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传来那燕公子的声音,“冯陈,让她进来。”听起来甚为不快。云儿对冯陈吐了吐舌头,大摇大摆推门进去,拍手说:“好啦,铺床的人我给你找来了,我能不能回去睡觉了?”他横了她一眼,阴沉沉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儿站着,哪都别想去。”转头打量跪在地上、手上还挎着花篮的失失,“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失失低着头回答:“奴婢叫失失,进府有段时间了,一向不在公子跟前伺候,所以公子不认得。”他微微点头,“说话挺清楚的。起来吧,收拾好你就下去。”手里捏着一枚黑色棋子,自顾自坐在那儿下棋。
失失将腕间的花篮挂在窗边,就着盆里的水洗了手,擦干后放在小巧精致的香炉上熏了熏香,展开绛紫色的软被,往空中这么轻轻一推,一条宽大的锦铺得四平八稳,无一丝褶皱。云儿抢上前要帮忙,她嘘了声,推开她小声说:“公子爱干净,被褥这些东西,不让人乱碰的。”自己走到对面,将边角处抹平。云儿讪讪地退下来,嘿嘿笑说:“你铺床的动作真好看。”她低声笑:“这算什么,你在公子身边伺候,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云儿努了努嘴,挑眉不说话。
失失手放在腰侧,行了个礼,柔声道:“公子,床铺好了。”那燕公子眼睛盯着棋盘,头也不抬,没任何表示。她等了会儿不见动静,对云儿使了个眼色,轻轻带上门走了。云儿两只眼睛溜来转去,见他一心只顾着下棋,浑然忘我的样子,心想自己还是不要站在这儿碍眼的好,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学螃蟹的样儿横着身子往门口蹑手蹑脚移去。她指尖悄无声息搭在门扉上,像干什么坏事似的口舌有些干燥,心跳得很快,眼看下一秒她就要脱离苦海,身后却传来极其温柔的一声——
“去哪儿?”
那燕公子背对着她,眼睛仍然盯着棋盘,右手缓缓落下一子。云儿干笑数声,“呵呵,呵呵,没去哪儿,你总不能连茅房也不让我上吧?”
“屏风后面有夜壶,我允许你用。”那燕公子不紧不慢说道。
云儿耷拉着脑袋走过去,这哪是夜壶啊,亮澄澄的金漆珐琅陶瓷,底部擦得比镜子还亮,居然还有香味。对着这么一个混世魔王,随时有生命危险,哪还上的出来,她硬着头皮说:“我突然又不想上了。”
那燕公子站起来,面无表情说:“既然如此——”张开手臂,示意她更衣。云儿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得悻悻站到他跟前,毫不客气掰开他金丝缠边玉腰带,一把扯下深蓝色外衫,动作一点都不轻柔。脱就脱,又不是没看过!
那燕公子实在忍受不了云儿笨拙的动作,解个腰带费半天的劲儿,差点没把他勒死,真怀疑到底是跟她过不去呢,还是故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不耐烦地推开云儿,自己踢了靴子上床歇着。今天实在是累了,筋骨酸疼不说,又受了不轻的内伤,浑身有如针扎蚁咬般,十分难受。
云儿手足无措站在屋子中间,他就这么睡了?那她呢,怎么办?一句话不说,就这么撂下她,又不让她走,这也太没良心了吧?喃喃咒骂一声,她从矮榻上搬来他刚才扔在地上嫌脏的被衾软垫,就这么铺在云母大理石地面上,躺上去试了试,又柔又暖,整个人像陷在云堆里。云儿大喇喇翻了个身,美滋滋地想,这样也很舒服嘛。白天又是逃跑又是落水又是被抓的,魂都快吓没了,这会儿总算消停了,云儿长长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很快睡熟。
一夜无梦,醒来时天色晶亮,橘红色的阳光照在窗棂上,像是镀上了一层绯红的云霞。云儿揉着眼睛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昨晚睡得可好?”听的有人问,她张口就答:“很好。”待发现问的人是命中煞星,背对着她不知道坐在桌前写什么时,她便不理睬了,将被子枕头胡乱一卷,随手塞在墙角旮旯里。
初秋明亮、温和的阳光照在这个俊美无双、脸色略带苍白的年轻男子身上,再华美的词章、再绝妙的丹青也难以描绘,可惜说出的话却大煞风景,比他腰上的龙泉剑还锋利几分,“哼,你跟猪说不定是本家。”云儿气得跳脚,一大早的,就拐弯抹角骂她是猪,欺人太甚,吼道:“你才是猪八戒!”
云儿见他手一扬,眼前一晃,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只觉脸上一痛,似被暗器偷袭,强劲的真气逼得她差点站立不住。她踉跄了下,用手挡住脸,有些惊疑不定,低头一看,原来是他写字用的毛笔,发现手上一片漆黑,突然反应过来,冲到铜镜前一看,满脸都是溅到的墨汁,气得差点晕倒在地,真是晦气。
那燕公子转过身,见她素净的小脸此刻花的像只黑猫,唇角不由得逸出一丝笑意。云儿两只圆圆的大眼睛怒火中烧,黑亮的瞳孔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小小的、安静的、陌生的,完全不像他自己。无限在瞳孔里绽放,永恒在刹那间收藏。
他看得有些愣住了,瞬间回过神来,轻笑出声,弯腰拾起毛笔,放在她左手心,“洗干净啊。”又将一张药方放在她右手心,“快去抓药。”声音虽然轻柔,却不容拒绝,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和气势看着她嘟嘟囔囔、不情不愿离去的背影,他不由得陷入沉思。明知她诡计多端,狡猾奸诈,为什么还是这样毫不怀疑地信任,甚至任由她酣睡在自己的卧榻之侧?为什么屡次遭她戏弄,每每气得想要杀她,总是会手下留情?为什么不能忍受她的逃跑,马不停蹄、兴师动众也要把她抓回来?
因为她有杀他的机会却没有杀他,是这样吗?这世上想要他命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她是一个例外,因此分外宽容——他如此解释自己的反常。
云儿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脸上的墨汁洗干净,脸都搓红了,差点揉破了皮,心里越发认定他不但是喜欢男人的变态,还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她将药方扔给冯陈,转身就走,凭什么她一大早起来不但要忍受变态的暗器袭击,还得跑腿抓药?她才不承认自己是他的使唤丫头呢。
冯陈不悦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一句话也说——”挥动手里的素笺,“这是什么意思?”云儿没好气说:“不认识字吗,当然是药方啊。”他伤的大概不轻,不然不会需要开方抓药。冯陈看清楚上面的字迹,脸色变了变,问:“给谁服的?”云儿耸肩,“大概是他自己吧。”冯陈急道:“我立刻去抓药,你在这里等我回来。”没想到公子受了这么重的内伤,他交代完匆匆走了。
云儿冲他背影耸肩,鬼才在这里等你回来呢,寻了个安静的地方睡觉去了。好梦正做到一半,被人摇醒,睁眼一看,见是失失,奇道:“你怎么在这里?”失失抿嘴笑说:“外面冯统领找你都快找疯了,你倒自在,躲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睡觉。”云儿拍了拍额头,“他找我有什么事?”失失摇头表示不知,“你自己去问他啊。”
云儿爬起来,拿掉身上沾上的草屑,伸了伸筋骨,推开杂物间的门出来。走廊另一端的冯陈老远就看见她,递给她一包药,说:“快去煎药。”并在她耳边仔细叮嘱:“你可要仔细了,一定要亲手煎,中间不能有一点差错,煎药的时候千万别走开。”她没好气说:“你既然这么不放心,干什么不自己去煎?不怕我再一次下泻药么?”
冯陈有点生气了,喝道:“让你去你就去,恁多废话,聒噪些什么。”既然公子这般相信她,自有公子的道理。冯陈的话像是凭空响了一声惊雷,吼得她吓一跳,云儿瑟缩了下,难得柔顺说:“好好好,我去,我去还不成嘛!那么大声做什么,我耳朵又没聋。”掏着还在嗡嗡作响的耳朵,一路往药房煎药去了。
失失跟在她后头,好奇地问:“谁病了?”云儿埋头找合适的药罐,口里说:“还不是你家那个主子喽。”失失歪着头说:“没听说公子病了啊。”云儿耸肩,“鬼知道,也许是补药,你知道他是男人嘛——”挤眉弄眼,故意让她往不好的方向想。失失凑过去看了看,又闭眼闻了闻,摇头道:“这不是补药。”
云儿有些诧异,问:“你怎么知道?”她当然知道不是补药,刚才不过是开玩笑,拿那个燕公子开涮罢了。失失指着一味药说:“这是白附子,治疗内伤用的。”她半信半疑,“是吗?”原来“落花别院”里连一个丫鬟都这么厉害,真是惭愧。
“你到底会不会煎药?”失失见她忙活半天也没将火生起来,不由得皱眉。云儿蹲在地上使劲扇扇子,满脸是烟灰污渍,想起冯陈叮嘱的话,应该是怕出什么意外吧,点头说:“当然会啊。”失失露出怀疑的表情,“是吗?你这样……什么时候能把药煎好?”云儿苦笑,“不知道,直到煎好为止。”
失失自告奋勇说:“不如我替你煎吧,连我这个站在旁边看的人都比你累。”
“不用了!”冯陈拿着一个铜制的药罐进来。那药罐手柄处镂刻精细,新的能照出人影来。他转头看了失失一眼,“你出去吧。”失失看了眼冯陈,又看了眼蹲在地上的云儿,低头答了声“是”,带上门走了。
云儿仰头说:“既然你来了,那我走了。”一股脑儿推给他,为了煎这药,累得她出了一身的汗。冯陈叫住她,正色道:“这药要煎好,得好几个时辰呢。你看着,别让人进来,也别到处乱走。”又说:“用这个药罐,别用这里的。”
云儿心下一凛,问:“发生什么事了吗?”在自己的府邸,是不是有点小心过头了?冯陈顿了顿,才说:“没有,不过小心些总是好的。”又叮嘱几句,匆匆忙忙去了,显然是有要事待办。云儿双手抱胸,头搁在膝上守在炉子前,看着火红的炭火溅出火星子,小小的空间顿时开出一朵绚丽的花来,思绪有些茫然。
自己不是很讨厌那燕公子的么,为什么此刻却心甘情愿给他煎药呢?那个混世魔王,对自己不是打便是骂,动不动就威胁虐待,好几次差点连小命都玩完了。可是自己为什么没有在药里添点油加点醋什么的?不让他死,至少也不让他好过嘛,这太不像自己的作风了。百思不得其解——突然拍手,是了,一定是她近朱者赤,受了东方弃的影响,不屑于做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小人。
想到东方弃,也不知道他此刻关在哪儿,过得怎么样。他那个人,天塌下来只当被子盖,应该不会唉声叹气、怨天尤人才对。
云儿煎好药后送进去,满满一大碗,又浓又稠,黑的看不见底,看得她直皱眉头。那燕公子倒很合作,端起来一饮而尽,像是吃饭喝茶一般,眼睛都不眨一下。云儿见了很是佩服他,那个味道,她闻了都想吞,他居然面不改色、一滴不漏全喝光了,试探性地问:“苦不苦?这里有甜点蜜饯,要不要吃点?”
那燕公子听了她孩子气的话,不屑地哼了一声,不理她。云儿自顾自说:“我因为身体不好,经常吃药,可以说,凡是世上有的药,基本上都吃过了,生平最痛恨吃药了。我又怕苦,因此药丸外面呢,都包一层薄薄的糖稀;若是药汁呢,就加甘草或是蜂蜜调味。”所以对于他刚才喝的那碗什么都没加的黑药,她深有体会,忍不住又问:“一点都不苦吗?”
那燕公子淡淡说:“不知道,没什么感觉。”云儿哼道:“怎么会不知道呢,又不是傻子,连是甜是苦也尝不出来。”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错,“当你餐餐拿药当饭吃,那种苦便如影随形、深入骨髓,习惯成自然了。”云儿歪着头看他,“哦,那你什么时候拿药当饭吃啦?”他一语带过:“很小的时候。”不欲多谈。
云儿了然似的说:“原来你小时候身体不好。”俩人倒是同病相怜。心想,难道他因为小时候的阴影,所以现在性子才会这么乖戾诡谲么?那燕公子默然半晌,轻声说:“是啊,有段时间,我身体很不好,整日整日昏迷不醒,差点就死了。”云儿有点同情他,“是因为生病吗?”他没有说话,看着窗外的眼睛却一点一点冷下来,“你下去吧。”声音变得冷冰冰,与刚才判若两人。
云儿暗骂他变脸比翻书还快,以为她很想待在这儿相看两生厌么?她正巴不得走呢。她一溜烟跑出来,站在走廊上,心想,一定要想办法去看看东方。那燕公子不是武功高强么,尚且受了这么重的内伤,东方一定也不好过。她拐弯抹角从魏司空那里打听到东方弃被关在别院地下的石室里,当即兴冲冲提了满篮子酒菜去找他,却被门口几个满脸横肉、如狼似虎的玄衣侍卫拦在外面。她转动黑白分明的圆眼睛,十分镇定地说:“我奉公子之命,特来送饭的。”
那领头侍卫看也不看她一眼,面无表情说:“请出示腰牌。” 腰牌?什么腰牌?她心头一慌,手往腰间一摸,脸色一变,说:“哎哟喂,忘带了,这位大哥,你先让我进去,回头我再给你送来——”云儿见他脸色变得不好,手握在剑柄上,随时要拿下自己的样子,心叫不妙,忙逃开两步,口里说:“唉唉唉,别这样行不行?你先听我说完,真的是公子让我来的,不信你去问他啊……喂喂喂,你干什么,哎哟,君子动口不动手……”她不顾形象杀猪般叫起来,喘着粗气大声骂道:“你干什么,不要脸,只会欺负女人……”
那侍卫将云儿双手往身后一扭,阴沉沉道:“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手中的剑压在云儿的脖子上,满脸杀气。云儿忙识相地说:“好好好,我走,我这就走……”那侍卫冷着脸放开了她。云儿揉着酸痛的手臂,一边走一边骂,“哼,恃强凌弱,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下手这么重,胳膊都肿了。
经过走廊的转角处,冷不防撞上一人。云儿心情恶劣,粗声粗气吼:“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啊?”魏司空见她这般恶形恶状,知道是受了气,笑嘻嘻说:“见到东方弃了吗?”她瞄了他一眼,不答话,推开他自顾自往前走。魏司空跟在她身后,问她:“怎么了,哪里吃了炸药来?”她气冲冲说:“要你管!”突然转身,指着他鼻子道:“一丘之貉!”
魏司空便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一棒子打死一干人。”云儿道:“你很好么?你不是扮成侍卫要抓我和东方吗?比冯陈褚卫更可恶。”他道:“话不能这么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各为其主罢了。再说了,你和东方弃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吃穿不愁,有什么不好?”云儿怒了,讽刺道:“我被迫当了人家的丫鬟,东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这也叫好?您还真是心地善良啊。”
魏司空笑说:“我知道,你看东方弃不成,所以故意拿话来激我,要我帮你,对不对?实话跟你说,这事我真没办法。你若想见他,不如去求公子,直截了当,省的绕这么多的花花肠子。”
一语说中她的心思。云儿微微红了脸,跺脚说:“我不去。”她才不要去求那个变态呢。魏司空耸肩说:“好啊,不去就不去,又不关我的事——对了,你这是要去哪儿?”她闷闷说:“我还能去哪儿,卖身契都签了。”魏司空听了大笑,“说的真是可怜——别再愁眉苦脸了,告诉你一个消息,公子是不会杀东方弃的,放心好了。”
“你怎么知道?哄我的吧?”云儿露出疑惑的表情。
魏司空笑,“你不是挺聪明的吗?自己去想啊。”东方弃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奇才,公子一向求贤若渴,怎么舍得说杀就杀呢。
云儿回到飞云阁时,那燕公子站在窗前像是特意在等她,负手问:“你想见东方弃,是不是?”云儿侧眼看他,不知他问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迟疑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点头。他上下打量云儿,又问:“你们俩,孤男寡女,非亲非故的,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云儿反驳说:“你怎么知道我们非亲非故?”他似乎有些吃惊,哦了一声,“那你跟他究竟有何亲,又有何故?”见她眼睛又在到处乱转,沉下脸喝道:“你要是敢胡扯瞎说,鬼话连篇——”威胁的话没有说完,目光炯炯看着她。
云儿忙说:“知道,知道,我还不想那么早死——嗯,怎么说呢,我们是结拜兄妹。”对,就这么说,回头跟东方对一下口供就行了。他挑了挑眉,不怎么相信问:“是吗?”云儿捣头如捣蒜,“是啊,是啊,我俩关系可不一般。我跟他同过生共过死,休戚与共,比亲兄妹还亲。”见他不置可否的表情,也不知有没有相信。
“哦?真是情深意重。既然如此,你应该很关心他才对。跟我来。”那燕公子斜眼看她,语气略带讽刺。他领着云儿来到地牢门口,对刚才那个侍卫头领冷声说:“开门!”那人恭恭敬敬把门打开。
云儿随他一起进入阴暗潮湿的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