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二年十二月,朱棣继续举兵西进,轻而易举击溃了孙霖所率的前部,突破盛庸布置在滑口的防线,直逼其大部所在的东昌城。不出朱棣所料,盛庸并没有死守城池,反而开门在平原迎敌候教。
“殿下算的可真准!盛庸仗着有火器,就想靠它们来一决胜负了!”朱能远远便看见了盛庸摆下的阵列,心中已有了计较,转头对众将士喊道:“先不急接敌,等本将号令,打出角旗,以守代攻!”
“上次王骥说过,这批火铳的射程不过百步,如果派兵从城头射击,等于无物,所以一向保守的盛庸才要开门迎战。可今天……”
这个冬日的早晨不见丝毫阳光,只有凛冽呼啸的冷风刮脸而过,为原本肃杀荒芜的战场更笼上了一层阴郁气氛。张玉望着有些灰霾暗蓝的天空,忽而莫名地不安。
“注意保护侧翼!燕王惯常的战法,就是从旁侧突入,借此撕开豁口直插中军。记得不必力敌,只要守住!”盛庸再次叮嘱部将。
两军即将相接,空气却诡异地静默。莽莽荒原中,只有甲胄摩擦着皮革金属的声响、战马奔踏的蹄音、和粗重的喷鼻。每一个人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士兵在等待将令,守卫在等待进攻,杀意在等待时机。
一个王军小兵紧握着长*枪,手掌中已紧张得泌出了汗水。这紧张并非由于他对于即将到来的战斗的恐惧,而是因为兴奋——他最尊敬的长官昨日告诉他们,这次会赢!那位他曾在战阵中惊鸿一瞥、所向披靡如天神降世般的燕王,定会成为他们的手下败将。
这一战——
会赢!
脸颊倏忽一凉,让小兵的思绪也随之一冷。正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旁边的同袍却低呼出声——
“下雪了!”
小兵抬头。是了,下雪了,脸颊沾染的雪花火速被体温融化,很快,更多细绒般的雪花铺天落下,越来越大片,越来越密集,被狂风吹卷纷飞,如乱花迷人眼目。
“真的下雪了!”
张玉看了眼身边的天晴,不由叹服。正如她所说,好大好急的一场雪!
“呵……这也是那妖女做的法么?”盛庸一手拂去了坐骑马鬃上的细雪,心中暗道——你就是在等这个吧?朱棣!
瞬时,燕军擂鼓大作,喊杀声直冲云天。朱棣一马当先,亲自率骑兵三千冲向敌阵。然而看似薄弱的左翼却像一根坚韧的牛筋,随着他的冲锋缩退;一旦他攻势稍缓,又不紧不慢还复过来,简直跟真的有弹性一样。如是三次,全力冲击的燕军骑士已有些气喘吁吁,王军却每次退得利落,并没有大的战损。
不对……
如果盛庸的计划是用火铳来决胜负,知道他的用兵习惯,该在此地就设下埋伏,先故意示弱留下空隙,再祭出火器,仿佛用鞭炮驱赶年兽一般,把他诱到最适宜合围捕杀的位置。
朱棣原本准备将计就计,佯装要冲入阵中,诱使他们在最远射程把第一轮火力用出来。将近百步的准度和破坏力是不足为惧的,骑兵机动又快,火*枪无法对他的队伍造成多少伤害;而到了第二轮时,乱飞乱舞的雪花雪子会打湿火*药,铳兵填匣时一定会手忙脚乱,与负责掩护他们的刀牌队、弓箭队也会配合失当。对方的节奏一破,那就到了他调头反击的时候。
可看他们现在的样子,他已经如此“深入”,都能看清到火铳队手中黑洞洞的枪口了,为什么这些铳兵还不动手?只零零星星的几发枪响,用来打鸟都嫌不够。
难道盛庸帐中也有天晴通晓鸟语的奇人、或是大师那样可观星知天的术士,知道今晨会降大雪,所以才不敢把弹仓满匣的火*药一次用完么?
朱棣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他中计了!
盛庸未必知道今晨会下雪,可却知道他一定会有对付这批火铳的对策——天气,所以始终以静制动,等他率先发动。
一旦他出手,便说明他认为到了必胜时刻;而盛庸早就做好了准备,就算在这样的大雪天,也有将他击败的把握。所以王军才始终不慌不忙,既不急着将他合围,也不先使用火铳以防真的逼退了他或打乱了计划。上次那批火铳并不是盛庸的杀手锏,而是他的诱饵!诱他朱棣以为自己可“必胜”的诱饵!
好一个连环计中计,他居然上了这贼厮的当!
朱棣暗暗咬牙,又佯攻突进了一次。待王军这回稍退,他不再恋战,迅速抽身而出,下令鸣金撤退。
“撤退?!”众将虽然惊奇,但素知朱棣令出必行,看着殿下的帅旗果然一路东返,也立刻结阵收拢,以弓手阻住敌势,边掩护反击边往帅旗所在的方向撤离。
“怎么回事?燕王撤了!他、他已经知道了吗?”负责指挥左翼的陈晖大惊。现在叛军未见任何败象,这场仗都还没正式开打呢!他居然就嗅出了苗头,果断撤军,只能是这位将帅已见微知著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不可能!他心高气傲,怎会就这么退兵呢?”坐镇中军的盛庸看着那帅旗果真渐渐远离,还是无法相信。
“元帅,燕王已经撤军!如这次让他逃走,此后他决不会再中计,陈将军辛苦押运的这批火器等同无用了!末将请求带队追击!”平安从右军策马而来,向盛庸抱拳请令。
“燕王骑兵精悍,他既有心要跑,你如何追得上他?折损我军将士,就为抓到几只小鱼小虾,又有什么意思?”盛庸摇头。
“这一次,就让末将去追吧!”一吊眉细目的青年策马出列,“自为元帅效力,末将还未曾立下寸功,如今合当一效犬马,就是挫挫逆贼的锐气也好!”
盛庸看了他一眼。这人号称是白莲妖教的什么东坛香主,率领的人手也是曾经的白莲“余孽”,可京中来的密旨却说此人可以信任,在大名,心怀鬼胎的妖僧彭莹玉就是因他而折戟沉沙,徒子徒孙们死的死散的散。
现今白莲教可堪用的人马都在这人手里,若他能叫朱棣吃瘪当然好,一个区区裨将,又是被招安的反贼,便立了功,头功还是正军的;就是做不成,也不损伤他盛庸手下主力军一兵一卒。
盛庸几乎没有怎么想,便答应道:“希望邹将军旗开得胜。”
邹觉槐抱拳领命,擎举角旗,领着一千骑兵三千步卒向朱棣攻杀。他的队伍里不少曾是滇西的马贼,骑术精湛武技刁钻,什么镫里藏身、八步赶骣、飞刀、火蒺藜一齐涌上,很快便让负责掩护真打实扛的燕军兵士吃了亏。
盛庸眼望着越来越密的雪絮中对手渐奔渐远的背影,仍是不解。
朱棣,你怎么能甘心呢!
朱棣当然不甘心,可他无可奈何。
他虽有精兵强将十数万,但盛庸显然想毕其功于一役。这次盛庸以有心算无心,一旦战事陷入胶着,东昌城内和相邻郡县的助军肯定倾巢而出,或直接围堵或沿途使绊,令他撤退都不得。盛庸的胜券已有了七八成,便是不巧应了那两成输了,还能指望京中的补给——而他的燕军,却无法再经受折损了。
“就这么走了?”天晴被安排在燕军左前锋营,做张玉的副手,显然是朱棣希望老成的张玉能看住她。可他们这队“前锋”跟着朱棣一直在敌军外围逡巡,连盛庸的鬼影子都看不到。她知道朱棣的计划为何,也只能耐心等候他的总攻号令。
“殿下这么做自有道理,请大人别再任性了!”明明说是他的副手,他却要叫她作大人,时隔数年又要当她保姆,张玉也是一头黑线,一边安排断后的人马,一边呼喝着要将她带离。
西边又起擂鼓,喊杀声渐渐逼近。张玉忍不住挑了挑眉:“盛庸竟这么有胆色,我军全身而退,又非败逃,他还敢派人来追截。”
“!”
天晴只眺目一望,心头如遭重击——追兵队伍那面将旗上扬扬翻飞的,正是一个“邹”字!
“我去帮忙掩护!”未等张玉反应,她已拨转马头,向西边驰去。
“大人!”张玉又惊又怒,这人怎么回事!
天晴前锋变殿后,如龙风驰电掣就到了阵列的最尾,手中长*枪前扫后顶,替撤退的本军清路。对军打着将旗的都是旗兵,她往下扫目一圈,并未见到穿着特别突出像是将领之人。她认脸本就困难,再加这大雪漫天,更是着急,真盼着那姓邹的能自己喊上一嗓子才好。
“小心左边——”
这声音对天晴太过熟悉,主人的名字刚刚出现在脑海,瞥见腰侧银光一闪,如龙立刻踏蹄跳转。那柄斩马大刀随即打了个弯,直往她右肩砍下。
如龙再是乖巧,也不能刚落地就再次起跳。斩*马刀刃长三尺,这么横挥而来,天晴前后均无可避,就是避开,只要对方反戈一击还要重伤;当即仰面后倒,伸臂借势往来袭的刀背上一推,松镫从左侧跳下马来。待举枪对格,看清了那执刀人的脸,她终于确信了——
“邹觉槐,真是你背叛了师父!你到底什么目的!”他不是朱棣的奸细,却真的投奔了朝廷,还有脸领了将职!
邹觉槐冷笑一声,挥刀又下:“你自己去地下问他啊!”
天晴此刻力气不强,全靠招式抵挡,再加以步对骑,以低打高,劣势不言而喻。眼看邹觉槐一刀又直递向她喉咙,天晴骇然后退,可四周都是两军缠斗的人马,又能退到哪去?
“吡——”破空声干脆得惊心动魄,面前一皮鞭如灵蛇般翻转作阻,锵然挡开了斩*马刀的攻势。
天晴眼前一花,激动之下失声叫道:“你来这儿干什么啊花姣!”刚刚喊她小心的正是她。
花姣一身骑兵戎装,策马到她身边:“我不放心你。”
“沈姑娘你快撤了!”张玉要留着指挥整个左营撤退,只能派穆华伊去接应天晴。原本花姣请求这次出战跟随在他身边,穆华伊知道不妥却愣是无法拒绝,这时才真正后悔起来——一碰上徐天晴的事,她跑得可比他快多了!他才不管这帮狗咬狗的汉猪谁输谁赢,徐天晴被大卸八块也无所谓,但沈姑娘绝不能有闪失!
天晴只想如何都要拿下邹觉槐弄清首尾,后者也不愿让她就这么跑了,一时间竟谁也不退地僵持着,纷纷开始指挥自己的人马“擒贼先擒王”。
“抓住那个戴鸭盔的妖女!”
“抓住那个斩*马刀大将!”
穆华伊能不管徐天晴,其他燕军将士却不能任她自生自灭,立刻将她团团围护起来。双方以各自要保护的人物为中心形成漩涡,像两股龙卷风般朝彼此席卷而去,一边防守一边进攻,拼斗极是凶狠。
天晴见邹觉槐果然意在拿她,低头往人群中一躲。她本就是普通的枪兵打扮,身形也不高大,唯一和众人的区分便是她头上左前锋骑兵的鸭盔。待头盔一脱,她便从地上捡起残兵掉落的圆盔戴起,很快让攻击的人没了方向——才一眨眼的功夫,拨开人群要寻找的目标没了!下手陡然变得犹豫起来。这般拼斗最忌讳分心走神,顷刻就给燕军的人占了上风。
邹觉槐带的人马本不算多,一些人在和其他敌军拼杀,也不可能都集中在这处小土丘上。张玉深知天晴的重要,将大部安排好后,也立即带小股精锐来会和接应。眼看又有一队敌人将要杀到,一旦受张玉一冲,己方必败无疑,邹觉槐知道时间不多,暗暗咬牙,换了策略。
“别管妖女了!并肩子上,先杀了那个鞑狗头子!他一死,那班鞑狗也要散了!”邹觉槐突然大喝一声,举刀向穆华伊戟指。
情势一下诡谲起来。原来正云里雾里朝着妖女(不知道哪位?)方向砍杀的兵卒突然弃了那一团乱战,转头□□短棒全向穆华伊一人一马招呼。
穆华伊和天晴不同,他不屑做汉军装束,始终是耳坠金银、腰嵌宝石的蒙古头人打扮,就算穿了战甲也掩盖不住,好认极了。饶是他手下骑兵不弱,可方才大半都被他指挥去维护徐天晴(身旁的沈花姣),正是最靠近人阵核心的位置,这时再想转向来帮他,也一时不及。
“蠢货!你们对付我做什么!我又不是那妖女!!”穆华伊势同落单,边抡刀迂回抵挡,边大声叫道。
燕军人阵中突然传出一阵大喊:“&%#$…^#+{*!”声音尖利响彻。
天晴看着身边声嘶力竭到几近失态的花姣,顿时一懵。以她的苗语基本功,只能听懂当中“宝物”一词,但转过头,却清楚看到邹觉槐手下不少人都迷茫地回首望向他,还有人表情激动地相互交语,而后者脸色一滞,也用苗语大叫:“@¥…#…&」*(&*!”
这下天晴全然听不懂了,只猜测花姣应是为穆华伊拖延了时间。就在邹觉槐喊叫的间隙,穆华伊趁着围攻稍缓,已调马跑开了一段。本军中福余卫的骑士们也从人缝中挤出,快速向自家少主的方向支援。
可随着邹觉槐那声喊过,花姣的脸色忽而煞白,那群围攻者的神情却变得更加狂热。骑马的回头去阻截福余卫的援军,更多的步兵跟着一小队骑士,嘴里怪叫着挥刀向穆华伊直冲而去。
穆华伊的马臀上和后腿已受了刀伤,在那里痛叫嘶鸣。他只得勉力纵马回旋,左右避挡攻击,眼看就快要不支……不管他是不是福余卫少主,看在花姣面上,天晴也不能任他被活捉受辱或是给乱刀砍死,见围攻的众人多是步卒,他总算还骑在马上,不及细想,立即唿哨口号,向着马匹发令。
那马匹果然勉力跃起,发足向东狂奔而去。穆华伊虽说一惊,但他也是打小马背上长大的,很快反应过来,死力攀住马颈,任由它疯跑。邹觉槐警然回头查看人群,可天晴只发了一哨,又泯然众人,已找不见踪影;他也不再费心,驱马向穆华伊直追。
天晴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对阿穆这么执着,此时再也顾不得其他,惊叫出声:“邹觉槐你不能杀他!他也是陈善盟友!”
也不知邹觉槐听没听到,但见他呼斥一声,□□坐骑忽而往前一拱。他借势一蹬,便向着穆华伊跃出,当即扑到了对方马上。那马本就受了伤,再被一个成年男子这么从天而降重压突袭,哪里承受得住?哀鸣一声前腿跪地,邹穆二人纷纷撞下马去。
两人滚出一段,穆华伊的兵器早就不知散在何处,邹觉槐却从腰间抽出一柄黑金短刀,狞笑道:“好好,杀了福余卫少主,那也是数得上的大功一件!”
穆华伊见他要来真格的,生死关头,纵使全身作痛也顾不得那么多,侧头堪堪躲过,待要拔出靴内乾刀,断了的肋处又是一阵剧痛。邹觉槐一击劈下无果,正欲再举,“啪”地一声,手腕却结结实实挨了一鞭,短刀掉落在地。
“是你?!”
“对,是我。”风雪中,一个身影盈盈跃下马。
“沈、花姣姑娘?你快走!”穆华伊捂住腹肋,呲牙喊道。
花姣并不看他,只向邹觉槐走去。“我说过,承你的情,一定会还你。”
邹觉槐见来的竟不是天晴,大失所望,短刀倒提,呸了一口:“勾结鞑子,什么东西!”
“阿兄,收手吧。你是赢不了的。”花姣注视着他道。
“阿兄?”穆华伊一愣。
“哼……你到底没有听我的。”“邹觉槐”的表情随之一变,原来粗厚的声线,此刻忽然清朗而冷酷,“你果然早背叛了沈家,投靠了那个妖女!”
“沈家除了一个姓,什么都没给过我。我本就不被当作沈家人,又怎么算背叛。”
沈昂阴森道:“蛮妇生的贱种,果然靠不住!”又看了眼一旁的穆华伊,“你不在意自己的命,也该在意别人的。杀了我,可救不了谁!”
花姣忍痛般蹙了蹙眉尖。“我本就没想杀你,阿兄这就回去吧。”
“你道我是来玩的么!”沈昂恨怒。“燕王逃了,徐天晴那个妖女再不死,我无功而返,皇帝会饶我活路?”
“你已经杀了邹觉槐,还杀了彭莹玉,再不走,白莲教也不会饶你活路。”花姣道。“你从云南远道至金陵,能带的心腹也就刚刚小丘上那些了,大多数人都误以为你是东坛香主邹觉槐,又知道秘宝的下落,才勉强听你号令。你方才已夸下了海口,等回去要如何践诺?要让中原白莲教人发现真相,知道从头到尾被你利用,连他们护法天尊都是你害死的,他们会放过你吗?”
“所以我非杀了这鞑子不可!三卫本就是为了活命和富贵才协助的燕王,要是福余卫少主一死,定会闹起内讧——只要立功,皇帝定会保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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