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东想在至上召见高钰，但高钰并不同意，现在双方的身份已不同以往，是平等的双方。最后徐文东也就从善如流，在南郊的俱乐部与高钰秘密碰头。
    几年不见，徐文东在高钰看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依旧一丝不苟，面色严肃，虽然有些许白发，但无损他的威严。
    即使至上这两年有所颓势，徐文东也比最初低调了许多，但他依然是掌控数百亿财富的巨商，尊严不容亵渎。
    “徐总。”沉默了一会儿，高钰还是先开口打招呼。
    他知道徐文东的架子，如果自己不先破冰，也许大家还得在这儿大眼瞪小眼许久，那实在没什么效率。
    严晋和李剑成跟在徐文东身边，神色间却多了几分憔悴和仓皇。他们站在这个位置，很清楚至上将来的变化，而徐文东的决定，又是他们不能影响的。于是他们将来的命运，着实未卜，即使都是精英，在这种时候内心也未免有一丝惶恐。
    “高钰。”徐文东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甚至颇为赞许点了点头，“这几年，你做的真不错。至上让你离开，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和损失。”
    枭雄就是枭雄，徐文东并不讳言自己的错误。如果能够满足当初高钰的条件，让他留在至上，今日的至上就不至于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不过这些话说之无益，高钰只是淡淡笑了，“侥幸而已，在至上和徐总学到了很多东西，学以致用，星辰才能够成功。”
    这话他并非谦虚，在至上短短几年时光，给了他最好的平台和机会。否则的话，即使高钰再怎么天才，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三级跳成为游戏产业顶级的策划者。
    如今的高钰，已经可以平视徐文东，两个人在人格上完全平等，这不得不说他也曾在这位昔日老板的身上，汲取了足够的营养。亦师亦敌亦友，这种纠缠的感觉，实在无由向外人分说。
    李剑成看他们俩互相吹捧了一句就又陷入沉默，为了打破尴尬，咳嗽一声说：“高钰，其实今天来，徐总是有正事和你谈。我相信你也应该收到风声，至上有些策略上的变化。”
    徐文东打断了李剑成，皱眉开口：“不用绕圈子。”
    他盯着高钰，语气坚定地说：“最近一段时间，至上大幅度的收缩产业链，同时谋求私有化退市。我打算回购所有在纳斯达克上市的股票，让至上彻底成为一家私人投资公司！”
    游戏公司变投资公司！就算高钰这么多年也经过许多大风大浪，亲耳听过许多惊人的内幕，但在听到徐文东这番话的时候，不由心脏猛跳，双拳不由自主握紧。
    徐文东好有魄力！高钰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电光石火之间，他脑中已经转过了无数想法，惋惜、惊愕、佩服，尽皆有之。就算是高钰自己，也很难有这种悬崖撒手的勇气。
    至上要转型退出，自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这都无关紧要，最可怕的是徐文东的决断。
    高钰心中有许多疑问，干脆直接发问：“徐总，国内的游戏产业，几乎是你一个人筚路蓝缕带起来的。至上的根基，也一直在游戏上。
    据我所知，直到现在，《惊世》和《大道独行》仍然能够提供大量的流水和利润。徐总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起了退出的心思？”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上手上握着好几款现金牛的网游大作，尽管不断受到冲击，不断衰退，但仍然保持着基本盘。
    事实上各种仿《惊世》的私服或者高仿作品，都活得很滋润，更不要说是官方服务器。
    徐文东思索了一会儿，只回答了一句：“时代不同了。”
    至上最鼎盛的时期，应该是十几年前，《惊世》旋风席卷全国，网吧里面每一台机子的画面，几乎都是《惊世》。
    事实上，至上也从来未曾真正走出过《惊世》的阴影，即使有高钰操盘的几款游戏顶上，但《惊世》及其衍生产品的利润仍然能够占到至上年利润的四分之一，这实在是个可怕的数字。
    无论是谁，十几年来都在一款游戏上用力，难免会感觉到厌倦。
    何况是徐文东这样从来这山看着那山高的人，他不愿意吃老本，每次都在努力寻求超越。但是《惊世》这个超级大爆款游戏的起点太高，以至于不能迈过，更不用说超越。
    既然如此，干脆离开这个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时代，以免被别人陆续超越。
    高钰忽然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他对徐文东的心思忽然有了体会，如果有一天，星辰也陷入至上这样的僵局，他自己的想法或许会与之一样？
    李剑成作为和双方关系最好的人，这时候开始按照徐文东的布置，滔滔不绝地讲起至上现在的情况：“至上的游戏部门，仍然有几款盈利颇丰的游戏，最关键的，是还拥有庞大有经验的游戏团队。许多人都跟随徐总一起创业，一直到今天。
    徐总虽然打算退出游戏产业，但是对这些老兄弟们不忍亏待，他希望找到一家真心想要搞好游戏产业的公司，让这些人的梦想得以延续。”
    最初跟着徐文东的那批元老，大多已经不愁吃穿，在至上获得的收益可能他们一辈子都花不完。李剑成算算自己手上持有的股票，至少以后决不至于饿肚子。
    许多人可能就随着至上的退出而隐退，过半退休的人生，但大部分人其实还正当盛年，如果说他们对游戏业界仍有梦想，那就必须寻找一个新的平台。
    高钰明悟在心，这是徐文东想要来托孤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担任这个角色，回想过去，真是如梦似幻，不可想象。
    他犹豫了一下，“那《惊世》和《大道独行》……”
    李剑成摇头：“游戏的版权和运营，徐总已经打包出售，剩下的，只是对买家来说冗余的团队。”
    只是维持几款老游戏的运营，并不需要像至上那么庞大的团队。事实上许多盈利颇丰的老游戏，可能只有几个程序员敷衍的维护一下——这也是为什么越是长寿的游戏盈利率越高的原因。
    接盘的买家，只想要获得游戏的收益和版权，当然不愿意背上沉重的包袱。
    高钰本身对至上的老游戏并没有觊觎之心，这些确实是生金蛋的母鸡，但这母鸡未免也太老了。高钰从来都是着眼于未来，与买家反过来，那些经验丰富的团队人员，才是他认为至上游戏部门最宝贵的遗产。
    “我们对至上的游戏团队很有兴趣。”高钰斟酌思考，手指轻点桌面，首先奠定了基调。
    李剑成与严晋脸上的神情都是一松，毕竟不管怎样，能够避免大规模裁员都是好事。他们俩或许不担心自己以后的去处，但总要为手下人想想。
    “不过……”高钰思忖了一阵，“我们很难短时间内批量吸收至上的游戏团队。”
    有编制的转投，不但影响不好，而且也不利于后期的管理。李剑成当然理解，而且他也早得到徐文东的指示：“我们是希望都是以个人身份跳槽星辰游戏，这在大裁员之前，就可以立下协议。”
    原来如此，高钰感受到了徐文东释放的善意。其实对于这样的大公司而言，一旦开启裁员，离开的员工差不多也是业界香饽饽——毕竟至上并不是因为经营问题，而是策略问题导致的转型。
    一旦至上这批员工进入人才市场，必然会引起哄抢，这时候星辰游戏想要占据一个优先筛选的有利地位就没那么容易了。
    徐文东先来找他高钰，其实也给了他一个面子，算是了结过往的恩怨。
    高钰多了个心眼，反问李剑成道：“至上的这批员工，你们没有找江总么？”
    除了星辰之外，现在比较活跃的游戏公司还有万胜，而万胜游戏的老板江盛，本来是至上公司的副总，说起来关系比高钰更近。
    徐文东能找高钰，当然也能放下架子找江盛，高钰可不希望自己想要招揽的人才，先被别人的筛子过了一遍。
    李剑成还没来得及说话，徐文东就开口回答：“我并不看好万胜，这批员工跟着我兢兢业业打江山，我也不希望他们还需要再跳槽一次。”
    看来徐文东对江盛的恨意，比对自己还深呢。高钰苦笑，怪不得至上暗中扶持万胜，让江盛当出头鸟，之后却落井下石，徐文东与江盛的恩怨，还远没到泯恩仇的时刻。
    “你们都出去一下。”在双方有了共识之后，徐文东忽然提出了与高钰单独谈谈的要求。严晋似乎有异议，但是李剑成拉了他一把，两人一起起身，退出了会客室。即使是现在的徐文东，也仍然有让人不敢违抗的枭雄霸气。
    高钰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与徐文东单独沟通的机会，即使在至上，他向徐文东汇报工作的时候，也往往有其他主管一起旁听。他也有一种想和徐总开诚布公谈谈的想法。
    但当真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双方又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许久，气氛略显尴尬。
    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太复杂了，对于高钰来说，徐文东是恩师，也是苛刻的老板，更是一度让他喘不过气来的竞争对手。
    最后还是徐文东先开了口：“我没料到你能做到这个程度。这真是一个创造奇迹的时代，而你正站在游戏行业的潮头。”
    “谢谢。”来自于徐文东的肯定，即使是高钰也不能不为之精神一振，“徐总你的选择也不错，至上现在太过繁冗，如果清理之后，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他感觉到徐文东已经萌生退意，没有徐文东的战场，未免就少了几分趣味。
    徐文东难得地笑了：“失败就是失败，毋庸讳言。至上走过的弯路，并不意味着就没有价值，作为行业的领头羊，本来就是在不断探索地过程中。”
    他语气仍然骄傲，并不为自己做过的事而后悔，失败也是他能够承受的结果。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你，而不是江盛？”徐文东忽然问高钰。
    高钰原本以为是徐文东气量狭窄，忍受不了跟随更久的江盛背叛，但现在听他的语气，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想了想，迟疑说：“是因为徐总真心觉得，星辰要比万胜更有前途？”
    刚才徐文东就是这个意思，但高钰自己把话说出来，难免有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感觉。
    “是因为你和江盛，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徐文东坦言，“江盛是一流的营销人才，但他始终缺乏大局观，而且年纪大了，更没有冒险的勇气，你却不同。
    我知道在你心目中，我就是一个只盯着利润的商人。但我从二十几岁开始出来创立至上，绝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财富。我希望至上能成为世界级的公司，能够超越暴风，成为中国游戏业界的骄傲。现在我要离开，但我的梦想仍然没有变化，而要做到这一点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机会，但我明确知道江盛这样的人绝没有机会。”
    所以徐文东愿意为高钰开一次后门，这并不仅仅是私人恩怨与感情，更重要的是两代游戏人梦想的传承！
    高钰动容，看着两鬓斑白的徐文东，感觉对这位枭雄又多了几分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