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苏身穿华服锦带,头戴玉冠,打扮得很庄重,然而容色疲惫,双眼满是血丝,见了云儿,冲上去想抱她,因东方弃在一旁而有所顾忌,他走到云儿跟前,细细打量,几日不见,巴掌大的小脸瘦了一圈,越发显得楚楚可怜,胸脯不断起伏,脸色带着不正常的晕红,不知道是不是病了。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哑着声音喊了一声:“云儿……”自从云儿不见了,他忧心如焚,整个人像在油锅里煎煮。
他怕她因自己而出意外,提心吊胆,度日如年。
云儿撇过头去,不理他。
郭敬之上前在他耳旁细声低语,燕苏脸色越来越难看,好半晌没说话。郭敬之见状,便说:“东方少侠,在下有事请教。”燕苏显然想和云儿单独相处。东方弃倒没有想这么多,正要随他出去。燕苏忽然开口,“慢着,你们先别走,我有话要说。”又吩咐郭敬之,“你去请魏司空过来,时间快来不及了,我们就在这里说。”他不想看不见云儿,哪怕是一盏茶的时间也无法忍受。
燕苏趁人看不见,从被下轻轻握住云儿的手,垂着眼睛不轻不重说了一句“对不起”,并不是因为“三日醉”的事道歉,而是因为自己没有保护好她,竟然让她身陷险境,吃了这么多的苦。自己简直罪不可赦。
燕苏为人向来高傲自负,何曾低声下气道过歉?云儿听了,有些吃惊,忍不住抬头看他。但是他转过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因为魏司空、冯陈褚卫、蒋沈韩杨等人进来了。
燕苏坐在床沿,东方弃和魏司空在他对面搬了张椅子坐着,冯陈等几人以他为中心站着。郭敬之将得来的情报分析给众人听:“吕思伟今晚会在家中大摆筵席,朝中权贵凡是排的上号的都会前往贺寿。李措为了给人英明贤德的象形,进一步拉拢人心,自然也会去。殿下会代皇上出面,前去祝贺。李措手下能人众多,想要刺杀他并不容易,他有两名得力心腹,号称‘九州双龙’,武功高强,心狠手辣,一个贪财,一个好色,无恶不作,暗地里别人都叫他们‘九州双虫’。他俩跟在李措身后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就连皇上召见也等在门外。”
东方弃皱眉:“他们的名号我也听过,一个叫白双喜,一个叫黑从忧,名字古怪,是从西域来的亡命之徒,据说武功从小乘佛教那块演变而来,招式奇特,专走偏锋,一个阴寒,一个霸道,向来联手对付敌人,甚难对付,不知怎的竟会当起李措的侍卫来。”
魏司空插了句话:“当然脱不开名和利这两个字。”
燕苏微微沉吟,“我听说吕思伟为了讨好李措又为了不得罪本宫,对于座位一事煞费苦心。以他的智商,最后只能是将我跟李措安排在上席并排而坐。”冷哼一声,大为不悦。李措功劳再大,也不过是个臣子,岂能跟他平起平坐?这个吕思伟看来是老糊涂了,还不如早早告老还乡回家种田去!
由此也可见李措气焰之嚣张,竟然敢当着文武百官和太子殿下平起平坐,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燕苏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三指大小,材质非金非银,上面花纹雕刻成虎状,“这就是前锋营的虎符。到时候在宴席上,我会将虎符交给他,假装失手,你们见虎符落地,立即动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你们四人对付白双喜,黑从忧;魏司空,你领着侍卫把吕府重重包围,一个人都不许走脱。郭敬之从青阳带来的三万精兵已经悄悄进城了,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将李党等人一网打尽。”
他顿了顿,转头看着东方弃,语气坚定地说:“我和你联手对付李措这老匹夫!”众人听了大惊,劝阻道:“殿下,这太危险了!”他摆了摆手,冷声道:“成王败寇,自古皆然。刺杀若是失败,就算活着又有何用!”
云儿见他们当着她的面谋划刺杀当朝大将军,一开始骇的合不拢嘴,待听到燕苏说“刺杀若是失败,活着又有何用”时,不禁一阵心酸。这次他是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不是生,便是死,没有第三种选择。明知凶多吉少,劝阻无用,还有颤着声音问了出来:“你,你当真要去刺杀李措?”
燕苏看了眼满心焦虑的她,缓缓说:“我不杀他,他迟早要杀我。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置之死地才能后生。”顿了顿,声音放柔:“放心,本宫乃真命天子,不会有事的。你在这儿好好休息,要什么就跟外面的丫鬟说。”
话虽如此,他却不能保证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见她。但是在刺杀前及时找回了她,至少让他少了后顾之忧。但是正因为这样,他像是有了交代,万一有什么不测,东方弃可以带她走。
这次刺杀,实则凶险之极,吕府本就是李措的势力范围,一兵一将,一士一卒,甚至连厨子丫鬟,都是他的人。他们这一行人,犹入虎狼之窝,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云儿眼睛在他身上看了一会儿,又转向东方弃,“东方,你也去吗?”李措若是惨死,他的手下怎么会放过东方?纵然侥幸不死,也逃不过李措亲信的追杀报复。心中有一瞬间十分惨然,这是乱世,横征暴敛,征伐杀斗,从来不曾停止,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她知道此战必不可免,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涉险,压下心中的惶恐不安,“我要跟你们一起去。”一脸坚决。她无力改变现状,但是她可以选择同生共死。
众人皆惊愕地看着她。
东方弃第一个反对,“不行。”语气很激烈,随即才道出理由:“你大病初愈,武功低微,跟去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如安心在这里养伤,我别的本事没有,逃命的本事只怕天下无人能及。”说着笑了一下。
众人因他的话莞尔一笑,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云儿摇头,“不,我一定要去。”燕苏也开口劝阻,语气十分艰涩,“你不要去,我,东方,还有司空,以及大家,都不会有事的。外面有我们三万精兵良将,此战定能万无一失。”
云儿从左到右来回扫了一遍众人,声音很平静,“你骗我。”如果万无一失,为什么所有人都像在交代后事?她淡淡说:“其实我去跟不去是一样的。去,不一定会死;不去,你们若是出了事,我还能独活么?”
众人默然。东方弃不由得想,这样大一件事,不论成功与否,只怕是要在史书上记上一笔吧?他想到了吴不通,不知他在九华山可好。
人生在世,大丈夫不怕血染疆场,怕的是庸碌无为。
云儿服了解药后,精神好了一点,掀开被子起来换衣服。郭敬之见东方弃手无寸铁,带他去兵器库选剑,众人商量好细节后一一退了出去。燕苏叫人取来一件银色的马甲,触手十分柔软,“这是天蚕丝做的,编织得十分细密,水火不惧,刀枪不入,你穿在里面。”
云儿换上了侍卫的衣服,“我扮作你的亲兵,远远站着,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人家就是想要不利,也不会动到我头上。”还是穿上了,“真舒服。”像是想起了什么,“你自己还有没有?”
燕苏点头,“有。”这样的宝贝,天下哪还有第二件?
云儿出来找到东方弃,将自己的蝶恋剑递给他,“这个好,藏在腰间,人家看不出来,天下最好的刺杀工具。”上次施施就是这么刺杀她和燕苏的。
郭敬之还是第一次知道她腰间竟然藏着蝶恋剑,见之色变,越发肯定了她的身份。这把天下闻名的软剑,身上不知尝过多少人的鲜血。刺杀李措一事若是失败,万事皆休;至于八年前的惊天秘闻,还是等有命活着回来再说吧。
冬天天黑的早,半下午天色就暗了下来,风云色变,寒气深重。燕苏一马当先,东方弃和魏司空一左一右跟在后面,云儿夹杂在侍卫从里。一行人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整装前往吕府。
吕府位于城北,红墙大院,占地极广,门前两尊一人半高的石狮子,气象森严,是大周朝有名的百年望族。平时大门紧闭,今日却门庭若市,挤满了前来祝贺的文武大臣的车马。燕苏到时,吕思伟率领众多家臣跪在府外候驾。燕苏下马,抢先一步扶起他,“吕相今日大寿,不必多礼。”
沿路过去一排的宫灯,蜿蜒似火龙,照的府内亮如白昼。众多侍女端着各种食物在大厅和厨房之间来回奔走,吵吵嚷嚷,到处都是人影。吕思伟领着燕苏来到后院,“殿下,晚宴还有一段时间,不如在这儿稍作休息。”
燕苏打量花园里的草木,院子中间有一株红梅,一朵朵挨在一处,尽情怒放,远看像是一团火,后面又有一处假山,水流从中间穿过,周围点缀着几棵雪松,颜色鲜艳,像浓墨重彩的一幅画,景致很不错,点头:“吕相去招呼别的客人吧,我换件衣服就来。”
东方弃考虑到自己是生面孔,突然出现在燕苏身边,难免引起众人的猜疑和戒备,他体型和曹云飞差不多,于是易了容,扮作他的样子。曹云飞以前是前锋营侍卫统领,跟在一边保护燕苏的安全理所当然,重要的是他职位低微,众人对他不怎么熟悉,纵然东方弃语气、神态、气质扮的不像,也没人发现。
此刻他和燕苏在屋里坐着,冯陈褚卫等人守在外面。俩人因为即将到来的大变,心事重重,都没有说话。燕苏站起来,手背在身后来回走了几步,“李措还没有来?”东方弃摇头,“应该没有。”来了冯陈自然会进来禀告。
“哼,他架子倒是比本宫还大。”
东方弃知道他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万一他今晚不来。
燕苏也察觉自己太过紧张,这可不是成大事的样子,若是被李措那老狐狸看出端倪,策划这么久的刺杀一事恐怕就要付之东流,说不定还要被他反咬一口。吸了吸气,镇定心神,“你让云儿进来帮我整理一下仪容。”
云儿给他梳松了的发髻时,手心里全是汗,梳子好几次掉在地上。见他坐在镜子前不动如山,一脸平静,心想不愧是太子殿下,这么沉得住气,哪像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用力掐了下自己,没出息,又不是要你去杀人,紧张什么。她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心脏不乱跳了,手不抖了,这才给他把头发拢起来,简简单单挽了个发髻,再戴上八宝攒龙紫金冠,“头低一点。”他坐的腰背笔直,凳子又高,她踮着脚,手臂酸疼。
燕苏却转过身来,手抱住她腰,头搁在她胸前,像个孩子,说出来的话却是酝酿许久的:“云儿,等会儿,你留在这里,不要去大厅。若是听到什么动静,自己逃命,不要管我们。”云儿刚要摇头,他加重语气又说了一句:“不要添乱。”语气不容反驳。云儿又担心又委屈,为了顾全大局,她只好闷闷点头。她不能让他担心,还有东方,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守在这里,等他们一击成功。
可是这希望就像她眼下的心情一样忐忑不安。
她出来看见东方弃站在院子里赏梅,走到他身边,垂着肩支支吾吾说:“东方,我……我紧张……今晚,你们……”东方弃闻言却微微一笑,折了一枝梅花下来,“用水养着,还能开好几天。”
云儿接在手里,上面有几滴雨点,这才发现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珠子。她太紧张了,注意力高度集中,周遭的一切自动忽略。东方弃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故意将话题扯远,“小时候学过一首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闭上眼睛——闻见清香了吗?”
云儿果然闭上眼睛,感官忽然清晰起来,风声,寒气,香味,还有远处传来的细微的说话声——分散了注意力,心情自然而然放松不少,“有,淡淡的,冷冷的,像雪做的梅花糖。”
俩人正说着话,吕思伟派人来传话,“大将军到了,宴会马上开始,众人都在大厅候着,请殿下出去主持。”
燕苏整了整衣衫,右手搭在龙泉剑上握了握,随即放开,仰首阔步往前厅去。东方弃紧随其后,后面是冯陈褚卫和几个亲信侍卫。云儿目送他们远去,在院子里捡了块干净的大石坐着,外面寒冷的空气有助于她保持冷静。不知等了多久,也许一刻钟,也许一个时辰,迟迟不见骚动。她十分担心,思量半天,终于还是决定去大厅探个究竟。
出门碰见一个丫鬟端着一大盘烤羊肉,一拐一扭,十分吃力的样子。她忙跑故去,“姐姐,可需要帮忙?”那人只当他是附近巡逻的侍卫,“麻烦小哥帮我拿一下。”新上脚的鞋子还有些不适应,她刚才走急了,鞋帮子掉了,弯下腰去穿鞋。云儿趁她低头的刹那,一掌劈在她脑后。
换上侍女服,打扮妥当,她低着头从侧门进去,吕府的总管正在骂人,见了她火气更大:“怎么现在才来?路上碰见鬼了吗?还不快送去!”见她正欲往对面走,一个耳光扇下来,“失心疯了你,这是大将军的。”
云儿踉跄了一下,心里恨恨骂了一句,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大厅十分宽阔,帘幕低垂,灯火通明,两边分别摆了大概有二十来张席位,按地位高低一字排下去。众人都是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张半人高的长条木几,上面堆满食物。上首两个座位,左边是李措,右边是燕苏,俩人时不时举杯敬酒,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大家边喝酒便聊天,气氛热烈。
她低着头,恭恭敬敬将烤羊肉送到李措跟前,蹑手蹑脚正要离开,哪知道李措却喊住她问:“这是什么菜?”云儿手一抖,托盘差点从手里滑了下去,不敢看任何人,头垂到胸前,“这是烤羊肉,香气四溢,滋味鲜美,是草原民族常吃的一味菜。”李措见她一个小小丫鬟居然对答如流,便说:“挺聪明的,抬起头来我看看。”
另一边的燕苏自然听出了云儿的声音,脸色一变。站在他身后的东方弃右脚甚至已经迈了出去,又强忍着收了回来。小不忍则乱大谋,切不可打草惊蛇。
李措今天表现的有点不正常,绝口不提虎符一事。燕苏摸不准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忧心忡忡。
云儿心中十分着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瑟缩着肩膀,结结巴巴说:“大将军,奴婢……”李措脸色不豫,这丫鬟干什么?陪坐一侧的吕思伟连忙出来打圆场,“一个丫鬟,大概是没见过大将军,以至于举止失常,大将军见笑了。”对着地下的云儿喝了一声:“还不快下去!”云儿手脚并用爬起来,偷空看了眼对面,燕苏和东方弃脸色绷的死紧,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面无表情看着别处。她不敢再看,匆匆忙忙走了。
宴会正进行到热闹处,吕思伟捋着花白的胡子笑说:“老夫花重金从凤阳请了一班歌姬,都是能歌善舞之辈,诸位大人看看还过得去么。”桌几撤了下去,数十个妙曼少女蒙着面纱款款起舞,手上、脚上、腰上、头上挂满了小小的铃铛,跳起来满室叮当作响,如在耳旁。
其中一个领舞的少女一对碧蓝的眼珠,眼窝深邃,虽然蒙着面纱,也可看得见她十分美貌,她立在场中间旋转,像个陀螺,衣裙飘散开来,光着脚一路来到燕苏桌前。燕苏岂是会被美色所惑的人,全神戒备。哪知她抛了个媚眼,又转到李措跟前去了。他和身后的东方弃方才松了口气。
他趁机探过身去,“大将军,虎符一事……”
不等他说完,李措大手一挥:“不急,不急,宴后殿下给我便是。美女在前,岂可错过?哈哈哈!”眼睛在那个领舞的少女身上瞄来瞄去。
燕苏只得忍住不提。他找了个出恭的借口离席,数个丫鬟捧着毛巾、清水、香料等物伺候,根本没办法和东方弃、冯陈几人商谈对策。东方弃捧了衣服过来,以内力在他耳旁束音成线,“随机应变。”
他点头,整好衣冠出来。路上却正好碰到表演完的一队歌姬退出来,领舞的那个少女跪在地上行礼,“奴婢参见太子殿下。”燕苏心事重重,头也不抬,“起来吧。”从她身旁走过,半点防备都没有。
异变突起,她站起来的时候,突然抬头,一根淬着剧毒的蓝色银针从她嘴里直朝燕苏面门射来。距离如此之近,他想要闪躲已经来不及了。
东方弃像是鬼魅一般,扯着他的腰带用力往下一拉——燕苏重心不稳往后倒下去的同时,银针擦着他的发丝堪堪飞了出去。东方弃手如疾风,将银针收进了宽大的袖子里。
一系列动作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众人只看见燕苏砰然倒地,一动不动。一干人等发出恐惧的尖叫声,整个吕府一下子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