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他们来了!”
这场仗已经打了快三年,王军早在各种中秋、元日、上元节庆吃过燕军偷袭的大亏,从上到下都不敢再放松戒备。大年初一,李远来到藁城,奉命驻守德州的王军都指挥葛进早有预备,已率领马步军上万人渡河北上防范。
李远自知兵少,不能硬拼,抓住时机,下令趁王军过河时半渡而击。葛进见他这点人马,并不放在眼里,但深知燕军骑兵的厉害,也不想白白折损人手,便稍稍退却进入河岸密林之间,引李远下马步战。
李远等骑兵果然一下马便如离了水的鱼儿、失了翼的鸟儿,根本不是王军对手,交手才一刻时间,已经丢盔弃甲四散入林。葛进终于松了一口气——“什么天命护佑之师,护他娘个屁!”当即命手下追赶。
哪知李远这支军也不知是急了跳墙,还是突然想通,竟回过头与他们厮杀起来,势如猛虎出闸,一副拼老命的架势。葛进眼见其他应该散走的燕军将士也向这边聚拢,已知不对,立刻大叫:“撤退!撤退!出林,退回岸边!”
“将军,咱们留着的马匹都不见了!”
“什么?!”
葛进大惊,忽闻蹄声如雷,自河岸一带轰然而来。群马奔腾,直冲得正欲渡河或撤退的王军士兵像烈风中的落叶般稀零碎碾。有些燕军战马上还有骑士横刀竖枪,连挥带扫,一路当者披靡。领军的骑士一声长啸,人吼马嘶应喝震天而起。许多王军士兵都不知这帮人是哪里冒出来的,就已成了蹄下冤魂。
“该死!”
葛进咒骂着,知道必是李远趁着诱敌深入,分兵潜到后方,把他们马匹都放走,再借着这样一波冲锋,把本军将士打散打残。但他留守的也是几员骁将,如何能被人这么轻轻松松制服、把马牵走?
多思无用,眼下只能先尽力脱身。好在葛进身边的亲兵护卫都不是庸手,这才堪堪杀出一条归路。
这一仗,王军又被斩首四千余级。许多军士溺水而死,不少马匹落入燕军手中。
“好!轻骑八百,破敌万人,好一个李远!”朱棣接报,抚书大笑。
“李将军倒也谦虚,说这次全靠的袁指挥谋略、阿赤烈武勇。本来他自觉人手太少,只想能延阻葛进这队先锋,新年伊始挫挫南军士气便罢了;因为袁指挥说他有驯马奇术,能让敌人的战马都为我军冲阵,以马兵对步兵,其势孰强自不待说。到时不是八百对一万,而是我数千骑兵,对南军万余步兵了。阿赤烈也毛遂自荐做冲锋队前驱,这才定了后来的计策,让咱们胜得这么漂亮!”朱能英雄惜英雄,看这几个同袍有如此气魄能力,忍不住也多赞了几句。
“嗯,就算光论骑射武艺,他们几人也是不俗,否则也不能一个反击一个抄掠,就让葛进方寸大乱。”朱棣道,“传文书颁令——李远、袁融、阿赤烈所部将士奋忠效力,理应褒奖,都指挥以下至于军校,全军皆升一级!”
“殿下既是小融的长辈,又是他的恩主,就算没有奖赏,也一定勠力效忠的。他也希望殿下赢啊。”天晴在旁轻轻道,“阿赤烈也是一样的。”
“我不怀疑他们的用心,也不是为了让他们更加效忠。我用也好,赏也好,原就不是为了他们……”朱棣似是还想说什么,却终究住了口。
以她的聪明,该明白早就明白。如果她想装糊涂,他说再多也无益。
与燕军南下的同时,王军则在北上,盛庸似是终于下了决心,要趁朱棣未回北平时出击,切断其回城的线路。李远在藁城击败的葛进,即是盛庸派往北上的先锋。至于平安,则带领数万兵马从真定出发,意图收复通州。朱棣锐意南进,又派朱能带一千轻骑往衡水哨探,正与平安北进之兵相遇。不巧这支先头部队并非由平安领衔,指挥贾荣能力平庸,在人数数倍于朱能的情势下竟一战而败,损兵七百余,失马五百余骑,自己也遭生擒。
“魏国公徐辉祖孝期已过,可堪领正军作战,名正言顺。”这几个月来,除了在杨村小打小闹的一场胜利,王军可说毫无胜绩,这让朱允炆越来越觉得盛庸此人实在不堪大用,情急之下甚至想将铁铉调出济南作战了,却被齐泰以“济南重镇要冲,铁公固守多年,无人威著可以及替”劝止,转而这般建议道。
众臣闻言,面面相觑。原本他们顾忌的,就不是什么名顺不顺的问题了,只因这当中关系黏连,朝中也不乏对徐辉祖不放心的人。
今时已不同往日,天知道魏国公看着燕王节节胜利,会不会来个阵前认亲,一起反杀回京师?他还不似曹国公那样的纸上谈兵派,可是实打实从少时起就独领一军,南征北战,平过倭乱,荡过逆反的,在军中素有威望。如果他肯诚心出力,当然是陛下的强助;可如果换燕王得了他帮忙,那叫一个如虎添翼,建文朝真是神仙都救不了了。
“准奏。”皇帝却似没有这诸多顾忌,没想多久就开了金口。
正月上,朱允炆颁旨下令,命魏国公徐辉祖率京军往援山东。
耳边寒风呼号,眼前旷野茫茫,徐辉祖紧了紧身上的披裘,又恍惚想起三弟的话来。
“大哥,我想了许久……你说得对,爹一世忠名,不能毁在我们手上。只是,同样,徐府的未来,也不能毁在了我们手上。”
当时他陡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捏住了徐增寿的大臂:“万事有我,你别胡思乱想了!”
后者缓缓摇了摇头。“大哥,这些年你我都看在眼里,常天晴、朱棣,他们都不是普通人。如果朱棣真的赢了,徐家,不可以没有后路。”
“徐家怎会没有后路?我当年有意放常天晴一马,便是为了此刻。况且,朱棣总要顾念大姊,他的哪个儿子身上没有徐家的血?他们就是徐家的后路!”
这次徐增寿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你自己都不信的话,又何必拿来劝我?朱棣、皇帝,他们都是一家人,都说血浓于水,那又如何?如今这场仗,难道是假的么!皇权面前,都不值一文罢了。大哥,以你对朱棣的了解,真觉得他会看在大姊和孩子们的份上,对咱们网开一面吗?”
“你想要做什么?”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蛛丝一样层层裹紧徐辉祖的心头。
“不做什么。我只想跟大哥你道声歉,你做得都对。以前,是我想得岔了……”徐增寿语音平静。
“三弟,你听我的话,大丈夫顶天立地,但求无愧于心。”徐辉祖按住了弟弟的双肩,“徐家男儿就是死,也绝不屑施弄什么鬼蜮伎俩。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你什么都别做,且等着我回来!”
虽说他离京之前,已着心腹把他看住了,但——
那个傻小子向来毛躁急进,千万别惹出什么事来才好啊……
“允恭兄。”
思绪突然被撩扰,徐辉祖循声回头。
“文耀贤弟……”
不错,皇帝当然不可能毫无道理就对他放一百二十个心——他肯让他在这关键的当口领兵在外,不仅是因为有徐家满门留京为质,更重要的,是有张之焕与他随军同行。
“如果当初没有一念之仁放走果氏,也不会到今日之境……”张之焕叹道。“未知允恭兄,悔是不悔呢?”
“悔之何用……”徐辉祖目光幽深,“文耀你肯将这个秘密瞒藏至今,这份恩义,辉祖此生铭记。”
张之焕笑了一笑:“如今陛下待我,也不似先前了……我过去说的话,只怕陛下都要翻出来再想上几想。所以这一回,允恭兄须得立功,才能保全阖府安宁了。”
似是被夜风吹得有些冷,徐辉祖的眉角若有似无地扬了扬。“陛下对你,竟也这般提防了么……”
“如今这情势,陛下还能信得过谁呢?”张之焕顿了顿,似嗟似叹,“怕,也只有自己的妻儿了吧。”
说完他旋身而去,留徐辉祖孑然一人,原地伫思。
不管张文耀是皇上授意,还是自己本意来说的这番话,内里意思其实都一样——尊贵如先帝爱女瑞安公主,为了当年任妃被赐死之事,尚且要被皇上猜疑避嫌;何况身为朱棣妻弟的他?他的家小,也只能靠自己的武功来保全了。
“又如何呢。”
徐辉祖一点都不意外。
“不必喊了……辉儿。妙纭……我终究不能亲手断送了她的血脉,然而,君恩难报……这样最好……我走后,你们几个……都请表丁忧三年。三年之后,你、知道该怎么做……辉儿,日后徐家满门,荣辱祸福,都系在你一人身上了!”
是的。从父亲决定以命换运的那一刻起——徐家满门,就已系在他身上了。
……
朱棣如愿挫败了东西两翼之敌,便带兵渡卫河,一路攻拔东阿、东平、汶上,所至皆捷。是日行经馆陶,暂歇马力。军医刘齐望难得主动来请见,原来是朱能部下有值守的兵士得了破伤风,站着站着竟倒了下去。他被请去诊疗,得出结论这位步兵已不能再行走了,或者找个地方为他祛风解毒,让他静养身体,或者就只能任他自生自灭了。
尤力这时早已归队,回到朱棣身边侍候,朱棣当即命他去牵自己的从马,让病员骑上。“方圆数十里,民家早就迁走,能歇息的只有敌寨,难道把他丢在这里任他们剜心砍头么?车上都是辎重,也不能丢弃。先让他乘马,待到扎营时再让他休息。”见刘齐望踯躅着似是还有话说,朱棣又道,“如果怕他晕了掉下马,就先捆在马上。这又不是急行军,断没有骑个马就摔了的道理。”
见刘齐望脸上愁色不散,尤力插嘴道:“刘大夫莫不是在担心,殿下的骏马给人骑不合适?”
刘齐望摆摆手:“非也,我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包括天、呃大人也是这个意思,可朱将军却和大人争执了起来,说如此不好。”
朱棣本来烦躁为这点小事也要来回蘑菇这许久,听他一说,略想了想,却站起了身。
“本王去同他们说吧。”
“殿下的马都是万里挑一的宝马,那都是名驹,平时就掉下一根毛来,殿下都心疼,怎能给患病的兵卒骑乘!”
“朱将军干嘛总揪着殿下不放?我说了,我的马让给他骑,我步行,这总可以了吧?”天晴道。
“大人也请自重一下身份好吧!”朱能嚷嚷。
“什么自重。”朱棣说着就走了过来,望了眼那舆论中心的病员。身后的尤力正牵着他的替马碧玉紫骝。“所谓人命关天,再是宝马神骏,还能比人贵重么?况且他如今都已经病成了这样子,再不乘马,如何随队行进,与抛弃何异?战用其力,病而弗顾,岂非无情又无义?能救我麾下勇士的性命,那宝马才算得上有用处。不必再多费口水了,白白拖延了大军进程。”
朱棣说话时面向朱能,虽是斥责,却带着温和笑意。他一向以威严形象示人,是以燕军将士无不崇敬犹如天神。本来朱能爱惜手下兵士,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就算打不了仗,也不想为了这种事而抛弃掉,原准备用自己或是部下的马来载运病员的——谁料那位天女娘娘却提出,最好是用殿下的替马,轻捷稳健,对伤病员的颠簸最小,被朱能听见了,当然跳出反对,说她小题大做。
现在燕王殿下竟直接放了话,要将爱马派出,加上这样一番辞说,如何能不教人感动?那步兵当场热泪盈眶,讷讷受了这赐马之恩。
“你哭什么?殿下的马可不是送给你了,你别瞎高兴啊!”朱能调笑似地道。
“朱将军!”那步兵本就虚弱,又在朱棣面前被朱能说成了贪图小人,气得眼泪都不流了,瞪起眼出声叫他。
军中一时笑声欢腾,行军赶路的沉惫气氛一扫而空。
“这又是他的攻心之术了……”天晴只能暗自感慨。
尤力看了天晴一眼。他知道朱棣对她的招揽之意,一直希望天晴能对他有所改观——并非为了朱棣,而是为了她,不希望她总是处在“我到底在搞什么”、“我干嘛要帮他”的自责追悔中。
他当然知道,这场由朱棣发动的战争绝称不上多正义,而天晴却为此付出得太多……多到连尤力都有些欷吁。连他都时常要替她想想值不值,她又怎么可能不在意自己行为处事的意义?
可对她来说,似乎不管朱棣做了什么,做得再好,充其量不过就是“演技真好”而已——这样的情形持续下去,他真怕她会变得越来越痛苦。
然而,理应“痛苦”的天晴此时却没有什么消沉的意思,也没有什么欢喜,只看着大家在那里揶揄吵闹,自己也退到朱棣身后应景地笑笑,求个合群罢了。
此后,燕军南征继进,攻沛县,逼徐州。
朱棣此次南下,本意想长驱直入。但徐州当南北咽喉之地,和当初的济南一样,要就此放手也是可惜。即使夺取后不留守卫,弃之而南进,也可截断来自徐州的守军,使之不敢追蹑其后。加之燕军行到此地,必需停驻休整,四处筹集粮草;如果徐州未拿下,守兵这时候开门来击,本营虚弱无防,那可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就用此法破敌。再派你去,如何?”朱棣与诸将很快商定了计策,带着一丝称得上轻松的微笑询意李远。
“末将定不负使命!”
“孬种!上次打得你卵蛋都碎了吗?头都不敢冒出来了?”
“败军之将,还有脸来守徐州城啊?”
“果真朝里有人好办事啊!兄弟羡慕得紧来~”
“哈哈哈~你羡慕得来么?”
“还是别来了吧!我可还想要脸呢!”
“那我还要我两个卵蛋呢~”
“哈哈哈哈哈——”
李远挥舞着手中的长戟,冲着城头放声肆笑,手下几个骑兵更是极尽羞辱之能事,说话一个赛一个的难听。葛进先前那次大败,原来他麾下的兵士当然知道。可那一场仗,王军早就死的死散的散,他的亲卫随从也不会嫌命长到将长官糗事拿来做聊资,是以徐州城中的守军无人晓得,这时听李远等人放开嗓子大嚷,不禁个个面面相觑。
“葛将军不是被调来的么?”
“原来是因为打了败仗啊?”
“一万人马被八百人全灭?哪里能有这种事!”
这位同袍说得过于大声,一旁城门卫立刻用手肘敲了敲他,狂打眼色要他注意葛进那边。
葛进的脸早已黑过锅底,后槽牙给咬得咯咯直响。李远奸猾似鬼,他如何不知?凭这么几个人,当然不可能开战,纯就是来挑衅他的!这时候若出战,十足十又要上他们大当;可若坚守不出,那就应了他们的鬼话,他真变成给吓掉卵蛋的怂包了!
“他们还没走么。”徐州指挥邰正踏上城楼,耳朵里一阵一阵涌进外面的污言秽语,不耐地皱了皱眉头,颇有些忿恨地看了葛进一眼。盛大元帅也是,居然塞给他这个么丧家之犬!手下无兵无将不说,光站在城头居然就成了活靶子,尽泄本军的士气。早知道把他往指挥使司衙门一丢,就算啥事不干,也好过在这儿现眼。
葛进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也不自取其辱辩解什么,直接道:“邰指挥使,诱敌是燕军惯用的伎俩。这带头的李远虽然武艺不弱,但也不会鲁莽到单枪匹马来叫阵,其后定有埋伏。指挥使切不可因一时之忿而中计!”
邰正看着李远一行在一射之地耀武扬威,眺目而望,其后山林葱茏,实在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埋伏。他的任务本来就是守住徐州,不是打败燕军,也不愿多惹事,撇撇嘴对手下道:“下令四门固守,不管敌人如何挑衅,各队以弩炮回击,万不可出城。”
然而守军的涵养忍让终究没起到多大作用。李远见他们龟缩不出,开始放火烧毁城外早已撤空的民房,弄得徐州北门烟尘滚滚。燕军又向城中一阵叫骂,一群骑士仗着浓烟掩护,蒙着湿布巾直接冲到城下,朝着城头齐射一轮,弄得守军手忙脚乱。可奈何邰指挥使已明令不得出城,烟往高处走,他们自己也呛得不轻,委实看不清下面情况,胡乱放了几炮便作罢了。
第二天,这帮家伙又来到城下故技重施。还是原来的人马,还是熟悉的味道。
“葛进,你怎么回事?知道打不过咱们,就甘当缩头乌龟了么?”
“这次冤枉人葛将军啦!他早没了兵,如今指挥使是那个姓邰的~”
“啥?我还道他是个人物呢,竟比葛进还没种?”
“不错!徐州城里,尽是孬种~”
“像平保儿那样的汉子,怕是再也见不着咯!”
“就是~一个个跟娘们似的!”
“连娘们都不如~娘们还又香又软呢,他们就只剩了软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这场群口相声从早说到晚,邰正虽然不想惹事,却也不能让人指着鼻子笑骂,一时气冲斗牛,抖索着胡子下令部将带五千骑兵追击。
“就是中计,老子赔了这五千的兵,也要把那姓李的小子抓来祭旗!”邰正咬牙切齿。
徐州北门洞开,李远等人一看大军来袭,喧叫着就往九里山方向跑去。邰正的五千骑刚追过了黄河古道,只听一声炮响,燕军伏兵从三面冲出。徐州军面山背水,仓促接战。还好领军的将军也不算笨,知道硬扛不得,便努力保存实力,留一部分人马抵挡,尽可能多地将本军回撤进城。
这时,朱棣本人又带领数名骑兵绕出敌后,断其归路,徐州军顿成腹背受敌之势。
“是燕王!又是燕王亲自带队!”
“拼了!并肩子上啊!”
“打不过、打不过啊!”
徐州军崩溃,连撤退也无法像出击时那样有序成列。众人不听号令,个个只顾自己奔逃,争相夺桥回撤。邰正一直居高眼观战局,知道事情不好,只能下令开门,命远程射击掩护本军,让将士们入城。
但听“嘭!”“哐咜——”一列巨响,河上好好的石桥板竟突然爆裂,徐州军军士兵纷纷落水。燕军弓队又趁势密密围上,箭矢如雨袭来。
本来倘若半渡而击,起码正面对敌,尚有一争;如今人人全都背对敌人,又为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惧。有的人躲不过箭矢,绝望之下竟然踩着自己的同袍做垫脚石,试图蹬踏过河,直到被更后面的人马压进水中……水面一时乱如鼎沸,五千骑士不是溺死就是被射死,大半都成了水底亡魂。那些幸运不死的,一个个扒在岸上发出惊声怪叫,如同受了重伤断肢撅蹄的骡子。
“别追了,让他们回去。”李远正要乘胜补刀,把这帮人统统留下,已经和本军大部集合的朱棣却伸手示意阻拦。
“殿下?”李远不解。这时候只要再一波齐射,一波冲锋,就可以把他们全灭了呀!
“困兽犹斗,听他们的叫声,和野兽还有什么区别?再逼下去,为了活,他们也要跟你拼命了。”朱棣道,“寇穷而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今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再画蛇添足。”
每当朱棣“手下留情”、“慈悲大度”,尤力回过去看天晴的反应几乎已成了条件反射。见她还是一副无悲无喜貌,好像根本没听见朱棣在说什么,又好像听见了但是忙着想别的,尤力也只能暗自叹一口气。
因为朱棣的命令,终有一千余徐州军得以仓皇退进了城。邰正吃了这一大亏,再看手下兵将畏之如虎、提到燕王就抖三抖的模样,只能恨一声“造孽”。好在从此之后,朱棣那边也不再有挑衅之举,偶尔有小队经过城下,邰正只当没看见,俨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闭关自守的架势。燕军就这样在徐州城外从容安营扎寨,往来筹措军粮,好好休息了一个月,从未受到城中守军骚扰。
朱棣看后顾无忧,便准备大军继续开赴宿州。只是——
“一旦邰正他们又起了斗心,想要试试追截我军,到时咱们首尾不能相应,也是麻烦。”
“殿下,末将请以断后!”
“指挥使,末将请求追击!”
邰正虽然不曾与朱棣正面相斗,却一直派哨探窥伺着燕军的动向,以防备朱棣有攻城之举,待发现他们已经准备拔营离开,总算松了一口气。他的任务是守城,朱棣既然不来攻徐州,又不当着众人面骂他娘,那就好办。哪知这时葛进却突然跳了出来,嚷嚷说只要给他一万人马,定可一雪前耻;只要按他计划而行,徐州军当可立下不世奇功。
“燕贼绕城而走,是知道此时朝廷已经派军北上,如果与我徐州军合力夹击,便可将之包围痛打。为此,燕贼一定会派可靠之人断后,只要我们拿下了这支人马,就能打开局面!”葛进信誓旦旦地分析。
邰正嗤之以鼻:“‘局面’,什么局面?朱棣必不会自己来断后,留下的既非精锐又非主力。抓住个小猫两三只,又能伤到他什么筋骨?”
“正是因为我军每每抓到敌兵敌将,都以叛逆论处,割鼻黥字那都是轻的,砍头剜心也常有,所以燕军上下才悍不畏死,更没人会出卖于贼首。但朱棣呢?抓到本军将士,死便罢了,只要活着,或放归,或招降。连杨文手下王雄那样的大将,他都未曾折辱,招降不成,好好便让他去了。据闻王雄私下大赞朱棣的为人,称其为当世英雄……”
“哼!所以你也觉得他当世英雄,要投降于他了吗!”邰正一拍案面,“王雄那厮,要真敢如此动摇军心,待本将起书奏明了圣上,以奸细论处,严惩不贷!”
“指挥使勿要本末倒置!”葛进暗叹这邰正真是个草包,听话不听音,不得不把话说重了些,“末将的意思——这种拉拢人心的手段,咱们也可以用啊!被朱棣留下断后的将领,必是抱着有生无死之心,与弃子何异?倘若咱们抓住了他,也好好对待,甚至向圣上请命,令他将功补过——此人对燕军军情势必然比我们了解百倍,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情报就能为我们所用了!”
邰正还是固执地摇手:“你都说了,一个弃子,能有多少情报!”
葛进着急跟这老蠢蛋真是没法说话:“就是他没有,或咬死了不松口,咱们也可学朱棣那般,把他放回燕营,那就是给燕贼添了一个变数——朱棣岂能对他这么完完整整回来毫不见疑?如果他从此冷遇之,那敌将明明忠诚,却遭怀疑,此后肯定心灰意懒。我们只要在他临走的时候,说陛下的招揽一直有效,那人心思必定活动——毕竟,陛下是主上,而朱棣是逆贼,说不定什么时候,那敌将就能送我们一份大礼呢?”
“可若是朱棣起了怀疑,还不高兴遮掩,直接就把他杀了呢?”邰正问,“那岂不白白忙一场?”
“这样更好。”葛进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如此所有人都会看清朱棣真正的为人,下次还有谁肯为他断后,为他舍命呢?上兵伐谋,不攻自溃。指挥使,这就是我们的不世奇功了!”
是日,燕军将领金铭带小队游骑到景山一带哨探。葛进探得金铭率领不到一千人孤军坠后,暗呼“果然!”便来追赶。这金铭倒也是个人物,不慌不忙,徐行之间乍进乍退,阵列丝毫不乱,有时派十几骑上来挑衅一二,待徐州军真的冲上,又毫无交战之意,匆匆缩进队中。葛进屡见此状,心里也打起了鼓,怕这次可能没那么顺利,金铭或许又是朱棣所设的诱饵一只,不敢全军上前压进。
犹豫之间,金铭已经来到岸边准备渡河,徐州军也已追到。眼见再不出手鱼就要跑了,葛进再想小心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准备下令总攻。
恰此时,炮声大作,在对岸轰隆连响,作势正要渡河的金铭疾速拨转马头,抽出兵刃呼喝着向他们冲来。
“真的有埋伏!撤退!结阵防御!木乙二旗回大营求援!”朱棣大军少说十万人马,真来一个回马枪,他葛进这点人连给他塞牙缝都不够。什么功劳都是假的,留下了命最要紧!之前经验实在太过惊悚,葛进心有余悸,撤离唯恐不快。
待一切准备就绪,布阵完毕人马到位,葛进才敢稍稍舒一口气——这下便是朱棣大举攻到,也可跟他迂回较量一番;再不济,总能拖到邰正援军赶到。可定睛一看,金铭他们哪还有人影?其部将也纷纷跃马过河,遥遥传来的,只有越行越远的喧哗水声和战马嘶鸣。
“燕军他们是不是也知道咱们有援兵,担心会不敌啊?”副将猜测。
“那更应该趁着敌众我寡,将咱们先了结了才对,哪有非要等人齐了才开打的道理!除非……”葛进一惊,“朱棣好大的胃口,想要合歼!”立刻传令又一旗,四方散开五里之外打探,看是否有敌人行踪。
“将军,没有异样!”
“将军,未发现敌人踪迹!”
还用得着他们说吗?葛进如坐针毡地等了快小半个时辰,河对岸一点动静都无,什么伏兵什么奇袭什么合力一击,统统都没有!
金铭当然是诱饵,却不为诱敌深入,而旨在拖延时间。待估计朱棣主力大军已经走远,安全无虞,他便引自己的小队渡河南下。朱棣在河对岸预留了数十名骑兵和五台移动炮台,约定一见金铭到来就齐声鸣炮,四相接应,造成有大军埋伏的假象,以掩护其顺利过河,与大军会师。
“又被摆了一道?!”
葛进气得七窍生烟。
“将军,标下探到,邰指挥使已带兵向这里集结,估摸还有一刻多时辰就该到了!”
“……”葛进脸色铁青。
“将军……”副将嗫嚅着嘴唇开了口,“要不要……咱们先去接应指挥使,集合一起回营?”任谁都看出葛将军(又)被耍了,还对邰指挥使夸下了那样的海口。一旦指挥使知道了实情,又不可能冲燕王发泄,只怕还要迁怒于葛将军。如果自己先认个错,让指挥使少走些冤枉路,大概结果还能好一点。
“接!接个屁的接!若他肯给足我一万的兵,我能怕了朱棣这点人么?”一想到他说得口干舌燥,邰正还是求稳,拿一句“五千人足够”打发了他,葛进就气得咬牙。“燕贼诡计多端,这时调头回走,万一他又杀回来了怎么办?就在这里等指挥使,要走一起走!”心里暗暗悔恨——都怪京城那老狐狸出的破计策,他居然还真当回事地听了!
※※※※※※※※※※※※※※※※※※※※
嘿嘿~老狐狸到底是谁呢?留待揭晓!
这章长,写得比较伤……这周六就单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