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没有像朱棣所主张的那样在后方休息一段时间,谢绝了朱高炽的安慰和提议,同尤力星夜兼程,一起返回燕军山东行营。
自从栎林那次倾谈,尤力已经清楚了解了天晴的伪装身份,虽说觉得她和朱棣能做这么长时间戏实属不易,但参考自己之前的经历,倒也不觉得有那么不可思议。
“只是,你爹七七还未过,为什么你要急着赶去和殿下汇合?莫非你知道那边会出什么事么?”尤力问。
天晴虽然和他“相认”,但毕竟尤力与朱棣相处十数年,二人积累的感情不是靠她一句“我认识你家姐”能比的。上次的谈话他也已清楚表明了立场,如果必须做出取舍,天晴还真没把握他肯定会选自己。
她不能冒险。
“上次我问你平行宇宙的时候,你说你实验过两次,结果并没有发生可见的改变,是吗?”
“是的。”尤力点了下头,“甚至,我尝试改变历史的行为,似乎反而促成了历史。在这之后,我就不敢再违背‘常识’做事了。”
“所以你才会说,‘错误也是正确的一部分’,因为你当时犯的错,恰恰应和了你所知道的历史,对吧?”
尤力嗯了一声。“如果这是我所能存在的唯一宇宙,我不可以再对它造成破坏。时空旅行也有必须要遵守的规则啊。”
“不能和过去的自己见面……”
“对,诸如此类。”尤力道,“正是这么多年的经验,让我相信,很可能我所存在的这个时空,是我所能把握的唯一现实了。我必须,也只能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他在,他做。
她在,她做。
这是他的现实,也是她的世界。
如果只有眼前一条路,那就只能尽全力走下去。
她已经不可以挥霍……
不可以再迷茫了。
“需要多久呢?”天晴忽然道。
“啊?”尤力完全不懂她的突发奇问。
“朱棣靖难从开始到结束,花了多长时间?”他是纯正的现代人,学过历史,应该有印象吧。
“呃……”尤力在马上做了一个摸腮思考的动作,“大概……几年吧?”
“七八年也是几年,两三年也是几年。”天晴皱了皱眉头,“你是忘记了,还是怕有干预后果,不敢说?”
尤力犹豫了一下,道:“第二种。”
“怎么感觉像第一种啊……”
“咳咳你突然问我,是因为跟你这次回去有关?战争要结束了?”尤力眨了眨眼,很快摇头,“应该没有这么快啊。”
“我没那么乐观。”天晴道,“不过留在北平,只会胡思乱想,不如做点有用的,让他早点赢了。”她咬了咬嘴唇,“这样才能少一些像我爹那样的牺牲者。”
此时朱棣大军锐气正当,一路南下追击李景隆。后者弃守德州,到了济南,一回头见远处又是敌军万马齐奔的烟尘,不敢再等,复往京师奔逃。
天晴自不能告诉尤力,彭卫志趁庆寿寺为爹“三七”放焰口布施,混入僧侣之中,告诉了她一桩大事。原来彭师父与爹早有协议,所以爹才要急着把她送走。作为合作的条件之一,白莲教中坛悲无堂得了大护法亲令,要护送爹的小孙子继祖往西边去避难。
本来一行人都已逃到了吕梁,可带队的唐觉中恰是济南人士,知道济南水陆要冲,乃兵家必争之地,朱棣一旦打下德州,下一步定是济南。唐觉中本家早已迁走,可尚有不少亲族留在城中,心中实不忍见好好的家乡惨遭□□,便折回来想要帮忙守城。
哪知继祖那小家伙听见了他和众人说话,居然偷偷跟着押粮车跑了回来,说要学祖父和他爹,做一回平虏将军,给常家门庭挣回荣耀。前脚继祖刚到济南,发现不对的胡氏等人也追了过来,后脚朱棣就破了德州,大军围城了。原先负责接应的白莲教众赶忙飞速报信,还留在北平的彭卫志得了消息,立刻来找她应对。
他曾相求她照顾瑞安,如今她爹常遇春在战争中身陨,如果她的侄儿再出事,只怕她一辈子都不能心安;而一旦被她发现他曾知情不报,害得常继祖在乱城中枉死,她肯定也不会再遵守前约,甚至可能在愤怒驱使之下,将仇恨报复到无辜的瑞安身上。这是彭卫志无论如何不愿见到的局面。
天晴甫一得信,便知不好。
白莲教和爹密谋的事当然不能宣之于口,但就算用别的理由向朱棣包圆了继祖为什么这个节骨眼上会出现在济南城里,恐怕他也不会投鼠忌器。
她见过他如何对待那些反抗他的人,张昺、葛诚、宋忠、卜万、耿炳文……太多太多了……对于朱棣可能的仁慈,她已经不抱任何信心。她甚至可以想见济南城破之后的惨状,继祖和母亲相搂在一道,两人身躯被弥散的烟尘覆没,僵硬冰凉一动不动的情景,那么真实地浮现在她眼前……
所以她一刻不等,火速要郑尤力陪她同往前线。
要想救下爹的至亲,只能靠她自己了。
就算要了她的命,也不能再让爹的骨血有事!
……
金陵。
李景隆虽然无能又无用,却也知道以如今局面,靠瞒靠骗再也行不通了。便是他舌灿莲花,毕竟从前线逃回来的不只他一人,御史台那群老家伙也不是瞎子,无可奈何下,他只得如实将前方战况上报天听。
“陛下,李景隆身为平燕元帅,出师无纪,遇战即逃,其罪不可逭,当立斩以正法!同时,陛下须遣使至山东,与燕王求和……”得知情势,方孝孺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向皇帝谏言。
“荒唐!”先是殉葬,后又削藩,如今他这新皇帝在宗室面前可谓如履薄冰,若这时再严惩了身为外戚之首的李景隆,接下来他还能靠谁去?真让齐泰一帮书生带兵作战吗!“逆贼朱棣,一直假借锄奸扶正之名,索要朝廷重臣要员——这时若遣使跟他求和,他岂不真以为朕怕了他!”方孝孺是先帝在时就多次夸奖过的大贤,加之张之焕这一层关系,朱允炆对他一直十分尊重,这次却不等他说完就高声打断,脸色□□,可见心情真真已差到了极点。
本来情势根本不至于如此。都怪耿炳文那个老家伙,打仗不行,造谣生事倒是一等一的本事——居然让真定军中传出朱棣有神佛保佑、伤之必遭天谴的奇谈谬论!
还有什么“朕绝不杀皇叔”,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想出来的?!他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蠢话?!
他只恨朱棣不能死得再快一点!!
张之焕出列道:“陛下,议和之事,未必不能施为。齐大人、黄大人均是朝中股肱要臣,当然不能任燕贼折辱,求和之举仅为麻痹燕贼,只需面上罢免,拖延时间,直至王军重整兵马,再派新帅赴任救援。不然,济南已势如危卵,一旦燕贼强攻,数十万黎庶何以相抗铁骑之师?必遭生灵倒悬之苦!倘若泉城真被逆贼所攻陷,其进可南下而取,退可画疆自图,届时若再提求和之事,却是授之以柄了。陛下仁德圣明,如何忍心坐视燕贼肆虐,教济南百姓束手待毙、横遭屠戮?”
“说来说去,求和终是缓兵之计,如果他不肯缓呢?如今济南城中只剩了一个盛庸,带着四万残兵,又能守到何时、拖到何时?”朱允炆连连摇头,只觉得这一场征战真是荒唐透顶。张文耀说的没错,济南当于南北要冲,朱棣肯定不会客气,势必不计代价也要将它拿下了;难道他派个使者,朱棣就会给个面子,摊手不要了吗?
“陛下,臣倒以为,以一月为期,济南一定守得住。”张之焕抬起眼睛,注视向他,“一月之后,才是胜负的关键!”
“你肯定济南守得住?”朱允炆坐直了身体,微微前倾,“何以见得?”
“因为济南,不止一个盛庸。”
存义坊,方宅。
“文耀,陛下若想得岔了,你当以正理劝之,万不该以言辞相激。”明伦斋中,方孝孺叹道,“李景隆闯下那般弥天大祸,兵败丧师,弃部潜逃,陛下却只罢其帅职,未见丝毫严惩;可要说体谅胜败乃兵家之常,平安力抗燕师,只因一击不利,陛下就将他投闲置散,其谬实大矣!一个一战不胜的将军,难道能与一个屡战屡败、葬送王师数十万军马的主帅同罪?如何眼见陛下做此误裁,你竟毫无异议?
“为师当初就说过,李景隆并非元帅佳选,可你受徐三郎之托,不愿出言举荐魏国公徐辉祖,只听任陛下决断。当时你说不知李景隆竟昏庸至此,便也罢了……哎!可如今,怎能还推聋做哑,掩过饰非!”
“恩师莫动气。”张之焕解释道,“学生并非为自己掩过。陛下为东宫储时,便以黄寺卿为良师益友,李景隆由其举荐,陛下最念旧情,想来必不愿因此苛责于他。”老师为人清亮刚直,若他这时说破皇帝对外戚的政治倚赖,可以想见又是一场“死谏”风波,张之焕索性避而不言。“至于平安,学生曾听陛下说起,似乎他之前也被陛下委以过重任,却教陛下大失所望了……”
“无论陛下如何失望,既然其过人所未闻,就证明并非攸关国体的大误。可这次李景隆兵败如山倒,弄得朝野震动,物议哗然,已是天下皆知的大错!当年梁武便因任人唯亲,赏罚无章,终至侯景之乱。此时平燕事急,陛下更不该徇情而枉法,‘攘外必要先安内’,这才是你该劝的道理啊!”
“恩师所言极是。不过依学生见,陛下徇的,倒未必是亲情。”张之焕垂下眉眼,“陛下为皇储时,烦恼诸藩财雄势大,进逼甚甚,曾得老师建言减征江南赋税。而当时出面为陛下经营、充盈内廪的,正是曹国公,如此才让陛下得以与各路藩王相持数年,不至处处被动。想来正是念着这一份情义,陛下才对公爷这般宽仁。”
方孝孺挥了挥手,道:“你不用替陛下说好话,宽慰为师。陛下的品性,为师何尝不知?陛下修刑律、减税赋,宁屈国法,不忍以法病民,宁阙储积,不忍以敛妨农,这正是一位明君的器量。但过柔则靡,唯有刚柔得中,才是为君之道。为师当初策对,也是出于公心,希望陛下刚自柔出啊。”他揉了揉眉心,有些愁虑地道,“文耀,近日里,我见你总有些心绪不宁。你原不该是这样曲迎上意的性子,怎唯独一到伐燕之议,主张就全然激进起来?昔日燕王赴京,为师问过你,是否同他接触过,你都一一置否。难道——你是为上次武英殿错放了那王次妃?还是,为你父亲的事?”
“老师明见,学生所言所行,亦是出自一片公心。”
张之焕低头而礼,恭敬诚恳。
……
“好了,坐吧。”
武英殿偏殿内,皇帝指了指右首赐座,对眼前刚刚平身而起的布衣年轻人淡淡道。
“草民不敢造次。”那人还是维持着垂手而立的站姿,低头一动不动。
“算了。”皇帝冷冷笑了一声,“你就是云南沈氏的当家人,沈昂了?你们乌芒部出了那么大个人才,沐晟都不觉得该亲自来和朕说一声么。”
沈昂躬身至地,一副诚惶诚恐的面貌:“皇上明察,沐府同沈家,都是被那妖女和燕贼蒙蔽欺骗,才弄至这步田地!如今安南蠢蠢欲动,边陲尚需整饬,沐侯爷虽说急于向皇上剖白,却不可擅离职守,这才派知道详情的草民来面见天颜,剀切进陈。望我皇明鉴!”
“详情到底如何,你细细说来吧。”皇帝道。
“是。禀皇上,当年麓川思伦发叛乱,燕贼受先帝之命助兵讨伐。那一战后,沐府上下皆深感其恩情,缴获的各种珠宝金石、男女从奴,除了上送京城皇库,都悉数赠给了他……”沈昂道。
“陛下时间宝贵,你开宗明义吧。”张之焕在旁清声打断。
“是,是。”沈昂被他一催,快速说完前情,进入了正题。“就是在那时,那燕贼见到我乌芒苗寨的圣女果尔娜伊朵,就指明要我等将她献入王府……”
“你说的这果尔娜伊朵,不就是燕王次妃徐天晴吗?”皇帝道。
“非也,非也。皇上有所不知,就在我等为果尔娜收拾预备北上之时,果尔娜突发暴病而亡,恰恰这档口,那和她容貌相仿的徐天晴就跑了出来!我族上下正忧愁燕贼心狠手辣,不知如何向他交代,一见这徐天晴,立刻视她为大救星,苦口劝求,只盼她肯代果尔娜去王府享富贵。可如今想来,这妖女怎么不迟不早,偏偏这时来到云南?
“很可能果尔娜会暴病,也是她一手所为,就是为了制造可乘之机,与那燕贼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却要将这大逆的罪名嫁祸给沐侯,嫁祸给乌芒部和沈家啊!”沈昂道。
“你口口声声说被嫁祸,喊冤枉。就算这个假的果尔娜不是你云南人士,难道那个沈智也不是吗?”皇帝问。
“沈智登籍在册,确是我沈氏子弟不错,可这苏集商会的沈智,却分明是个冒牌货!草民见过他的画像,除了年纪相若,与我家小堂叔沈智,再无半分相似之处。草民的小叔,多年前就访道寻仙去了,如今是死是活,连家乡人都不知晓。草民斗胆猜想,或许这假沈智也是燕贼另找人假扮的。云南地处偏远,消息闭塞,中原发生了什么事,沐侯和沈家又如何得知?这才让他们瞒天过海……”
“你说苏集商会的当家是冒牌的,可朕派人查过,他分明有你沈氏传家的琉璃宝佩作信物,普天之下,独一无二——你又怎么解释?”
“琉璃宝佩原是沈家之物不错,草民的姑母余氏嫁入沐府时,带来云南做了嫁妆,之前惠襄公随身佩戴了多年。那日被燕贼看到,爱不释手,弄得惠襄公大不好意思,便赠予了他。他自是知晓那本属沈氏之物,一拿到了手,便使人假冒沈家子弟,打入商会,为他谋事。如今回头一看,这分明悉是燕贼一手炮制的阴谋啊!”
“无稽。”皇帝斥了一声,可沉吟片刻,又把目光转向一旁,“文耀,你怎么看?”
“回陛下,微臣以为,如果那徐天晴和逆贼沈智确是云南沈家的人,他们在外大行悖逆,与他们牵连甚深的沐府和沈家却至今不藏不遮,束手待毙,确实不合情理。可倘若说,他们是因为全不知情,未察觉到自己已遭利用,才处处被动,倒能说得过去。先前微臣听苏集商会付惜敏所陈,情况与沈昂所言无差,两相尚且可对得上。”张之焕道。
皇帝点点头。自那次之后,苏集商会确实一直对他感恩戴德,尊奉不二,付惜敏也是乖觉又大方。朱允炆对沈氏这般的商贾,原也不像祖父那样心无好感。
“此事尚未了断。待查清后,实情若确如你所陈,朕必不会让沈氏和沐晟蒙受不白之冤。但你们忠心几何,可不是光凭嘴上说说就可算的。”
“皇上圣意,草民恭领!”
待沈昂一走,皇帝问:“文耀,上次朕问你心中新帅的人选,你却欲言又止,是否为了你的老师方先生,不愿与他龃龉,你才闭口不言了?”
张之焕笑着微微摇头:“臣闭口不言,为的不是老师,却是陛下了。”
皇帝面露不悦之色:“朕与你相识多年,你竟把朕当成不肯纳谏的昏君?”
“正因相得多年,深知陛下虚怀如谷,臣才不愿轻言,必要三思之后,方敢献芹,以供陛下察纳。”
皇帝听得大乐:“别拍马屁了,说吧!”
“臣心中的人选,正是……”
西直门外,沈昂等候许久,见到张之焕出来,立刻上前致谢:“张大人仗义直言,草民谨代沐侯,不尽感激!”又轻声道,“草民先前承诺之事,定当践行,还请皇上与大人宽心!”
“本官不过就事论事,不曾偏帮于谁。”张之焕似乎很不满他这种大庭广众乱表亲热的举动,退开一步,冷淡道,“待燕贼一平,陛下便将祭告祖庙,大赦天下。届时,沈氏一族能不能重返故里,还要看沈公子的表现了。”
沈昂暗暗咬牙,这两面三刀的小白脸,收了我的消息,此刻倒翻脸不认人了,待我攥住了燕王和那妖女性命,看是谁求谁了!面上微笑礼道:“草民自当全力以赴,必不令族中父老和张大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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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又有一位大人物要出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