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是云儿从九华山偷溜那晚落下的。那时她怕人发现,一心急着离开,树枝挂到头发也没察觉。那晚天还没亮燕苏就起来了,从庭前经过的时候看见树下静静躺着一根簪子,捡起来便知道是云儿的,他在云儿那里见过不少次,自然认得。
他细细一想便明白过来,知道云儿晚上定是来过,躲在外面偷窥又不想让他发现,心里很是高兴。哪知道转头就传来她不见了的消息,他当即大发雷霆。从此他便将这根玉簪贴身收着,既没还给云儿也没告诉她。云儿丢了簪子,懊恼一阵,以为是下山的路上不见了,懒得回去找,丢了就丢了,也没放在心上。
东方弃见燕苏对着云儿的玉簪痴痴发呆,心中很是惘然。他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离开了皇宫。燕苏希望他合力刺杀李措,他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只推说想一想,明日正午之前给他回复。他担心的是云儿。时隔八年,云儿重回京城,以前发生的那些人和事不知道会不会找上她。
东方弃沉吟一番,决定去找竹莲帮。竹莲帮乃京城著名的船运帮派,大到码头商铺,小到各家各户、青楼酒馆、街头巷尾都少不了他们的身影,人多眼杂,消息灵通。当年他和竹莲帮的帮主赵一勇曾有过一面之缘,交情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如今也只得厚着脸皮求上门去。赵一勇是个豪气干云的硬汉子,手下统领数百号人,却没有架子,见到东方弃微微愣了下,随即拱手:“原来是东方小兄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乎?”
俩人寒暄过后,东方弃有些不好意地说:“小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赵帮主,小弟此次前来,乃是有事相求……”赵一勇拍着胸口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既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气!只要是我赵一勇帮得上的,绝不推三阻四。”东方弃谢过他,“赵帮主,还烦请你帮小弟找一个人。”
当晚东方弃便在竹莲帮住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竹莲帮的一个小兄弟领着东方弃来到京城最大的一家药铺,指着前面说:“公子,我们查遍了城中的大小药铺,有一个丫鬟,也不知道哪个府上的,天天来这儿买您所说的赤石脂丸、白檀香、黄柏木等药材,只怕今天还会来。”东方弃点点头,赏了他银子喝酒,在对门找了个地方等着。这几味药材都是治寒气的,尤其是赤石脂丸,不是寻常用药,很少有人天天用。云儿体内阴寒之气甚重,无论走到哪儿,总要服药。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便有两个穿白衣的年轻丫鬟拿着方子来开药,其中便有赤石脂丸,引起东方弃的注意,听的她们嘴里嘀嘀咕咕说:“三少爷最近脾气很不好,咱们买完药赶紧回去。”另一人说:“还不是因为那个女人,病病怏怏的,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一睡不醒,害的咱俩天天给她跑腿,她算老几,死了才好。”她同伴斥道:“瞎说什么,让你买点药就有这么多废话。她要是死了,三少爷迁怒下来,咱俩也没什么好果子吃,回去煎药要紧。”俩人一路说一路往回走,走的很快,身法轻盈,显然会武功。
东方弃尾随其后,来到一座府第前,见她们从侧门一前一后进去了,观察了一下,几个守门的大汉似乎都是练家子,身手不弱,想进去的话,看来得费一番工夫。瞧了瞧自己,忽然一笑,大摇大摆上前,拱手行礼道:“在下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洛西人也……”这是《西厢记》里的段子,他一字不差照搬演练。
一个大汉打断他,不耐烦说:“哪里来的酸秀才,叽里呱啦说些什么,还不快滚。”东方弃结结巴巴说:“我是来找小燕姐姐的,她昨天约我教她识字……”他记得其中一个丫鬟叫小燕,另外一个丫鬟一直拿话取笑她。
那个大汉笑了,上下瞄了他一眼,“原来你就是小燕的情郎啊,满口之乎者也,酸都酸死了,整个掉进了醋缸里,家里半年不用买醋了!”其他几个人哈哈大笑,东方弃也不恼,打躬作揖,赔笑站在那儿。其中一人拍着他肩膀说:“酸秀才,要等站一边去,别挡了大爷的道儿。”另外一人心肠厚道,便说:“人家虽说是个酸秀才,倒也是个老实人,你们别逗他了。小燕今天不会出来了,你改天来吧。”东方弃赔笑说:“要不,几位大哥通融通融,我就进去一小会儿,行不行?”说着从兜里拿出一块碎银。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财能通神。几个大汉围在一处商量,其中一人说:“一个酸秀才,怕什么,让他进去吧。嘻嘻,人家小两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思病害得厉害,咱们就当是做好事了……”众人都道他是小燕的老相好,哪有什么戒心,况且最近酒瘾犯了,正好买酒喝。那人接过银子,“小燕从外面刚回来,你走快些,说不定还追得上她。”
东方弃连声谢过,大摇大摆进去了。他进了门专拣偏僻的小道走,几番周折才来到后院的“听风阁”,只见院落四周种满了修长的翠竹,皆有碗口大,想必品种不凡。冬日的阳光密密照在地上,细细森森。那个叫小燕的丫鬟推开右侧的一间厢房,拿了药碗汤匙等物,带上门走了。他从窗口钻进去,一眼便瞧见云儿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他本以为是寒气发作,待探了她脉息,才发觉她心脏跳动缓慢,气息微弱,若有似无,但是手足温暖,不像寒气攻心,倒像是假死状态。不禁“咦”了一声,怎么会这样?谁替她运功护住寒气侵体的心脉?难道是那两个丫鬟口中称的“三少爷”吗?他双眉紧蹙,一手抬起云儿,一手按住她后心缓缓将真气渡入。待真气在她体内运转一个大周天,他才确定云儿是中了迷香之类的药物。不过这种迷香非常特别,深入骨血之中,能使人长久昏迷不醒,连云儿这样特殊的体质都无法抵挡。
他沉吟半晌,捏了个口诀,将真气由后心送入云儿奇筋八脉之间,一炷香很快过去,云儿没有半点清醒的迹象。他收回手,十分不解,这药性恁地奇怪。现在不是耽搁的时候,他将云儿连人带被抱起,一把扛上肩头,脚尖点在竹叶上,使了招“穿花蛱蝶”,身子一飘,又一招“点水蜻蜓”,随风而起,人已在“听风阁”的外面。他正要从侧门溜走,忽然听得身后有人拍掌道:“好轻功,负着一个人都能身轻如燕,行走自如,不知何方神圣大驾光临?”
东方弃回头,闻人默摇着一把美人扇从假山后面转出来,面色凝重,脚不沾地,片刻来到他跟前。内行识门道,外行看热闹,东方弃只一眼便知对方乃为劲敌,决定先礼后兵,拱手说:“这位公子,你将小妹挟持不说,还将她弄的昏迷不醒,命在旦夕,恐怕要给在下一个交代。”
闻人默不耐烦说:“我没动她,我也不知道她为何无缘无故昏迷不醒——你说她是你小妹?哈,云家不是死绝了么?怎么云罗还有你这样一个哥哥?”
东方弃猛然回首打量他,“阁下高姓大名,为何对云家的事知道的这么清楚?”闻人默拿着扇子轻击左掌,“你打赢我,我便告诉你。”神情睥睨。东方弃皱眉,他不想打架,当务之急是将云儿救醒。
闻人默拦在他前面,“你今天想从这里离开,得先问过我手中的剑。”缓缓抽出腰间的纯钧剑。东方弃看着阳光下闪耀的一团光芒,宛如出水芙蓉,雍容而清冽,剑柄上雕刻有日月星辰运行的饰纹,显得深邃而神秘,剑身长三尺三寸,不似龙泉剑的无坚不摧,也不似蝶恋剑的柔软无骨,而是柔中有刚,刚中有柔,刚柔并济,此剑曾在闻人客的手中,横扫天下,无人能敌。
他十分惊讶,“纯钧剑?”那么拥有此剑的必是闻人家的子弟了。他曾听人说过闻人家的三少爷乃人中龙凤,出类拔萃,眼前这人想必就是了。闻人家的长辈肯将纯钧剑赐给他,想是不凡之辈。
东方弃不想与他硬碰硬,“闻人少侠,我不管你挟持云儿究竟有何目的,你可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掘地三尺在找她?我只要站在这里振臂高呼,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立马有前锋营的侍卫将你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闻人少侠武功再高强,双拳难敌四掌,更何况又有许多丫鬟奴仆,情势于你大为不利。双方不如握手言和,只要确定云儿中毒一事确实和闻人少侠无关,那么此事就此作罢。”
东方弃相信,既是闻人家的子孙,又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定不会为非作歹,任意伤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再说当务之急是把云儿救醒,因此并没有追究缘由,一心想着离开。
闻人默听了他这番话,沉吟了一下。这些天外面的动静,他不是不知道,可是云儿昏迷一事,确实与他无关,侍卫三番两次进来搜查,问东问西,翻箱倒柜,弄的府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他不但没得到云式剑谱,而且还要想法将她藏起来,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东方弃趁他心神涣散之际,大喝一声,人随风动,越过墙头,一溜烟走了。闻人默见状,连忙追了上去。东方弃轻功身法,天下无双,可是身上背了一个人,自然是落了下风。闻人默横剑拦在前面,东方弃使了招“空手夺白刃”,指尖含着劲风在他剑柄用力一点,闻人默又惊又怒,不等手中的剑荡开,立马换招,人剑合一,朝东方弃气势汹汹刺来,直有催山裂石之势。
东方弃心想,这剑法恁地霸道,竟是下手不留情面。心中有些生气,想起背上的云儿,此地不宜久留,只得晃了个虚招,从侧面逃开。闻人默很看不惯他东躲西避的武功招式,气运丹田,一声呼啸,府里的守卫听到动静,立马朝这个方向蜂拥而来。东方弃见人越来越多,心下大急,他再厉害,也架不住众人的疲劳战。把心一横,此次少不得要拼一拼了。
正乱成一团糟时,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整齐划一,上百个前锋营的侍卫犹如从天而降,手拿弩箭,四面散开,将众人围了起来。闻人家的守卫也是好样的,立即摆出一条龙蛇阵,手持刀剑,与之对峙,不肯退让。
闻人默冷眼看着眼前的剧变,没有动作。
郭敬之从中站了出来,抱拳行礼:“东方兄弟。”东方弃在他们现身一刹那,便知自己一举一动全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心中苦笑,京城是燕苏的地盘,饶是他再小心翼翼,还是泄露了行踪。
燕苏派人盯着东方弃,不是不相信他的能力,而是担心他趁机将云儿带离京城。知道他武功高强,只有他跟踪别人、没有别人跟踪他的份儿,因此嘱咐郭敬之派人暗中盯着。
东方弃怕双方打起来,伤亡惨重,更怕一时失手,误伤了云儿,看了眼站在人群中间、脸色阴沉的闻人默,“闻人少侠还是硬要将云儿留下来么?”知道他在担心官府会找闻人家的麻烦,于是说:“如果云儿的伤真的只是一场误会,此事就此作罢。郭侍郎,你说呢?”
郭敬之本是想一网打尽的,但是见东方弃和云儿被围在中间不得动弹,稍有差池,他便无法交差,只得点头:“双方本没有什么苦大深仇,若能如此和平解决,再好不过。”闻人默知道他们当着众人的面答应下来,不会说话不算数,于是一挥手,诸多守卫散开来,露出一条道路。
东方弃背着云儿走到郭敬之这一边。直到确定俩人无碍后,郭敬之这方才收了兵器,他按江湖规矩行了个礼,“闻人少侠,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心中想,这些闻人家的守卫训练有素,动作迅速,个个面无惧色,只怕将来乃是朝廷一大祸害,得想个法子拔去才好。
不过眼前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郭敬之冲到云儿跟前,迅速将一粒红色药丸喂她吃下。东方弃心中疑惑,“郭侍卫,这是什么东西?”郭敬之不好跟他讲这是“三日醉”的解药,只得顾左右而言他:“东方兄弟,云姑娘安然无恙就好,殿下还在宫里等您的消息呢。”东方弃沉吟许久,“好,我随你回去见他。”
云儿此刻在他们手上,生死未卜,他不得不答应燕苏刺杀李措一事。
服药后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云儿悠悠醒转。浑身虚软,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揉了揉有些晕眩的额头,感觉自己像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她只记得自己大吵大闹要离开,说自己中了毒,必须服解药。闻人默当然不相信,天天逼她交出云式剑谱,又是威胁又是利诱,就只差严刑逼供了,派阿锦阿瑟一天到晚看着她,要她一字不差默写下来。
她哪里记得什么云式剑谱,便是想蒙混过关也不行。第二天便觉得晕头脑涨,身体虚弱,犹如上次从芙蓉山顶坠下来,浑身要炸开一般,躺在床上一病不起,连水也喝不了。知道是“三日醉”发作了,却没想到竟然比死还难受,很快她便晕了过去,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梦里她一直以为自己死了,有种解脱的感觉,可是又不甘心,这么个死法,不可大光彩。燕苏曾说,三日里若是没有解药,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东方弃听到动静,连忙睁开眼睛,本来他是在运功打坐、养精蓄锐的,要想成功刺杀权势熏天的当朝大将军,只怕不容易办到。见云儿手撑在身后,要起来,十分惊喜,“云儿,你醒了?”
云儿回头一看,大喜过望,“东方,东方!”连忙扑进他怀里,“东方,你怎么来了?我差点就死掉了,再也见不到你了。”东方弃拍着她的背连声安抚:“不怕,不怕,没事了。”心想,云儿这一路跟着燕苏回京,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云儿怎会中毒,又被闻人默所擒,然后昏迷不醒?
他们此刻是在郭敬之的府第,郭敬之听得云儿醒来,亲自端来一碗热气蒸腾、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云儿姑娘,喝了它,马上就会有力气了。”云儿此刻对他戒心颇重,怀疑地问:“当真?莫不是又是什么‘三日醉’‘七步倒’之类的毒药吧?”毒药发作时的痛苦,她至今犹有余悸。一想起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再也不要任人摆布了!
她没有忘记始作俑者是燕苏,而眼前的这个人正是帮凶。
郭敬之苦笑:“丢了云姑娘,卑职差点自杀以谢罪,哪还敢加害姑娘。这是活血疏筋的药物,喝了后,三日醉的药性便可完全解了。”
云儿半信半疑,端过来指着他对东方弃说:“东方,你可看见了,我喝了这个鬼东西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一定要记得给我报仇。”一仰脖喝下了,完全是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喝完记起一事,便问:“三日醉不是过了三日便无药可解吗?怎么你又有解药了?”
郭敬之十分尴尬,只得将前因后果说了,“其实三日醉不是毒药,只不过是一味药性奇特的迷药罢了。殿下怕云儿姑娘也不打声招呼就到处乱跑,故意吓唬你的。”云儿登时大怒,将碗往地上一掷,“哐啷”一声脆响,青花瓷碗摔得七零八落,到处乱溅,“你们,你们主仆……”一时不知道骂什么才能解气,好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狼狈为奸!”
郭敬之拱手站在一旁赔笑,一味说是是是。
云儿懒得理他,转过头来说:“东方,那个闻人默,你认得吗?”东方弃说不认得,但是听过他的大名。云儿哼道:“还大名呢,所作所为,令人不齿。不过他似乎认得我,他叫我云罗,又逼我交出什么云式剑谱。我不知道以前怎么得罪他了,天天拿刀拿剑威胁我,动不动就要我好看。”
东方弃心中一凛。而在一旁唯唯诺诺不说话的郭敬之听了却猛地抬头,这么说来,眼前的这个女子当真就是他找了数年的云罗了!一时心念电转,最后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带上门退了出去。此事事关重大,还是先查清楚再说。
东方弃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唇舌重若千斤,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此时,有侍卫来报,“太子殿下驾到!”
俩人转头望着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