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房间,青砖灰瓦,角落里甚至结有蛛网,头顶木梁上筑有好几个燕子窝,室内陈设仅有桌椅而已,堂前供着道家始祖老子的画像,家徒四壁,一灯如豆。东方弃、云儿坐在一边,赛华佗和采荷坐在另一边。桌上摆了一盘豆腐,一大盆白菜,还有一大碗尚冒着热气的菜汤。四人面前均摆了碗筷,但是没有人动手吃。席间气氛很僵硬,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
云儿从头到尾黑着一张脸,眼睛看着前面,重重撂下筷子说:“吃完这顿散伙饭,咱们就分道扬镳吧。”赛华佗有点儿反应不过来,问:“谁分道扬镳?”她拍了下桌子,哼道:“当然是你们。”手指着他和采荷。他忙说:“不不不,我一个人留下就可以了,你们走吧。”外面风声那么紧,他可不想回去送死。
采荷祈求地望着她,泫然欲泣道:“云儿妹妹——”她一口打断,“谁是你妹妹?我可没有什么兄弟姐妹。”转过头,不理睬她。采荷干脆离开座位,朝她跪了下来,垂首道:“云儿姑娘——”见她不为所动,又拉着东方弃的衣袖泣道:“东方大哥,采荷待罪之身,无依无靠,天下虽大,却无容身之处,若是贸然离开,一定被抓回去,加上逃跑一事,罪加一等,一旦被打入大牢,发配边疆,这跟杀了采荷有何分别?东方大哥,求求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西天,救救采荷,采荷愿做牛做马,一生一世侍奉你。”
不等他发话,云儿冷哼道:“你是死是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俗话说救急不救穷,救人不救命,难道我们救了你,还得负责你一辈子不成?这样的乱世,谁不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又不单单只是你,还不是照样活下来了?你若是觉得活着没有希望,一头撞死岂不是一了百了?”这一番话说得连赛华佗听了都觉得绝情,更不用说采荷心里是如何悲苦了。
东方弃叹了口气,发话说:“话虽如此,却不应该这么做,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采荷姑娘,你放宽心暂且住下来,等风头过去了,自然没事了。”采荷破涕为笑,行跪拜之礼谢他。他忙扶她起来,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
云儿愤然站起,冷冷问:“东方弃,你当真要留下她?”他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态度却很坚决,“云儿,你我是江湖中人,救人于危难本来就很应该,便是寻常山野樵夫,也会这么做的。”云儿站起来一把掀了桌子,残羹饭菜洒了一地。
赛华佗眼见不对,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早就跳一边去了。云儿跺脚说:“你是好人,我是坏人,我就是心肠歹毒,我就是连山野樵夫都不如,我就是不待见她。行,她不走是吧,我走!”掉头就往门外去。
东方弃忙拉住她,“云儿,你这是什么话?天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再说满城都在追捕你,你能去哪儿?快回来,别任性了!”她甩手道:“你不是要留下她吗?我是死是活关你什么事?”东方弃头疼不已,说又不听,打又不是,无计可施,朝一边的赛华佗使了个眼色,让他帮忙劝几句。
赛华佗本来是绝对不敢插手的,被他瞪不过,只好上前一步说:“你把饭菜掀了,我还没吃饱呢,怎么能就这么走了?”毫无预警,云儿抓起手边的烛台就朝他扔去,挟着呼呼的风声,蜡烛登时灭了,室内一片漆黑。只听“砰”的一声,赛华佗一时没留神,被砸个正着,额头立即肿了起来,他一手按住伤口,在一边跳来跳去,疼得嗷嗷大叫。
云儿仰头骂:“活该!”赛华佗气得大叫:“你这个泼妇,妖女,瘟神,谁见谁倒霉,走走走,赶紧走,有多远走多远,死了最好。”东方弃见场面失控,都乱成一锅粥了,屋子里砰砰砰乱响,唯有摇头苦笑,让他好言相劝,他怎么反倒火上浇起油来了?这人,唯恐天下还不够乱是不是?
云儿叉手站在旁边,一脚蹬在倒下的椅子上,“赶我走,想得倒美,我偏不走!我为什么要走?该走的又不是我——”瞄了一眼采荷,见她和东方弃并肩立在门口,立时大怒,手指着她:“你,滚——”冲上来就要拉开她。
东方弃以为她要对采荷不利,忙一手拦住她,“云儿,别闹了,你累了,回屋睡觉吧。”他居然护着她,他居然护着她,云儿更气了,“不,我偏不,我今天一定要让她走!”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只听得门外传来一声:“何人在此喧哗?”声音洪亮,气势很是威严。只见一个身穿道袍、手捏拂尘的道人快步走来,年约五十,方面大耳,胡须直垂到前胸,面色不豫,后面跟了个小道童,手里提着盏灯。众人见他出现,一时呆住了。东方弃忙迎上前,拱手说:“清虚道长,扰你清修了,还望见谅。”
他环顾一周,淡淡说:“东方小兄弟,道门清净之地,怎能如此大吵大闹,成何体统?”东方弃忙赔礼道歉,连声告罪。云儿重重哼了一声,“既然是道门清净之地,我们自吵我们的,有什么影响?心静处不在外物。”
他大为惊讶,转头看她,“这位姑娘的话颇有禅理,只是既然不是红尘俗世,首先需耳根清净,方能进一步心静无尘。”不动声色责备她强词夺理。云儿暗暗切了一声,没有回答,自顾自问东方弃:“晚上我住哪儿?”又不等他回答,一个人往后院厢房去了,哼,牛鼻子老道,她见了就生厌。
清虚道长望着云儿远去的背影,蹙眉道:“东方小兄弟,这位姑娘言语机敏,心性聪慧,只是眉眼间暗含煞气,恣意骄横,还需好好引导才是,万一误入歧途,只怕非福寿之人。”
东方弃点头,“道长说的是。不过云儿本性率真,不加掩饰,这是许多人不及的地方。”清虚道长见他如此维护云儿,不由得有点好奇,“东方小兄弟,这位姑娘跟你似乎颇有渊源。”他笑了笑,略过不提,“道长,你看外面,月白风清,如此良夜,对酒当歌,岂不快哉!”
清虚道长听了哈哈大笑,“东方小兄弟,还是你有雅兴。当年我来此山修行的时候,曾在后院角落里种了一棵柳树,如今已有十围之粗,顺道在树下埋了一坛竹叶青,似乎是专为了等你来啊。”
东方弃大喜,笑道:“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俩人把臂出来,找来铁锹。清虚道长亲自挖掘,东方弃扒开湿润的泥土,将酒坛一手从地下抱了出来,深深吸了口气,“好香的酒,在下今天托道长的福,可要大饱口福了。”俩人随意坐在柳树下,以天为幕,以地为席,花前月下,谈天论道,讨论各家剑术之优劣长短,尽情纵饮,硬是将一大坛酒喝得一滴不剩。
清虚道长踉踉跄跄站起来,大叫:“痛快,痛快,酒逢知己千杯少……”在弟子的扶持下,一路去了。东方弃摸了摸微热的心口,时过三更,夜色正浓,月色如洗,天地如此宁谧,风过无声。他微微敞开胸口,如一阵清风,悄然跃上树杈,背靠着枝干,随意躺了下来。
正眯着眼假寐时,听见树下有动静,见云儿闷闷地坐在石头上,便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云儿不答话,侧过身去不理他。东方弃心知她还在闹脾气呢,便说:“采荷一事,当初你既然要救她,便不能中途扔下人家不管,无论好坏,做了就要一肩挑起来,这是为人最基本的道义,谁叫你多管闲事呢。”那时救人他之所以犹豫,怕的就是这个。
云儿撇嘴道:“我又不是正人君子,才不管这些呢。”东方弃轻轻一跳,坐到她身边,“这不是借口。”她倔着小脸说:“我不管,我要送她回天香院,这件事你最好不要插手。”他叹息道:“天香院被官府查封了。”她“啊”的一声跳起来,“什么?”立即想到肯定是那燕公子所为,愤愤坐下,“天大地大,她想去哪儿都行,关我们什么事。”
“现在不行啊,外面风声那么紧,官府到处在通缉我们几个,你硬是赶她走,不是叫她去送死嘛。”尤其是云儿,通缉的榜文贴的满大街都是,有知情者,赏银千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们如今可谓寸步难行。
“若官府一直通缉她,她就一辈子跟着我们?哦,正好称了你的心。”手指着他,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脸鄙夷。
东方弃哭笑不得,“你今天胡搅蛮缠,根本讲不通。”打算不理她,等过个几天自然就好了,站起来就要走。
云儿在他身后冷冷说:“你真以为我大半夜吃饱了没事跑出来跟你吵架啊?”她才没这个闲心呢。东方弃回头,一脸不解。云儿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东方弃挑了挑眉看她。
俩人趁着夜色下山。一路上蛩鸣哇唱,月明星疏,万籁无声的夜里,唯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响。疏朗的清风吹在身上,心通神明,俗尘尽去,云儿有飘飘然不知在何处的感觉。东方弃挟着她如一缕青烟飘进城门外的那片斜坡,脚踩在厚厚的树叶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问:“你又有什么鬼主意?”她蹦蹦跳跳在前面跑,故意装腔作势说:“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秘密,等会儿再告诉你。”他挑了挑眉,跟在后面。
云儿费力挪开土地公,指示东方弃:“把它搬外面去。”挖出一个长条形的包袱,得意扬扬看着他,“知道这是什么吗?”随手扔给他。东方弃接在手里,感觉到一股透心的寒气,心下一凛。解开包袱,浓浓的夜色里露出剑柄两个镶金嵌银的古篆字“龙泉”,似天地间一对明眸,隐隐发光。他吓一跳,脸色变得凝重,拿在手里,缓缓拔出寸许,立刻又合上了。只这么一刹那,他但觉阵风止息,华光突现,心脏怦怦怦乱跳,血液仿佛停止流动,毫无疑问,这定是江湖盛传的四大名剑之首“龙泉剑”。
他看着云儿不说话。他当时还在奇怪,云儿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充其量是个逃跑的丫头罢了,为何如此大张其事、紧锣密鼓地追捕她,不消说,自然是因为她偷了人家的“龙泉剑”。
云儿豪气地挥手说:“怎么样,我厉害吧?”东方弃看着她无语,半晌说:“你可知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她把头一仰,“怕什么,区区几个官府的爪牙,我才不放在眼里呢。龙泉剑是天下至宝,自然是能者得之啦。”
东方弃耐着性子说:“你抱着这种想法,其他人自然也抱着同样的想法。若是江湖中人知道龙泉剑在你我手上,你觉得会怎样?”只怕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俩人自此永无宁日。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云儿仔细一想,确实有道理,既然是武林第一宝剑,谁不想得到啊,什么卑鄙下流的手段都使得出来,俩人加起来只有两双手、四只眼睛,根本就防不胜防。她歪着头说:“那我们不说出去不就行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这么办!”东方弃摇头叹气说:“我们不说出去,那人家丢了宝剑的人呢,岂会就此干休?”真是傻瓜!
云儿只顾着偷剑,从没有想过偷剑以后的事,望着他不知所措,“那你说怎么办啊?”东方弃长长叹了口气,“唯今之计,只有赶紧将此剑给人家送回去,方可免此后患。”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云儿大叫着跳起来,“什么?送回去?”她辛辛苦苦、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偷到手的龙泉剑,剑柄还没握热呢,就这么给送回去?一把将剑抢在手里,“不行,我绝不答应!”一脸坚决。
东方弃便问:“你要龙泉剑干吗?”三脚猫的功夫,用龙泉剑来斩瓜切菜玩儿吗?她瞪大双眼说:“你不是一直对它很好奇,想看看它吗?”就为了这个?他哭笑不得说:“我很感谢你的好意,现在看到了,那可以送回去了吗?”云儿挑眉说:“据为己有岂不是更好?”
东方弃叹道:“只怕是不等你据为己有,已招来杀身之祸。”云儿露出鄙夷的神情,“东方,你怎么这么胆小?”他接道:“匹夫之勇,不值得提倡。这剑,无论如何得送回去。”
云儿很不高兴,死都不肯答应。东方弃便说:“反正你拿着它又没用,还整日躲躲藏藏,唯恐别人谋害自己,多不划算。”她便说:“你剑法不是很高明吗?有了龙泉剑,岂不是如虎添翼?”东方弃挑眉道:“剑法最高明的境界是有剑如无剑,飞花摘叶皆可为剑。”
她不屑地说:“天花乱坠,说得好像真的是的——那你还花八两银子去吴铁匠那里打那么一把破剑,结果被人一剑就斩断了!”东方弃十分尴尬,“这两件事不可混为一谈。”她转过头去,哼道:“我只知道龙泉剑剑还未出鞘,就将你那把破‘东方剑’砍了个七零八落。”他无奈道:“好吧,我承认那把剑不好。那现在可以将龙泉剑送回‘落花别院’了吗?”
云儿见他打定主意要还回去,知道挽不回来,自己再心疼也没办法,便说:“还回去也行,不过你答应我立即送走采荷。”她知道东方弃的性子,平时随随便便,事事由着你胡闹,一旦他决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东方弃轻轻打了她一下,避重就轻哼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来这么多精力去管别人的事。赶紧将这烫手山芋给扔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云儿闷闷不乐跟着他来到“落花别院”后门。东方弃指着旁边一棵百年老槐树说:“你躲上面,我还了剑马上就回来。”她没好气说:“你以为人家会感激你么?府里早就布下天罗地网啦,别到时候进得去出不来。”东方弃便说:“这个,我想还不至于。”他对于自己逃跑的功夫很有信心。
云儿喊住欲走的他,“不行,我吃了多少苦头才偷来的剑,这么随随便便就还回去,太不甘心了,至少要留下一点纪念品。”说着解下剑上的佩饰“九华玉”,塞进兜里说:“这个就给我了。”那燕公子不是说这玉佩独一无二天下无双嘛,她拿去当了换银子总行吧。哎,十座城池就这么没了,想起来就郁闷。
东方弃翻了翻白眼,赶紧走了,再不走,说不定她转个头就反悔了。他因为在“落花别院”待过一段时间,熟门熟路从侧门摸了进去。来到府中的主院落“飞云阁”外,只见院中灯火通明,照得地下每个角落纤尘毕现,更不用说藏人了,简直是痴心妄想。一溜过去,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守卫森严,连虫子都飞不进去。一个个全身戒备,目光如炬,显然都是个中好手。那燕公子自从昨夜遭云儿暗算后,守卫明显加强。
东方弃早有准备,将顺手抓来的麻雀放出去。那麻雀双翅受制,动弹不得,突然获得自由,“扑腾扑腾”一头冲了过去,立即引起守门侍卫的的注意,全都转过头来看这边。说时迟,那时快,他趁着这个空当,“嗖”的一声从后面的树叶间蹿了过去,像是一团黑色的影子,无声无息。他如法炮制顺利躲过了里面四处巡逻的守卫,一溜烟跑进屋里。环顾四周,偌大的厅堂,寂然无声,一个人都没有。他轻轻将龙泉剑放在当中的桌子上,正要往回撤的时候,突然听到很奇怪的“咕咕”声,抬头一看,只见旁边红色的雕花圆柱上挂了一只灰色的鹦鹉,瞪大眼睛圆鼓鼓看着他。
他吓一跳,将食指放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祈求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只鹦鹉却完全不肯合作,胡乱扇动翅膀,“呱呱呱”叫起来,“嘘——嘘——有人,有人!”东方弃气得横它一眼,作势要宰了它,听见里面传来衣衫摩擦的声音,知道被人发现了,转了个身,拔腿就跑。
他还没来得及跑出门外,一阵掌风从后袭至,直中心窝。他没办法,唯有硬着头皮回击,他为了尽快离开,没有从旁跃开,而是硬碰硬接了对方全力出击的这一掌,然后借力使力,顺势飘了出去,落地时,人已在数丈开外,踉跄了一下,快速运气压下体内翻涌的血气。
那燕公子正在后面的暖阁里运功打坐,听见前厅有异动,立即抢了出来,打出的一掌有开山裂石之势,挟起的风声呼啸刺耳。他满心以为对方不得不有所回避,然后便可趁对方身形未稳之时,一举擒杀。哪知道东方弃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只见他身形一顿,迅速转身,迎击的一掌临而不乱,气象沉稳,有如滔滔洪水,一泻千里,奔腾而下。他大骇,为了缓解对方的掌风,不得不往后退去,“砰”的一声撞在桌子上,这才止住去势。体内登时如翻江倒海一般,真气四肢百骸乱窜,久久不能平息。
忽然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那燕公子回头一看,失而复得的龙泉剑静静躺在青石铺成的地板上,神采内敛,含而不露。他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转头看向远处全身漆黑、蒙着脸面的东方弃,冷声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