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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t resort(穷途末计)

    这一日天清云朗,燕军大举麾师渡江。数千艘战船自江面黑压压拥来,从容如履平地。一时间,南岸眺之所及,舳舻连天,长旌蔽日,船头钲鼓之声震耳欲聋。眼见彼岸将近,朱能率先抢滩冲登,千百名精锐紧跟而上。
    彼时督师长江的袁义、陈瑄早已投靠朱棣,暗杀了军中唯一力主抗战的兵部侍郎陈植,全线倒向了燕军。连镇江卫指挥童俊也率众降迎。朝廷原先用以布防的大批战舰、军马,均反被朱棣所笑纳。
    盛庸孤军无援,在港岸勉强领兵应战,可终究无法抵挡燕军虎狼之势,防线被迅速瓦解。王军士兵早以燕师为天降神兵,何况强弱如此分明,胜负显然已定,心中根本不存什么斗志,潦草应付几下,已丢盔弃甲四散乱逃。盛庸、何福脱阵撤退,其他来不及逃走的将官耳听着燕兵高呼朱棣的不杀之令,几乎尽数解甲投降。
    朱棣命所有投降舰船上都悬挂起帅旗,在江中往来游驰。沿岸城镇卫所见状,如何能不知情势?也一个接一个不战而降。
    六月初八,燕军顺利进驻龙潭,大营中王旗高竖。透过翻滚的猎猎旌旗,京城孝陵山已遥遥可见。
    “如今陈善已死,你的解药无人能给了。好在,本王还有办法,能让你免受蛊毒之苦。待道衍大师究研成功,这蛊毒还有望尽除。当初你在北平能力拒鬼力赤,可见你胸中还存了些血性,为此,本王可以多给你一次机会。”朱棣道,“现在,本王只问你一句——你是想将功折罪,还是一死干净?”
    赵曦两手反绑,跪在当地。他和耶律骥一样,也是陈善的义子之一,之前潜于锦衣卫,后来受朱棣招揽到了燕王府。长久以来,他对陈善一直算得忠心,从来不忤逆义父的决断,当初向朱棣透露四匣羽印的事,也是由陈善授意而为。可他举家都是被蒙古人所杀,血仇不共戴天,是以鬼力赤兵攻北平那次,赵曦无论如何不肯做内应放鞑军入城。陈善与鬼力赤断了联系,并不知当中原委,事后才被赵曦勉强推搪了过去。但赵曦清楚知道,但凡再敢怠慢一次义父的任务,他便永不必想噬心蛊的解药了。
    赵曦砰然叩首:“属下自知罪该万死!殿下不杀之恩,永不敢忘!属下愿用贱命残躯,为殿下赴汤蹈火,万险不辞!”
    朱棣微微笑起。
    “很好。”
    “这次多亏华大人相助,及时赶到,不然只怕我们都要折在了丹徒。彭莹玉先不计,真的惊动了官军,不止我家大伯父危矣,殿下的计划也要多生波折,如何能这么快抢占龙潭?”
    “哪里!都是齐心为殿下办事,袁指挥使莫这么客气了。”营帐外,华远执趋近将袁融虚扶一下,笑吟吟道。这次他立下大功,刚刚已被朱棣擢升为王府右长史,担得起袁融“大人”二字。
    “我也欠着华长老救命之恩,一直未有机会言谢呢。”一旁的天晴戎装打扮,也微微朝他躬了躬身。“在京中时,还一直受华长老族弟老花师傅的照顾,想来真是不得了的缘分。”
    当初朱棣会看中一个驿馆车夫,后者甚至举家千里迢迢从京城迁到北平,天晴就觉得邪门。果然这老花不简单,正是华远执的远房堂弟,本姓便是姓华。
    华远执早就厌倦了藏头露脸做反贼,又深觉彭莹玉的“大业”根本无望,但他向来慎重,知道一旦投效朝廷,势必容易被彭莹玉发现端倪,弄不好性命不保;靠族弟牵线归附朱棣,如果靖难成功,他自然平步青云,不成,朱棣自身难保,当然也顾不上他,更不可能特意将他暴露出来——如此正是投入最小、回报最大的至善之法。
    “不敢当不敢当。呵呵……远执初闻殿下垂询,也倍感不解,后来才知道,原来沈三沈公子、何足言何大侠,都是徐大人易容改扮的,大人的奇术,当真妙哉!”华远执殷勤回道。
    “不敢当不敢当。华长老的伪装才叫奇呢~华长老志比天高,在白莲教中蛰伏这许多年,却能把所有人都瞒过——岂非更妙?”
    听她再三称呼自己“东坛长老”的白莲教旧衔,华远执已察觉不善,经她这么一刺,更是心头突异,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堆笑道:“娘娘谬赞了。远执忠君之事而已……”
    “嗯。但愿这次华长老所忠之君,别再换人了。”
    天晴笑了一声,按剑转身而去。华远执看着她的背影,越想越是担心。
    他原就认定留下这妖女终是个祸害。他的身份不可能永远包藏下去,而她知道的内情太多,等真相大白的那日,还不知道会拿旧事怎么发挥;若不是王爷尚留她有用,再三叮嘱她的安全是第一要务,真有冲突,陈善和彭莹玉都可放到一边,他巴不得让她给彭莹玉捏死算了!
    如今王爷的交托是做到了,可之后呢?眼看王爷胜在指日,他定要想办法快些把她解决才行……
    “要论同殿下的亲近,咱们永远不可能像她一般。她稍微动一动嘴,别人可就百口莫辩了。”袁融幽幽道。“没办法啊,殿下就是这么信任她。这情势,想要改,怕也不太容易。”
    “哦?”华远执对上袁融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一亮。“袁指挥使说的‘他’是?情势又是?这意思,倒教人听不很明白。”
    袁融粲然笑起。
    “不着急,华大人总会有明白的时候。”
    ……
    燕军日日近逼,已迫流火之季的金陵城如今是真真被架在了火上。前线的噩讯接踵而来:镇江京师左辅,要冲重镇,已落入敌人之手;燕师渡江,大败盛庸,大军将近龙潭……朱允炆忧心如焚,其下文武官员个个汗流浃背,噤声以待,却无一人拿得出救国之策。
    失望已不足以形容朱允炆此刻的心情。他沉默许久,终于脸色青白地道:“传方先生觐见。”
    方孝孺从东华门入的宫。他患有旧症,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坐在文华殿喘歇未定,就受内官传谕,前去奉天殿谒见皇帝。
    朱允炆正在殿庭中来回踱步,一见他来,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趋近就问:“事急至此,请问先生计将何出?”
    这些日子来,方孝孺早已千万遍想过应对之策,此时镇静答道:“加上滇地的勤王军,京畿今尚存有精兵二十万,城高池深,粮食丰足。陛下只须尽撤郊外民舍,加固城墙,召民入内,坚壁清野,金陵足以为守。”他似有些疲累,长吸一口气,定了一定,又道——
    “先前陛下委庆成郡主议和,未能成事,如今不妨再派诸将各守都门,并另遣谷王、安王等往龙潭,仍以割地讲和为辞,以觇燕王虚实,俟待援兵远至。那时,便可内外夹击,与燕王决死一战!如若战事不利,陛下再车驾幸蜀,收集士马,以为后举……”
    时皇帝几大重臣——齐泰、王叔英于广德,黄子澄、姚善于苏州,练子宁于杭州,黄观于长江上游正分头积极募兵,他们都是朱允炆的寄望之师。
    朱允炆由是应允,派谷王朱穗、安王朱楹等往见朱棣,冀图能以和谈拖延些时间。
    “四哥……”
    安王朱楹虽已成年,可先是为先帝守孝,后来又遭遇战事,为此至今还未能与徐妙琳完婚。他与朱棣已有四年不见,此时竟比当初的庆成还善感几分,未语泪先流。
    “五哥他们,他们都很好……四哥莫要担心。”
    朱棣见他痛哭流涕的样子,心中也是绵软,摸着他的头道:“若非这些波折,此时你也该是开府就藩的王爷、独领万军的将帅了,怎能还像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呢。”
    这话说得安王更是酸楚,勉力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摇摇头道:“楹没有那个本事,怕是一辈子都不像四哥那样,独领万军的……”
    “呵呵,傻小子,这话你十九哥当年就嚷嚷过,说什么自己不行,可在宣府的时候,不也做得很好么。”朱棣笑着看了旁边的朱橞一眼。后者暗自一凛,借着咳嗽清了清喉咙,朗然道——
    “闲话就不多叙了。四哥,今日咱们是带着圣旨来的。陛下的意思,还是想割地请和……”朱橞和庆成一样,快速就将朱允炆的旨意复述了一遍,又将手谕捧到朱棣面前。
    朱棣未注一目,平平推开。“当年先帝混一天下,为天子、诸王裂土分封,各有定分。况且,陛下已削我为庶人,三年前挥师百万进逼北平,言明要‘大义灭亲’。呵,你们四哥我连救死都不暇,要地又有何用?你们这就回去禀明陛下,只要拿到奸臣,君侧平宁,我即刻便解甲免胄,谢罪阙下,退谒孝陵。从此归奉北藩,永祗臣节。天地神明可鉴,此心清如皎月,矢志不渝!”
    这一番慷慨陈词,朱橞又岂会不知朱棣是说给在场文武使官听的,当然也不点破,只说必不辱命,会将原话带给陛下。
    安王天性纯良,又从未经事,这次因为“连襟”的身份被皇帝交托议和大任,从出发开始就忐忐忑忑,不知该如何置辞。被朱棣这样一绕,更讷讷不知所言,看十九哥这就要走,觉得无功而返、怠慢君令大是不妥,却也想不出要怎么办才能妥。
    “别傻杵着了。今日先回去吧!待尘埃落定,四哥还等着,喝你和徐三小姐的喜酒呢。”朱棣捏了捏安王的肩膀,语声温和。
    朱橞也做出一副想要劝慰安王的样子,上前拍抚,却趁机凑到朱棣近侧快速道:“今日怕是见不到小皇嫂了。有件事四哥不妨转告,沈昂自上次灵壁大败之后,已逃得无踪无影,再未回过京中。如若小皇嫂有心要找他,可往山西去试试……”
    朱橞自从入京,就被禁卫时时监视起来。刘璟固守宣镇,不在他身侧;旧日长有协作的李景隆也正出征在外,大败而归后,要与他见面更是困难;连以前宫里的暗线,都莫名其妙给朱允炆清了个干净。朱橞无依又无靠,这些日子审时度势,早知自己的宏图是无望了,这次来见朱棣,不过是为扳回一点情分。别等朱棣兵临时,记起当年旧怨,趁乱将他也宰了。
    “……四哥一直没把李景隆的事透给皇帝,弟弟才能安然至今,这份大恩,弟弟莫不敢忘!后日巳正,正是吉日良辰,吉神占北。弟弟一片敬谢之诚,四哥到时便知!”
    两日后,六月十三,燕兵进至金川门下。金川门为京师北户,在此受命把守的正是谷王朱橞和曹国公李景隆。
    望见朱棣的麾盖,朱橞当即下令开门迎降,坚持督兵备防的户科给中事龚泰拒不从命,被他着人自城头投下,当场摔死。燕军欢声大振,一涌而入。所谓二十万精兵溃成流沙,各衙所官军纷纷逃散。只有魏国公徐辉祖集结家将,与燕军勉强展开巷战,但也很快落败遭俘。朝臣们有的打点家当缒城而去,有的已准备跪降奉迎了。金陵城里糟糟一片乱。
    内城门下,一个女人被推推搡搡地拖了出来。面帷扯落,粗服乱头,难掩国色。
    那张未施粉黛却依旧艳色逼人的脸孔上,女人的双眸迷离空茫,如一对烟波幽然的潭……药效刚过,曹若琋眼前的迷蒙斑斓正逐渐褪去,好似一轮光怪陆离的梦境正颓然收场。
    很早之前,她就看出了朱橞的打算,图谋无望,便想以退为进,先占一个拥戴之功。然而他可以求饶,可以活命,甚至可以继续做他身嫌锦绣口厌肥甘的谷王爷——
    她呢?
    一个罪臣之女,两次卷入谋逆大案,还想求得什么恩典。
    所以她不动声色地为自己打叠好了退路,就在朱橞献门投诚的当日离开。从此天高海阔,再不相犯。届时他一心示好只怕落于人后,又哪里顾得上她呢?
    却终究,棋差一着。
    他还需要她什么呢?娇谄温软的身体?蜜语甜言的安慰?或只不过是,一个合他心意的傀儡?
    “四哥!当初便是这妖妇日夜挑唆,害我鬼迷了心窍!四哥还能不知道我么?光镇守宣府一地,于我都已是殚精竭虑了……若不是这妖妇日日在我耳边吹风,要我设法为他们曹氏翻案,我从头至尾,都不能心存什么痴想啊!”朱橞说得几乎迎风落泪,一副悔不当初的痛惜模样。
    看着他那连连告饶示弱何其无辜的姿态,曹若琋突然想笑。
    她把自己最珍美的年华都献给了他,多少次耳鬓厮磨温存缠绵,他应是喜欢过她的。如果他最后真的赢了,他该会信守诺言,为曹家平反吧?六宫之中,也会有属于她的一席之地吧?
    只是……如今他输了。他当然需要一个替罪羊,最好是,一个像她这般,祸国殃民、殆人害己的红颜祸水。
    对此,她意外吗?
    呵!怎么可能……
    什么情意、欢爱,本就是欲望的托词罢了。扪心自问,她,也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又何尝真爱过他呢?
    很公平。
    曹若琋半身伏地,勉力想站起来,给自己维持一个体面的姿势,却觉得气力虚浮。
    似是怕她还要玩出什么花招,伺机反咬一口,朱橞急不可待地抽出佩剑抵向她,切齿道:“哼!昨日你还在挑拨,要我今天趁机暗害四哥,见毒计不成,就想跑了!若不杀了你这蛇蝎妇人,我以何面目向四哥谢罪?”
    剑首撕开锐利的风,寒意如聚拢的气流向她袭来,让她不禁忆起景川侯府被裁抄的那个早晨……
    她站在一片狼藉的庭园里、站在漫天遍地的哭喊中、站在毫无温度的清光下,身着单衣,冷得动弹不得。
    “就这样吧……”她忽然感觉很累,仿佛这多年来,不曾休息过一刻。
    “我不想再多费力气了……”
    不想再躲掩,不想再分辩,甚至不想再思考。她闭上了眼,从容等待着命运最后的安排。
    真好笑,她为什么还想过要逃呢?
    明明九年之前,她就理应死了的。
    “锵——”
    突兀的杂音裂帛般破空,震得曹若琋睁开了眼。没有温度的日光,被面前的那人隔绝。奇怪的是,她的影子,竟是暖的,带着某种熟悉的香。
    天晴身穿山文甲,手里垂握着长剑,正专注地望着她。目光仿佛也被注入了奇幻的药力,穿过瞳孔,深深嵌进曹若琋的血液里,让她半是恍惚,半是迷离。
    “就让她走吧?”片刻后,天晴转向朱棣。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说辞,只有一句语调温平、略带请求意味的问询。
    “好。”他几乎没有思考,便答应了。
    他们说的,是自己吗?曹若琋呆呆仰头,面向朱棣。
    她这才想起来,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人。他将是未来的天子,这江山的主人……但自诩通达人心的她只消一眼便知,真正令他心魄倾夺、魂梦牵绕的,绝不是这华彩乾坤,至尊皇权。
    大概也只有朱橞这样不懂真情之人,才会被他唬住,以为他真的会为了几颗羽印、几箱金银,就轻取徐天晴的性命。
    果真时也运也,冥冥天定……
    “徐天晴……”她轻轻呢喃出她的名字。
    你真是幸运到……教人无法嫉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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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换个故事,曹若琋也是妥妥的女主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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