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阿尔庭旧址没多远,见到一道延绵的石壁,黑森森地贴地而行,看不到尽头。走到跟前探头一看,石壁下是一道又深又长的地裂。这才猛然想起,我们撞到了地球的一条老疤痕,早就在书中读到过的。
地质学家说,不知在多少年前,欧洲大陆板块和美洲大陆板块慢慢分离,在地球深处扯出一条裂缝。地心的岩浆从这条裂缝中喷发,骤然凝固而成了冰岛。
眼下便是欧洲大陆板块和美洲大陆板块分离时留下的裂缝?
我重新虔诚地扒在石壁边上俯视,只见两壁以紧紧对应的图形直下万丈,偶有碎石阻塞,却深不见底。我这个人,只要遇到巨大惊吓,就会立即激起巨大的勇气。我直起身来向地裂的两头打量,终于找到一处最窄的裂口,飞奔而去,然后分脚跨立在裂口上,左脚踩着“美洲”,右脚踩着“欧洲”。
我往常并不恐高,此时却不敢直视脚下的裂口。越不敢直视越觉得此刻裂口正在扩大,活生生要把我的躯体撕开。
当然这只是一时晕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回过神来了。一回过神来,我立即觉得自己获取了一个新的高度。从我现在跨立的角度看过去,哥伦布从欧洲出发的对美洲的地理大发现,无非是我脚下的地裂扩大后,两个板块之间的一次寻找。他的起点和终点,都是我脚下裂口的延伸,只是延伸得长了一点。
让分裂开去的土地重新相认,就像为一个失散多年的家族拉线搭桥,哥伦布功不可没。可惜人们对这件事情的阐释一直出于欧洲中心论的立场,让南美洲的本地人听起来很不入耳。
什么地理大发现?我们一直好好地住在这里,何用你来“发现”?难道只有你的眼睛才算眼睛?
冰岛人从另一个角度表现了不满。要说欧洲,冰岛也是欧洲,但冰岛人莱夫·埃里克松一千年之前就已到达美洲,比哥伦布早了五百年。尤其让他们感到骄傲的是,冰岛船队一千年前抵达美洲的时候,其中还有一位叫做古德里德的冰岛女性,她在那里生了个儿子,那也就是美洲大陆上第一个欧洲人后裔。古德里德留下了儿子,自己却返回冰岛,在家乡安度晚年。
思路一旦突破了哥伦布,冰岛人也就比其他欧洲人更坦诚地面对这样一个被很多证据所指向的可能:中国人在两千多年之前就可能到达了美洲。冰岛驻华大使奥拉夫·埃吉尔松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就以轻松愉快的口气说到这一点。现在我跨立在这个裂口上,立即明白了他轻松愉快的理由。
看来我们过去读到的许多历史,确实把许多并不太重要的事情说大了。冰岛没有什么大事,却又能把别处的大事一一看小,这很痛快。
此刻我把心思从裂口延伸的远处收回,不想中国的两千年、冰岛的一千年和哥伦布的五百年了,只想脚底的这个地球裂口,是结住了的死疤,还是仍在发炎,仍在疼痛?
“仍在疼痛!”身旁的拉格纳尔·鲍得松先生快速地回答了我。他说,当初地心岩浆就是从这条撕开的地裂中喷发的,直到今天,冰岛仍有活火山三十多座,每五年就有一次较大规模的喷发,每一次都海摇地动。
我们赶不上冰岛的火山爆发了,但也能用一种温和的方式感受地球伤痕的隐痛。冰岛那些火山熔岩湖的湖水,在这冰天雪地的季节依然热气蒸腾,暖雾缭绕。其间发出的硫磺味,使人联想到伤口自疗。
当晚我就接受伙伴们几天前的召唤,终于脱衣跳到了一个火山熔岩湖里。咫尺之外是滴水成冰的严寒,湖里却热得发烫。抬头,四顾雪山森罗、冷气凛冽,我赤裸地躲缩在地球的伤口间。
一切伤口都保持着温度,一切温度都牵连着疼痛,一切疼痛都呼唤着愈合,一切愈合都保留着勉强。因此,这里又准备了那么多白雪来掩盖,那么多坚冰来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