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念落地

    咖啡馆在一条热闹大街的岔路口,有一个玻璃门棚。玻璃门棚中的座位最抢手,因为在那里抬头可见蓝天高楼,低头可见热闹街景。今天玻璃门棚正在修理,中间放着架梯,有两位工人在爬上爬下。因此,只得侧身穿过,进入里屋。
    里屋人头济济,浓香阵阵,多数人独个儿边看报纸边喝咖啡,少数人在交谈,声音放得很轻。因此,坐了那么多人,不觉得闹心。
    进门左首有一个弯转的小楼梯,可上二楼。我们的目标很明确,在二楼,因此走楼梯。楼梯沿壁贴着一些画,看了便心中嘀咕:贴了多久了?他们有没有看过?
    上楼,见一间不大的咖啡室,二三十平方米吧,已坐着八位客人。问侍者,弄清了他们常坐的座位,居然正好空着,便惊喜坐下,接过单子点咖啡。咖啡很快上来,移杯近鼻,满意一笑,然后举目四顾,静静打量。
    窗外树叶阳光,从未改变。室内沙发几桌,也是原样。突然后悔,刚才点咖啡时忘了先问侍者,他们常点哪一种,然后跟着点,与他们同享一种香味。
    我说的“他们”,是萨特和波娃。
    这家咖啡馆,就是德弗罗朗咖啡馆(cafe de flore),一切萨特研究者都知道,巴黎市民都知道。
    今天,我来索解一个悬念。
    早就知道萨特、波娃常在这家咖啡馆活动。原以为是约一些朋友聚会和讨论,后来知道,他们也在这里写作,不少名著就是在咖啡馆写出来的。
    既然是萨特写作的地方,咖啡馆里一定有一个比较安静的单间吧?但是法国朋友说,没有,就是一般的咖啡座。
    这就让我奇怪了。一般的咖啡座人来人往,很不安静,能写作吗?萨特很早成名,多少人认识他,坐在这样的公共场所,能不打招呼吗?打了招呼能不一起坐坐、聊聊吗?总之,名人、名街、名店撞在一起,能出得来名著吗?
    另外,一个连带的问题是,即使在咖啡馆里可以不受干扰,总比不上家里吧?家里有更多的空间和图书资料,不是更便于思考和写作吗?像萨特这样的一代学者、作家,居住环境优裕舒适,为什么每天都要挤到一张小小的咖啡桌上来呢?
    这么多问号的终点,就是这个座位。在法国,这样一家出了名的店铺就基本不会再去改建了,总是努力保持原样,保持它昔日的气氛,这为我的寻找带来了便利。
    这时,其他几个伙伴也赶到了,他们带来了摄像设备,准备好好地拍摄一下这个“萨特工作室”。导演刘璐、节目主持人温迪雅也来了,决定请温迪雅对我做一个采访性的谈话节目,这儿成了采访现场。
    拍摄谈话节目需要有两台摄像机,当然也就要有两名摄像师,又要有人布光、录音,算起来一共要挤上来七八个人。本来房间就小,已经坐了八位客人,再加七八位,自然气氛大变。这倒罢了,问题是,这七八个伙伴要找电源插头、拉电线、打强光灯、移桌子、推镜头、下命令、做手势……简直是乱成一团。当然,还要温迪雅在镜头前介绍这个现场,还有我关于萨特的谈话。
    我想,今天这个房间算是彻底被我们糟蹋了。最抱歉的是那八位先我们而来的客人,他们无异突然遭灾,只能换地方。临时找不到一个懂法语的人向他们说明情况,我只能在座位上用目光向他们致歉。
    但是,让我吃惊的情景出现了——
    居然,他们没有一个在注意我们,连眼角也没有扫一下。空间那么狭小,距离那么接近,但对他们而言,我们好像是隐身人,对我们而言,他们倒成了隐身人,两不相干。
    我不由得重新打量这些不受干扰的人。
    从楼梯口数起,第一个桌子是两个中年男子,他们一直在讨论一份设计图,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在图纸上指指点点。过了一会儿换过来了,站着的坐下了,坐着的站了起来,又弯腰在图纸上修改;
    往里走,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靠窗而坐,正在看书,桌上还放着一本,打开着。她看看这本,放下,再看那本,不断轮替,也显得十分忙碌;
    再往里就是我们对面了,三位先生,我一看便知,一位是导演,一位是编剧,一位是设计,桌上放着剧本、设计图和一叠照片。导演络腮胡子,是谈话的中心,有点像印第安人。他们似乎陷入了一种苦恼,还没有想出好办法;
    转弯,还有几个座位,那里有一对年纪较轻的夫妻,或者是情人,在共同写着什么。先是男的写,女的微笑着在对面看,看着看着走到了男的背后,手搭在他肩上,再看。她讲了什么话,男的便站起来,让她坐下,请她写。她握笔凝思,就在这一刻,她似乎发现了我们,略有惊讶,看了一眼,便低头去写了。
    重数一遍,不错,一共八人,不仅丝毫没受到我们干扰,甚至我们要干扰也干扰不进。他们的神态是,异香巨臭,无所闻也,山崩河溢,无所见也。但他们不聋不盲,不愚不痴,侍者给他们加咖啡,总是立即敏感,谢得及时。
    这种情景,我们太不熟悉。
    我们早已习惯,不管站在何处,坐在哪里,首先察看周围形势,注意身边动静,看是否有不良的信息,是否有特殊的眼神。我们时刻准备着老友拍肩,邻座寒暄;我们时刻准备着躲开注意,避过目光;我们甚至,准备着观看窗下无赖打斗,廊上明星作态。因此,我们完全无法想象,别人对于拍摄现场如此彻底漠然,视而不见,形若无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开始有点明白。也许,人们对周际环境的敏感,是另一些更大敏感的缩影。而这些更大的敏感,则来自于对个体自立的怀疑,来自于对环境安全的低估。
    街边路头的平常景象是地域文化的深刻投影,今天就把我们自己也深刻在一种对比中了。
    这八个人,自成四个气场,每个气场都是内向、自足的,因此就筑成了一圈圈的“墙”——这个比喻萨特用过,但含义有所不同。我们七八个人进来忙忙碌碌,其实也只是增加了一个气场而已。他们可以如此地不关顾别人的存在,其实恰恰是对别人存在状态的尊重。
    尊重别人正在从事的工作的正当性,因此不必警惕;尊重别人工作的不可干扰性,因此不加注意;尊重别人工作时必然会固守的文明底线,因此不作提防。
    问题是,既然在咖啡馆自筑气场之墙,为什么不利用家里的自然之墙呢?
    其实,他们的气场之墙是半透明的。他们并不是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觉,只不过已经把这种知觉泛化,泛化为对城市神韵的享受。这种泛化的知觉构不成对他们的具体干扰,却对他们极其重要,无迹无形又有迹有形,成了他们城市文化活动的背景。
    这里就出现了一种生态悖论:身居闹市而自辟宁静,保持高贵而融入人潮。
    这种生态悖论又让我联想到另一种与之完全相反的悖论。中国文人历来主张“宜散不宜聚”,初一看好像最讲独立,但是,虽散,却远远窥探;虽散,却单一趋同。法国文人即便相隔三五步也不互相打量,中国文人即便迢迢千里、素昧平生,也要探隐索微、如数家珍。
    至此,萨特和波娃经常来这里的理由已经明白。他们坐在这里时的神态和心情,与这八位客人如出一辙。于是,我悬念落地。
    站起身来去上了一回厕所。厕所极小,只能容一个便器,墙上有一些涂画,我想萨特曾无数遍地辨认过。
    从厕所出来,我便对着镜头开始讲述:“今天这儿除了我们,还有八位客人,我想说一说他们的工作状态……”
    有人提醒:“萨特!萨特!”
    我说,我就是在讲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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