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济南城。
“我们这批便是苏州府来的商队,心里一直都记着皇上的恩情哩!如今铁大人力抗伪帝,小民又哪能好袖手旁观?有人出人,有力就出力,都还等着皇上重登金銮殿呢!”一行商打扮的小胡子男搓着手向城门官赔笑。
江南来的这些商贾,近来门官也见的多了,嘴上说得一片丹心,不过想趁着燕王刚刚篡政地位未稳,皇上还有夺还的希望,争取也博他个勤王之功。反正不过就是几石的粮食、个把件军器,皇上养足了他们四年,这点“本钱”根本不在话下。便是哪天济南真的守不住了,他们拍拍屁股跑了,撑破了天也就这些损亏了。
城门官拿刀鞘潦草挑了挑那些货什,便撇了撇头:“过。”
“是!嘿嘿,是!”小胡子点头哈腰,立刻“奥扫奥扫”招呼着手下脚夫把三辆车都麻利赶进城去,又向门官笑道,“如今皇上是在布政使衙门么?小民一家一当都在这里了,想亲自进献给皇上哩!”
门官咂了咂嘴:“这时候来的,哪个不想见皇上?自己排队去吧!”
来到衙门口,果然这里早排起了长龙。漆黑铜钉大门正正敞开,铁铉就立在院中,身后还端然坐着一人。对所有来献资献力的官吏平民,铁铉都亲切接见,言辞间不忘鼓舞激励一番。
“离得太远了……同行的公公说,那后面轮廓依稀像是让帝的样貌,不过不能确实,也没有见着让太子。依我看,真假一半一半吧。”献完礼出门后,一直走到了僻静处,“小胡子”李远才向着身边人道。
“依稀是……”袁融扣着下巴沉吟起来。
照道理,如果朱允炆真逃来了济南城,铁铉他们应该里三层外三层严阵以待,这段时期将全城守得水泼不进才是,如何却任居民自由来去?就是铁铉心慈,不拦阻百姓逃命,也没道理连进城都放得这样松散,还大开方便之门,让朱允炆像跑江湖卖艺的一样供人观看。
不会错!这个让帝是铁铉存心立的靶子。他并不介意新皇的探子会不会混进城里,只要将“让帝在济南”的消息传扬出去,新皇就不得不上门解决,或许——那就会成为他的最后机会!
到了这一步,居然还想着反败为胜,不放弃一线可能。这份坚毅心智,让作为对手的袁融也油生佩服。
“好吧。”袁融挑唇一笑,“既然铁大人下了血本放饵,想要钓一条大鱼,咱们可得如了他的愿!”
……
“你说朱允炆,现就在济南城里?!”天晴满心震惊,“朱棣已经派人去查了,消息确实吗?”
“千真万确。”前来通风的尤力满面苦色,“被派去的就是袁融和李远……这样子的发展不应该啊!让帝如果拿济南作据点,肯定是要和皇上周旋到底了。而只要他一现身,‘晏驾’的说法自然站不住脚,皇上不战而败,理所当然要把皇座还给他。可这个不对啊,太离谱了!”
天晴当然知道尤力指的是历史上绝没有这一出,思前想后,很快平复下来。
“你先别急,我判断张真人那里应该牢靠。济南城里很可能不是真的朱允炆,这该是铁铉的绝地反击之策。可朱棣他未必知道。”天晴分析道,“你说得对,已经昭告天下‘晏驾’的朱允炆绝不能活着回京城,不管真假,朱棣一定会将他彻底抹杀掉。但朱棣这次必须亲眼确认,尸首不会直接给处理了,估计会让小融他们把首级带回来吧。
“可一旦发现又上了一次当,朱棣恐怕就没那么好耐心了。朱允炆父子就算这次能逃过,接下去也是风雨飘摇。”天晴想了想,咬了咬嘴唇,面色艰难。“我答应过小马皇后,一定会保护好她的丈夫和孩子,得救他们……”朱文圭小小一个奶娃娃,朱棣当然不会为难,已允诺会将他好好养大。可朱允炆与朱文奎就……
人的情感最是微妙。经过这几十年的相处,尤力早已入戏,有一大半已经将自己当成了真的郑和,将朱棣当成了他的主君。其实只要朱棣不受到损伤,历史不受到影响,对于从没有见过面的朱允炆和他家人,尤力并不怀有太大关心。但考虑到他可能是他以后“旅行”的动因,像天晴说的,不管真假,还是先救下来再说吧!
“嗯,你说的有道理。张真人武功高强,还有传说他活到了三百多岁,应该足够保护建文皇帝一辈子的,不会这么快就出问题。”尤力也开始冷静下来观析前后。他是看着《倚天屠龙记》长大的,对张三丰最深刻的认知就是“一代宗师”、“长寿人瑞”了。“我相信你肯定有办法,但现在有个问题——你出不去呢……”
为了防止她“调皮捣蛋”,连现在苑子里飞进飞出的鸟禽,都被朱棣着人看起来了。
“我知道,所以这件事,还得请你再帮帮忙了。”
尤力见她眼中又闪现出他过分熟悉的狡黠,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我有的选么?”
……
为何朱允炆早早就派出大臣往各路募兵,援军却迟迟不至?——
这全靠了纪纲和朱棣在各地的暗桩们搅风弄雨。他们或于戍卫军中激起哗变,或直接暗害当地保皇派的文武,只留下那些早已心向朱棣的人马。到得最后,连齐泰和黄子澄,都是由当地投降派官员亲自押扣着入京的。
方孝孺收到的最后消息,正是黄子澄募兵不利,欲往海外求援,而这时朱棣已大军兵临城下。深知大势去矣,方孝孺拒绝了张之焕弃城出逃、陪同让帝共避的提议,穿戴好了整套朝服衣冠,端坐存义坊家中,静候朱棣的兵队上门,最后由纪纲提进了紫禁城。
“齐泰和黄子澄先不说。方正学先生乃是当世大儒,杀了他,等于同全天下读书人为敌!你亲口答应过道衍大师,会饶了他的!”天晴急切道。
方孝孺对朱棣的招揽当然不会理睬。朱棣将他宣入时,已着人为其准备好了空白的登位诏书,承诺只要方孝孺肯代笔题拟,便依旧是新朝的股肱之臣。方孝孺却一言不发,提笔断然写下“燕贼篡逆”四个大字,请朱棣颁告天下,惹得朱棣当场暴怒,最终下令株连其十族。
“朕答应饶过的,是肯俯首称臣的方孝孺。可他是怎么说、怎么做的?你是聋了听不见,还是瞎了看不到?这样都忍了他,岂不等同昭告世人,朕就是篡逆贼子么?!”
“他如今是铁了心一死求仁……”天晴咬紧牙关道,“那陛下直接杀了他便罢,一旦株连十族的消息传开,听在世人耳朵里,岂止篡逆贼子?简直就是、就是……”
见她越说越重,一侧的朱能心中大呼不好。可这到底算夫妻吵架,还是君臣争论?他却真真搞不懂,只能和稀泥两头劝:“话绝不能这样说!眼下殿、陛下不还没下旨呢么?那个、娘娘啊……”
“你滚出去!还有你!”
朱棣一声怒吼,朱能和纪纲只得诺诺而退,留两人在堂中,大眼瞪小眼地对视。
“呵!终于肯说真心话了么,你担心的哪里是方孝孺?不就是怕一旦株连,会连到你的张之焕么!”
天晴之前请尤力帮忙放出了消息,相信小融早已收到,以他的聪明机警,一定会将目标从“拿下假让帝”转为“生擒铁铉”。那只要她能说服方孝孺和铁铉暗中投效朱棣,所有人便都有了生路。
毕竟——就算史书所载,也并非都是真相。
谁知她刚刚想向朱棣求个恩典,就撞见他对建文朝三位大臣的重刑发落,酷烈之惨,尤以方孝孺为最。
“张之焕不是我的,他是瑞安公主的驸马。我同他之间清清白白,天地可鉴!陛下非要诛心,臣无话可说,但这可是上百千条的人命!”
“好!你既这么看重那百千条人命,朕就跟你做个交易。拿张之焕一人下落,换他们上百人生路——你肯是不肯?”
“我又不知道他的下落,要怎么换?!”天晴怒道。
“要是你知道,你会说么?”
“可笑!他又不是我亲戚,我做什么不会说?”
“因为你不会!”
朱棣突然低了声音,深深看着她。
“每次你说谎,越不自信,越爱反问,从无例外。”
这是她的诡计。不屑的措辞,轻蔑的口吻,令你对自己曾经笃信凿凿的判断,奇异地产生一种荒谬感,最终自然而然地自我推翻,留下心里一大片无所适从的空白,任由她涂画。
随之而来的那些连篇鬼话,她越漫不经心,你越深信不疑,根本无从试想,那是她连一刻之前都尚未编撰好的妄言。
“对,我确实犹豫过。其实……”天晴闭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睁开。“瑞安公主已怀了身孕。陛下此前曾答应过宁王爷,绝不会伤害任何天家骨肉!”
“瑞安本就不是什么天家骨肉!”
天晴一怔。彭卫志告诉她的时候,绝不可能第三个人在场。难道是华远执么?他竟然也知道……
“贱妇任氏闺门不肃,罪犯欺君,于宫闱中生下孽种彭素华,混淆皇家血统。朕会将彭素华从宗人府除名,不下令追索格杀,已是对她法外开恩了!”朱棣道。
九族中包含“妻三族”,是故驸马之罪,从没有祸延九族的。瑞安尊贵的身份,对他们夫妇而言是一种相互的保护;但一旦瑞安失去了公主封邑,便不可能再得豁免。
何况她身上,还要背负母妃□□宫闱、欺君罔上的重罪……
这是铁了心要葬送张之焕一家啊!那士聪——要怎么办?
天晴紧咬银牙,抬头向朱棣道:“华远执此人不忠不义,居心叵测,他的话不能信!陛下还记得么,先帝驾崩时,任妃娘娘可是自愿殉葬的!都这么多年了,难道还要去打扰他们身后安宁,为了些捕风捉影的旧事,污了他们的名声么?就放过任妃吧!陛下,瑞安她向来都很敬重你这个兄长……”
“敬重?那她的驸马呢?说得倒好听!逆我者,都得死——这一点,你才该牢牢地记住!”
“张之焕毕生所图,就是功成名就,垂照青史;而今他虽然或能侥幸逃生,却只能改名换姓,一辈子当个见不得光的活死人——让他这样活,不比杀了他更加残酷吗?”
“所以,我不杀他,才是罚他了?”朱棣哼笑一声,“常天晴,你可真求得一手好情!”
“我不是在为谁求情!”天晴道,“倒行逆施,草菅人命,十族连坐,流血漂橹!难道陛下就全不管世人怎么想、后世怎么看么?!”
世人?身边人尚且如此,他还管得到什么世人?后世?连今生都支离至此,最后,他除了这满目疮痍的山河,除了篡逆为君的名声,还剩下什么?
和刚开始时一样,他仍是孤身一人。所有为他的人,只因别无他选。
没有谁真心地替他一想,连她也如此,她也如此……
除了让他们继续畏怯、恐惧、跪拜,俯首称臣,他还能拿什么支撑?
和刚开始时一样,铁与血,是他唯一的倚仗,什么都不及它们牢靠。他曾幻想过,或许终有一日,她会成为他的艳阳,成为他的热和光,照耀着他走出阴壑深谷,站在风恬日暖之下……
却都是一厢情愿,自欺欺人。
“哼……如果朕在意他们怎么看,那当初就该留在北平听天由命、引颈就戮,何必走到今天这一步!”
“如今瑞安已做不成公主了,与除籍无异,张之焕也如同丧家之犬,陛下又何必处心积虑,非置他们于死地不可呢?”
“朕没说要他们死,等抓到了人,朕自有安排,不至于要他们的命。但——”朱棣转头逼视向她,“前提是,你得亲口招供!”
他会做什么安排,她猜也猜得到。“我确实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但能肯定他们绝不会和让帝同行。陛下就是掘地三尺找到了张之焕夫妇,又有什么用处呢?”
朱棣心里一阵的酸楚发麻。说来绕去,她挂念的,不过就是那张之焕的一条命而已。
“按日子算,至多再过两三个月,瑞安就该临盆了。他们再逃,也不可能逃出这大明天下。”天晴盯视着地台冷硬的砖面,继续挣扎着,“到时陛下若还是不放心,臣便请出宫,将他们都找回来……”
仿佛听到了举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你——把他们找回来?”
“不错。当年臣离开燕王府寻找金匣羽印,陛下手上有乌芒部、卢家村人;如今要钳制臣,陛下的所恃只会比那时更多。让帝他早就恨我入骨了,陛下不必担心,他们是决不可能与臣合谋,对陛下不利的。”
“钳制”。
时至今日,他的挽留,对她来说,依然是“钳制”。时至今日,她仍旧觉得,他看重这座江山胜于一切,他的苦心痴心,从来与她无关。
“如果朕不放你呢?”
“君令如山,臣自当遵从。”
“你就不会走了,是么……”
对面垂视的目光仿佛突然笼罩而来,将她隔离在一个绝对而幽闭的空间。天晴明明不打算说谎,身处其中却莫名虚弱。
“是。臣说过很多次了……”
“朕要你现在再说一次!只要朕不放,你就永远不走——是不是这样?”
他的话仿佛咒语,支使那牢笼般的窒息感越收越紧,让她无从逃脱。“只要陛下下令……臣自当听命,至死方休!”
“好。”朱棣漫漫站了起来,面色疲惫,看向她的双眼却亮得惊人,反差出一种奇异的光采。“你既然拿自己作保,说到,就得做到。”
他终于肯松口,那种天罗地网般的压抑感也随之慢慢退迭,让天晴能够微微挺起身子。
“那……方先生他?”
“方孝孺罪犯大不敬,如你所说,既然他铁心一死求仁,先羁押天牢,秋后问斩。三族血亲,同按大逆论处。其余人等,暂不问罪。”
三族,那就连方怜她也要!
“陛下——!!”
“告诉你常天晴,朕不会再做让步!如果不想更多人受罪,给朕适可而止!”
“陛下,娘娘,好消息!好消息啊!袁都尉回来了!把铁铉也捉回来了!”恰时,马云欢天热地的报喜声从门外直传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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蛰伏了两百章的方氏悬案终于有说法了>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