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七月,朝廷援军果然如铁铉所料赶到,徐辉祖、平安分率精锐绕道突入河间地区,前后截流,频频骚扰燕军运粮线,令朱棣进退不得。
此时,朱棣的斥候发现了北郊巨石下的一处地道,经过勘探,发现居然似是直通济南城内的一条密径。
朱棣绝处逢生,令掘子军日夜挖掘,仅用了三天内就打通前后。朱棣本以有内应密信而把握十足,但架不住道衍再三劝说,终于放弃了以身试险的计划,命精兵千人先行突入。谁料,竟被等候多时的铁铉一举成擒,与朱棣安排在城中的内应一起处决,着人将他们的首级一个个丢出城外。
铁铉站在神牌之后,历数朱棣卑鄙无耻、背主欺君、水攻断粮、阴谋暗算之劣迹,将其放回冉老一干人的“善举”也说成为了混入奸细才为之。这些人中有的回来就感染伤寒、发作痢疾,显是朱棣用心恶毒,要将病气传遍全城,令百姓死的死病的病,济南不攻自破云云……
铁铉口才雄辩滔滔,当世罕有匹敌,直说得济南百姓群情激昂,再想到之前在朱棣手上所受的苦楚,更加义愤填膺,与铁铉上城楼齐骂朱棣下作无德,发誓决不再让这个不要脸的臭流氓踏入济南四门一步。
什么奸细、毒攻,要说全然无辜,朱棣确有心为之;可要说他真的做到如此恶劣的地步,却也有点冤枉,然而经由铁铉一张利嘴说来,三分也成了七分,七分更成了十分。朱棣生平还从未受过这样奇耻大辱,对铁铉简直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道衍见济南已被煽动得民愤滔天,苦口相劝之下,八月,朱棣终于同意先回撤北平。
为防受到追截,朱棣未曾撤走营帐,还特意留了疑兵做烟幕干扰视听,哪知盛庸、铁铉也不知是探子给力,还是能未卜先知,居然不迟不早在燕军零星撤退到三分之一时开门追击,而徐辉祖、平安诸将也突然冒出,赶来汇合围攻朱棣。
“殿下!西北还有一支兵马,身上是各式各样的皮甲,武器也五花八门,没有统一制式。看样子不像正规军,却在和南军一同作战!”朱能急报。
尤力眺目一望,西北那支多是步卒,人数约有二三千,武器确是用刀枪棍棒什么的都有,甚至连钉耙、月牙铲都看得到,不由大惊:“他们的确不是正规军,竟像是白莲教的人!”多年前他曾跟着张玉去河南山西一带平过妖贼之乱,对这群人还比朱能更了解一些。
难道是彭莹玉?朱棣咬牙,那可麻烦大了,他们才不用听皇帝什么“不杀皇叔”,早就想要他这颗头了!
“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咬一口了!正经朝廷军本公子都不放在眼里,还怕这群乌合之众?我去会会他们!”朱高煦呼道。
“煦儿回来!给我滚回来!”朱棣难得对他疾言厉色。如今当务之急是突围撤离,再拖下去,只怕他们父子两个都要折在这里了!
“朱能速打令旗,命阿赤烈领兀良哈精骑突出。煦儿,你跟着他走!”
“是!”
“是……父王。”
“啧!”
有白莲教在,他这次想仗着“皇宝甲”殿后都不行了。
该死的彭莹玉……
就这样你还要我放过他吗?!
常天晴!
这场大战,燕军大溃,王军痛打落水狗,一路势如破竹,节节收复德州、定州、沧州等北方重镇。自朱棣起兵造反已经一年有余,时至今日皇帝朱允炆才终于听闻捷报,直如久旱逢甘霖,龙颜大悦,连连夸赞张之焕慧眼识人。九月初十,朱允炆以军功升铁铉为山东布政使,参赞军务,其后又赐升其为兵部尚书;盛庸为平燕将军,顶替李景隆元帅一职;陈晖、平安领副职。
天晴早从朱高炽那里收到消息朱棣一路兵败如山,以至连沧州都丢了,可真看到他灰头土脸回来的模样,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师父该去扰乱南军后方,让朱棣得以突围回撤,为什么会和铁铉一起痛击他?!又是谁给的铁铉他们消息?”
北郊栎林,是天晴与彭莹玉说好的接头处。此地离三卫散牧游骑之所不远,借着阿赤烈名头掩护,天晴常可以往来。
彭莹玉两手一背,颇有些不以为然:“我才召了悲无堂区区三千人,如果朱棣就这么被打趴了,那证明他也没啥真本事,还胡吹什么大气,想跟皇帝分庭抗礼?是你说的,皇帝小儿误以为本教和朱棣有瓜葛,铁了心要将本教同他一起铲除。南军如果最后碾平了朱棣的大队,肯定要趁着兵锋正锐,矛头调转来对付本教。可今次我助铁铉大胜,铁铉一定会得皇帝器重。他是个正人君子,必会遵守信诺,在皇帝面前力保本教周全。到时,两头都要来讨好、立于不败之地的,却是咱们白莲教了!待朱棣战死,接替他老子的朱高炽更不敢小瞧了你,再生反复之心。”
他这番话说得潇洒随意,实则却是做完决定之后、深思熟虑才想出来应付天晴的托词。
卫志是他的亲侄儿,这世上他仅存的亲人。便是他真的叛教,彭莹玉也不能狠心以教规处死了他。他当年为了不暴露卫志,逼得已有身孕的任妃险些自绝;岂知那任氏外柔内刚,末了居然自己想到办法回了宫中,顺利把孩子生了下来,小女孩还深得宠爱。
可自此之后,卫志却心死如灰,从假和尚变真出家,立誓此生不会娶妻生子,对争斗之事也始终淡淡的,好像做什么,都只为了配合他这个叔父的步调而已。
任氏和瑞安,多年来不仅是彭卫志心里的一根刺,也是彭莹玉心里的一根刺,为此他甚至无法当面质问自己的侄子——到底是不是你?你为了一个瑞安,当真就什么都不顾了吗?
只能叹一声冤孽……
无论如何,他要用他的方法来保全侄儿,保全他的徒子徒孙,保全整个白莲教。而朱棣,是一定要除掉的!只要他彭莹玉临阵反戈,攻敌变助敌,卫志便没有可以通风报信的时间;朱棣不会知道这些,一旦发现被卫志“出卖”,便再也不可能信任他。卫志如果想要救自己的女儿,只能重新与朱棣对立,重新对本教效忠!
只有白莲教,才能保得住瑞安!常天晴能倚靠的,也只有白莲教!而这些,都势必要以削弱朱棣之力为先提。
“师父!”天晴听他一番离谱鬼扯,跺脚又急又怒,“你是已经铸成大错了还不知道!”
要问朱棣平生最恨什么,便是别人当面打脸,和他对着干。倘若教众穿着王军衣甲偷偷摸摸合攻偷鸡也就罢了,如今这么明目张胆地断他后路,他怎么可能不记仇?不报复?
彭莹玉还在那里犟嘴强辩,天晴已经不想再听,直接打断道:“既然师父不肯信我,不想按我的计划来,那便罢了!从此以后,大家各凭本事,且看鹿死谁手。师父对我有恩,还救过继祖,便是从此师父要和我作对,我也保证,会尽力保护白莲教人;但再指望我给什么消息,做什么安排,却是不必想了!”
“臭丫头!做师父的难道会害你吗?你就是这么自以为是不听话,你爹他才会……”彭莹玉正要接着叱骂,话到一半,却与天晴同时一愣。
对默片刻,天晴已红了眼眶。彭莹玉也胸中一闷,虚弱地咳了两声,原先的话再也不能往下说了。
“咳、咳……总之,为师是为了本教,也为了你好,所以……诶!诶?天晴?常天晴!你反了是不是?混账!你还真敢走啊你!”
……
建文二年十月,朱棣接报王军北上,决定在王军落脚未稳之际,夺回沧州,借此再度南下。于是从通州折转向南,日夜兼程急行军,果然出其不意。王军守将徐凯尚在筑城结土准备防御,就看到了朱棣的帅旗,不得不仓皇收兵。不到两天,朱棣便攻下沧州,徐凯投降。
此后,燕军自长芦渡河,在盛庸驻守的山东德州虚晃一枪,继续南进,引得盛庸急急率军出城追击。
朱棣对自己的优劣势非常清楚,他麾下骑兵彪悍,突破强、速度快,最擅长的不是攻城,而是野战。铁铉一介书生,靠着济南之胜忝居兵部尚书,却不可能真在两军对阵中赢过了他。
而盛庸、平安、陈晖这些人却不一样。他们是真正的宿将,皇帝要将他击溃,终究还是要着落在这批人身上。一旦将他们彻底打败,应天便再也组织不起像样的攻击力量来对抗他。至于铁铉这只疯狗,爱守济南就让他守好了,只要自己避开不理,绕道向南,铁铉总不能跑出城来咬他。
说到这里还要谢谢朱允炆,幸好他对徐辉祖始终存了一丝戒备,济南大胜之后就将他召回京师。否则再和妙纭的亲弟弟对上,自己难免又要顾首顾尾了。
十一月,燕军到达山东临清,朱棣如愿将盛庸主力吸引到了此处;趁其不备,往东北遣轻骑至大名,焚烧王军刚刚停泊靠港的粮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打乱了王军的补给粮道。盛庸痛失一大批粮草,原本想要回撤,燕军却趁着运河冰结,从馆陶飞马而渡,火速拿下山东南方的东阿、东平,迫使盛庸不得调头堵截,以防朱棣一个突进,逼趋京师直隶。
一切似乎都在照朱棣的剧本上演。等到天再冷一些,朱棣便会把盛庸引到为这位平燕将军准备好的最佳战场,一举收拾了他。可出乎朱棣意料的是,这日盛庸行经泰安补给完毕后,没有像以往那样光围着他打转,反而收拢人马,摆下阵列,堂堂跟他战了一场。
更令他意外的是,面对这个他从不怎么看得起的将领,他几乎完全没有占到上风,反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个□□吧……”刘齐望拈了一点,放在舌尖一尝便吐了出来,朝天晴一颔首,“是附子、草乌、钩吻混合而成的毒汁。这药口服就罢了,如果沾染在伤口,顶多让人昏迷呕吐几天,失去战力而已。明明可以在箭头涂上见血封喉的箭毒木,却用这样的慢毒,只能说那位盛将军下手也是容了情的。莫非他也怕什么天神诛罚的诅咒?”
时人大都迷信,虽然朱棣遭遇了济南那样大败,可毕竟人还没死,甚至连伤都没怎么受,王军中还是有不少人相信他真有“神明护佑”的,为此这次对战,依然鲜有人敢往他身上真刀真枪地动手。
可箭头无眼,乱矢中误伤却是会的。如果真涂上了箭毒木,哪怕在朱棣身上擦了一下,也能令他当场嗝屁,神仙都救不回。所以刘齐望才有这么一说,认为是盛庸明明可用剧毒而不用的原因。
朱棣哼笑了一下,不置评价。天晴却已从他的表情中看明白,他是觉得盛庸未必怕什么子虚乌有的诅咒,却显然不想背负杀害皇亲宗室的污名。
盛庸出身卑微,在朝中也无可为他说话的倚仗或是故交。此举并非对他朱棣容情,不过是盛庸在给自己留后路罢了。
“被射伤的本军将士有几人?现在状况如何,只是呕吐昏迷而已吗?”朱棣问。
“伤势较重的伤员约有上百,其中七十多人还受了烧伤、砍伤或弹伤。他们的情况很不好,大半是熬不过去的了。”刘齐望回道。
说到“弹伤”,在场的人脸色都沉了一沉。
“呃……这就是从南军那里收缴来的火铳,和以前宝源局、军器局那些不大一样,铭文给磨秃了看不清,应该是兵仗局的新品?”张玉摸出一管让本军此次大吃瘪的杀器,呈到朱棣面前。“按本朝的规矩,军中只一成兵士会装备火器,可盛庸手下估摸却有个三成。前几次也从没见他们用火铳,应是这几个月里,兵仗局加赶紧赶通宵做的?”
“也未必是兵仗局了。如今江南一带教匠的手艺比官家的还好,皇帝又向来信任他们,这次就是要他们一夜之间赶出个百八十件来对付我,也有人会焚膏继晷,以酬皇恩的。”朱棣说着,目光在天晴脸上点了一点。
天晴低下头,心里叫苦——好嘛,终于连苏集的人都给他记恨上了。她跟来本是为了防止彭师父又作妖,同朱棣讲起来则是“以备不时之需”,好助他出奇制胜。然而这时候,真的合适向他们传授跨越六百年的后世枪械知识吗?接下来要打一场鸟枪换炮的□□战争了吗?
她有些心虚地将目光移开,正对上朱棣身后尤力同病相怜的视线。显然他此时也大感为难,眼神中写满了“不知当讲不当讲”的尴尬。
“我尝试改变历史的行为,似乎反而促成了历史……”
记起当时尤力给她说过的例子,天晴忽然灵光乍开——
对啊!虽然他们不可说,但有人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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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笔下的彭师父真是好心办坏事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