呢?当年先帝正因为放逐了年老体衰的沈万三,至今还有非议纷纷;倘若传出去,陛下连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都要以酷刑处死,岂不又无端端惹人诟病?”
“这话可自相矛盾得很。你刚说彭莹玉德高望重,死了也能号集几十万教众,怎么话锋一转,他又年老体衰不中用,死跟活都没两样了?”朱棣冷哼一声,“情你也算求得不少了,居然一点都没长进!”
“陛下,臣是不长进,可这是臣最后一次相求!”天晴突然在榻上跪了下来,望着他眼中的光却不折不屈,“求陛下,放过彭莹玉这一次,给他一条生路!这次以后,如若他再逆行不轨,任他五马分尸、千刀万剐,臣绝不会再说一句话!从今往后,臣也再不会为其他任何人关说,徒惹陛下厌烦!”
“你可真看得起自己!难道你的最后一次,朕就必得答应么?!”
永远是这样,她要所有人活着,要所有人好过——却不管他如何,不管他们会不会来要他的命!
此刻他恨她,比恨彭莹玉更甚!他凭什么还要顺着她!
“唔……”
正要解释,天晴突然脸色一白,一个激灵佝偻了起来,勉力呼吸,才撑住了身体,不至坐倒。朱棣心头倏忽一震,下意识已冲到她跟前,伸手想去扶住了她。
“谢陛下……臣、臣没事。”天晴抿紧了嘴唇,目光复又炯炯,毫不退让地望向他。
朱棣终于败下阵来,深深叹了一息。
“这一次,朕就放过彭莹玉。”他道,“但绝无下例!以后你再哭再求,寻死觅活,朕都不会理睬。不管他活到七老八十还是一百,既为逆贼,都得斩首伏诛!”
“谢陛下隆恩!”天晴没想到这一下卖惨真能换来他的妥协,惊喜间正要下地叩首,行个大礼,却被朱棣一把拉住。
她自然地朝他抬起了脸,一张笑颜就这样轻轻落在朱棣眼中。虚弱、苍白,却散发着一种由心而生的绮丽光彩……让他不禁想起了他的母亲。
他不忍再看她,扭头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只有你欠朕,没有朕欠你的!你答应朕的事,须得做到。”
“是,至死方休……”天晴轻声道,“但凡陛下发觉臣有一点异心,要叛要逃,臣听凭发落。”
翌夜二更时分,金陵城北郊。
“师父,已经可以走了。”
天晴将镣铐丢下,双膝跪地,朝着彭莹玉重重三叩首,起而道:“从今往后,徒儿再也不能与师父见面,这次真是永诀了。还望您老人家多保重身体,平安健泰。”
彭莹玉狐疑地看看她身后那一队遥遥候着的锦衣卫车马,哼道:“如今我已是孤零一身,你们便是跟着我,也抓不住安如丫头他们!”
天晴微笑:“以锦衣卫那点本事,还跟不上师父。况且师父也并未准备去找赵姊姊唐大哥他们。师父打算好了此行有去必无回,如果赵姊姊知道,是绝不可能同意的。”
被她点破,彭莹玉也不尴尬,嗤了一声:“你就这么放过我——没有一点条件么?”
“有……大理寺核验过,师父带回的那个头颅确是沈昂的。师父一向慎重,在毒哑他之前,该有逼问过他喂蛊之法吧?我想请师父告诉我。”
“呵!你还想救那个沈家小姑娘,可以——但一命换一命,你也得帮我做一件事。若你不想答应的,现在就可再拖我去五马分尸。”彭莹玉傲然道。
天晴不言,只抬头仰望夜空。彼时清蟾高挂,亮得晶华万状,好似广寒宫门口那盏炽炽的白灯笼,永恒得天荒地老,不会熄灭。
“好白的月亮啊……记得那一年师父在连家捉住我,也是十五那一天,对吧?”
彭莹玉仿佛忽然被刺得痛了眼,别过了脸,冷淡道:“别给我套近乎,我可不会承你的情!”
“我没想过要师父承我的情。”天晴道。
“那你如何说服的朱棣让我走?”彭莹玉道。
天晴笑了笑,所答非所问:“师父曾放过我两次,我也放要师父两次,如此,才能两不相欠。”
她是受伤刚愈,脑子糊涂了吗?“从知道你不是徐天青开始,满打满算,我只放过你一回。”不过是在皮县没急着杀她罢了。“那时在济南,我原没想过放你!”
“我说的不是那次。”天晴摇摇头,“如果当初袁融答应师父,与白莲教合作重兴天完王朝,师父就是护国国师,而我就变成反贼了。那时候,师父一定也会放过我,不会要我的命的,对不对?”
彭莹玉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她的眼睛还是如他第一次见她时那样,清澈深然,如粼粼浩渺的映天池水,让你无法质疑,无法反驳……他恍神片刻,高声喝起:“不对!我一定会杀了你这妖女,以绝后患!至于朱棣那个狗贼,更该千刀万剐!今次除不掉他,还有下次,下下次,终有一天,他要死在我的手上!”
天晴退后一步,微低下头:“师父这样说,是希望我能改主意杀了你。师父重诺胜于性命,从今以后,绝不可能再行刺朱棣;师父也知道,我既然能救你,就一定会力劝朱棣,放过其他白莲教众。所以,反正孤零一人,既无可作为,又再无牵挂,不如慷慨一死,好全了天完圣朝国师、白莲护法天尊忠烈之名。师父,是不是这么想的呢?”
她说得对,她几乎从不会错……而她越是正确,彭莹玉越是恼怒。“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说过的,师父。我想要的,只是天下太平。”
天晴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如今北元依旧耽耽虎视,四周宵小也不过慑于新皇威势,才能一时安顺。时局百废待兴,远未到盛世光景。要是再自乱自误,恐怕将来……更不堪设想了。师父半生颠簸,战祸之于百姓何苦,前事不乏,殷鉴未远。”
“哼哼,朱棣想当皇帝,就兴他大动干戈;到了他当皇帝,却要我等忍气吞声!凭的什么理?!”
“凭他赢了,这就是理。天意也好,人为也罢,如果执意不认命,平白再挑起战乱纷纷,受苦的终究只有黎民。”
道理彭莹玉当然都懂,但朱棣那贼厮凶狠毒辣,和他老子有什么不同?但凡她肯听他的,自己当女皇,不比他强上百十倍吗?!“难道朱棣他,就是你口口声声的明君圣主了!”
“现下当然谈不上了……”天晴微垂眼睫,“便是明君圣主,也需时日证明。但,如果所有人想他垮,想他死,叫他疲于内耗,屡屡受掣处处提防,他就是满腔抱负,一身才干,想重振江山社稷,又如何能施展?”
女人心,海底针。彭莹玉弄不明白,末了只能叹口气,自己开释。“他是你的丈夫,你终归是要为他说话。”
“师父心里明白,这话,我不是为他说的。”
“他不是什么好人!”彭莹玉低吼道,“你帮他护他,就是助纣为虐!天道好轮回,终会报应在你自己身上!”
“我,已经遭报应了……”天晴轻轻按住了心口,似嘲似叹。
“你?”彭莹玉瞪着她,声音中掩着不敢置信的痛苦,“难道——是我?”
“不关师父的事,我本就受过重伤,一直未能根愈。如今种种,都是我的造化吧。”天晴轻声念起佛偈,“一切归于尽,果熟亦当堕;合会必当散,有生必有死。师父以前就拿包大哥的事劝过我,生死皆命,与人无尤。”
一瞬,彭莹玉一心只剩了错愕。她这什么意思?她是说,她会死吗?怎么会!她不是刀枪不伤、百变不侵的妖女么?区区那点毒,怎会就伤到了她?该死的不死,她凭什么要死?!
“我自知时日无多,所以师父才更不能有事。朱棣此人心硬志坚,一旦决定的事,再难更改,称帝后更是如此。如今我赖活着,尚不能劝止他大开杀戒,方孝孺、铁铉的下场,师父也都看到了……等我死后,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师父必须要活下去,才能像以前一样,保护赵姊姊他们……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师父了。让大家都好好活下去吧!不要再想什么造反、复仇,从头开始,重新活一遍——这不是我的条件,却是我的希望。”她的声音认真而平静,如同在交代后事,让彭莹玉陡然无措。
“那、那你也不能死!只要你活着一日,我便答应你,与朱家朝廷两相不犯。可你若是敢死,你若是敢死!我白莲百万教众,卷土重来岂曰无日!就是不取了朱棣的狗命,也要掀了他的江山!教他子子孙孙,全都不得安宁!”
彭莹玉说得咬牙恨齿,轰铿如裂石流云,惊动得远处人马都连连回头。原以为她定会像以前那样,劝他些以和为贵的虚话大道理,天晴却笑得一片惨然,微凉恰似此刻的月光。
“……到时候,该如何,自如何吧。”
※※※※※※※※※※※※※※※※※※※※
彭师父的出场……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但他的影响余波犹长~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