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热水加速体内血气运行,那燕公子比云儿预料的还早醒来。他睁开眼,有瞬间的迷茫,见自己浑身赤裸,随即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不由大怒。抬眼四顾,岸上余烟袅袅,残留着尚未完全烧透的衣物,龙泉剑也不见踪影。赤裸着身体冲进屋内一看,预备的衣衫一件都没有,只有屏风下还搁着一双鞋。桌上放着她日常用的木梳、胭脂、水粉、铜镜、钗环等物。他一把扫下来,踢倒屏风,掀了桌子,气得大吼:“你最好求神拜佛别让我抓到,不然,何止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诛你九族之外再加朋友一族!”脑中立马想到东方弃。
他虽怒火滔天,却很快冷静下来,重新躺回温泉里。他这个样子,自然是出不去。突然站了起来,气运丹田,纵声长啸,啸声逐渐加大,一长一短,极具规律,声闻于天,余音在山谷间来回激荡,水波无故翻涌,惊得林木间栖息的百鸟纷纷飞了起来,猪狗鸡兔等野兽吓得四处逃匿,远处隐隐听到虎狼獐狍的咆哮声,显得烦躁而不安。
冯陈禇卫、蒋沈韩杨等人在山下听到啸声,大惊失色,不知出了什么事,也顾不得温泉是禁地,连忙赶了上来。
他半躺在温泉里,背对着众人,“送一套衣服上来。”有人答应一声,立即去了。他又说:“那个云儿现在何处?”冯陈等人不解,公子不是说要亲自对付她吗?懦懦回答说不知。
“她暗算本公子,并且偷走了龙泉剑,如我没料错,只怕此刻已经出了别院。派人下去,凡是今晚出府的人,仔细盘问,一个都不能放过!”语气平静,脸色却极差。
冯陈一惊,忙问:“公子,你没事吧?”他挥了挥手,“还不快去查!你传我的口谕,让周云龙下令通缉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有知情禀报者,重重有赏;谁要是敢窝藏不报,立斩不赦。”冯陈见事态严重,连公子最宝贵的龙泉剑都丢了,不敢怠慢,连忙去了,调动府内的侍卫,连夜去追。
那燕公子吁了一口气,一头钻进水里,许久才浮出水面。被一个武功低微、手无寸铁的小姑娘暗算得逞,他这次可真是阴沟里翻船,栽跟头栽到姥姥家了。幸而她只是见财起意,偷了就跑,不然,若是别有用心的人,早就趁自己昏迷不醒,着了道儿的当口,一剑杀了。他一向心性谨慎,防范周全,像今天这样任人宰割的情况,还是生平头一遭。他不由得苦笑,自从在“鸿雁来宾”遇上她以来,自己就倒透了霉,一辈子的脸都丢尽了。这女人,简直是从天而降的祸水,专门克他。
而云儿何尝不认为他是凭空冒出的灾星呢,看她此刻畏头缩脑,搓手搓脚委委屈屈躲在一棵古槐的树洞里就知道了。昨天晚上她刚跳下牛车,就见一队带刀侍卫追了上去,领头一人亲自掀开帘子确定里面无人后才上马离去。不到一刻钟,只见大批官兵擎着火把,沿途警戒。她吓得卧在草丛里,一动不敢动。
天蒙蒙亮时,她想偷偷溜进城去,哪知守城的官兵拿了自己的画像,一个一个对照着盘查,对于进出的车辆尤其注意,任凭是谁,都要搜查一遍,连临安城里达官贵人的车马都不例外,很难混过关去。她哀叹一声,看来自己是被通缉了。摸了摸身上背着的龙泉剑,这个东西太显眼了,得想个办法藏起来才是。
离城门不远的地方有片斜坡,古木参天,蓊郁茂盛,树叶密的阳光都透不进来,遮天蔽日,凉气森森。当中有棵榕树,枝干粗壮,只怕要六七人手拉手方合抱的过来,树下设了一座简陋的小庙,木屋搭成,只有一人来高,供奉的是土地神,仅能遮风避雨罢了。前面的铜炉里犹有香火的痕迹,地上还摆了几个馒头,硬的跟石块一般,拿起来可以当暗器使。
云儿随便拜了几拜,口里说:“土地爷,得罪了,借你的地方用一用。”挪开沉重的佛像,用匕首挖了一个三尺来长、一尺来宽的长洞,取下肩上的龙泉剑,连着包袱埋好,然后又把怒目圆瞪的土地公挪了回去,累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说:“土地爷,您别生气,好好替我看着剑,别让坏人给拿走了,回头我带着供品来谢您。”
她刚藏好剑,天气骤变,淅沥沥下起雨来。她暗暗叹了口气,自己这下子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进不了城不说,连个去的地方都没有,偏偏天公不作美,跟着起哄,说变脸就变脸,叫她怎生是好?雨越下越大,身上衣服都淋湿了,手足冰凉,体内的寒气跟着发作。旁边一棵歪脖子古槐,中间有个大洞,她探头看了看,将里面住的松鼠啊兔子啊什么的赶出来,幸好没有虫蛇,倒也干净。捡来树枝扫了几下,钻了进去,背靠着树干坐下,刚好容得下她。
因为受了冷,她双臂抱在胸前冷的瑟瑟作抖,连忙运气御寒。大约过了一个来时辰,始觉身上有了暖意,缓过一口气来。她手托住下颚发呆,又冷又饿,又困又乏,怎样才能联络到东方呢?有他在就好了,什么都不用愁。
雨后初晴,半空中出现一道彩虹,空气清新,鸟语花香。她在林中转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几粒半大不小的青果,又酸又涩,难以下咽,咬了几口扔了。爬到一棵树上,从松鼠窝里抓了一大把人家贮藏着准备过冬的松子,摸了摸还不会走路的小松鼠,说:“我饿了,以后还你好不好?”那小松鼠望着可恶的偷食者,不但不害怕,还凑过头去用头蹭了蹭她手掌。
她想起东方弃曾说过他们一行人在她被抓后躲到城外的道观去住了。往脸上抹了些泥土,打散头发,故意将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使人认不出原来面目。抓了个过路人问清楚道观的方向,不敢走官道,专门抄田间小路走。
路上碰见一个挑着担子卖烧饼的老汉,她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于是拔下耳上的珍珠耳环,走上前说:“老大爷,我能用这个跟你换几个烧饼吗?”那时候女子无论怎么穷,耳朵上至少要有一件耳饰,就算死了,也要带进棺材里。
那老汉见她连耳环都拿下来了,很是惊讶,又见她身形瘦弱,蓬头垢面,十分可怜,从担里拿了两个烧饼递给她,摇头说:“哎,世道艰难,可怜啊,拿着吃吧,这个东西可不能随便拿下来。”没要她的耳环,挑起担子摇着头走了。云儿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冲他喊:“大爷,谢谢您。”看来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云儿吃了烧饼,力气有了,精神好了,走起路来也快多了。晚霞满天,夕阳西下时分,终于来到山脚下。抬头看见云雾缥缈处耸立的一座道观,叹气道:“总算找到了,累死我了。”坐在一块大石上捶腿,准备歇一歇再爬上去。
转头看见上山必经之路的路口站了一个人,背对着她挽起袖子,双手叉腰,头戴柳枝编成的圆边草帽,大喇喇站在那儿,像是拦路抢劫强行索要过路费的土匪强盗。她心想糟糕,自己可是身无分文,一穷二白,万一被抓去当压寨夫人那就大大不妙了,还是先下手为强,不然后下手定然遭殃。
偷偷溜到他身侧,举起匕首正要刺下去时,那人突然转过头来。她看清楚后连忙住手,“啊”的一声大叫,“赛华佗,你怎么会在这里?”
赛华佗听见她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上上下下仔细瞧了一回,这才认出她来,跳起来说:“哎呀,是你啊,总算等到你了。”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手忙脚乱从怀里摸出一个烟花,放在地上点着,只听“砰”的一声,半空中开出一朵云状的红色焰火来。
她仰头看,称赞道:“很漂亮啊!你在干什么?”他打开地上的荷叶包,将剩下的两个大馒头以及一葫芦酒塞进怀里,“通知东方弃啊,他看到烟花就知道你回来了。”
她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此时此刻会经过这里?”难道他还能神机妙算,未卜先知么?赛华佗没好气说:“我都在这儿等了你一天一夜了。”又困又乏又无聊,还不敢反抗。她更好奇了,“为什么在这儿等我?东方呢?”
赛华佗答:“找你去了啊。自从你被抓以后,他到处打听,后来知道你关在‘落花别院’,就去救你。他说你被打得起不来,因此想等你伤好了再带你出来,混在‘落花别院’里当了个守门的小厮,打打伞,落落轿什么的,每天有赏钱拿,还有酒喝,比我天天在道观里吃青菜豆腐强多了。昨天晚上他说你逃出来了,最后一定会来这里,叫我在山下守着,怕你找不到人又走了。他自己城里城外沿途到处找你。”
云儿“哦”一声,看着他说:“那你就一直在这儿傻站着当过路门神,站了一天一夜?”不像他的为人啊,人家还以为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呢。他没好气说:“不愿意也不行啊,哎,谁叫你救了我一命呢——走吧,天快黑了。”她问去哪儿。赛华佗道:“当然是回道观啊,还能去哪儿。”
她摇头,“我要等东方回来,有话跟他说。”赛华佗哼了声,“那你不会上山等啊?”她看着他,可怜兮兮说:“我走不动了,你要背我吗?”赛华佗瞪大眼睛,立即摇头:“那我陪你一块儿等吧。”
俩人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云儿说:“我饿了,你有吃的吗?”赛华佗拿出馒头,一人一个,说:“这是我准备的干粮,本来打算熬夜用的,幸好用不着了。冷了,你将就着用吧。”拔出葫芦塞儿,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云儿眼尖,认出这酒葫芦是东方弃的,便说:“你留一点儿,等会儿东方还要喝呢。”赛华佗嘿嘿笑两声,“你还愁他没酒喝吗?”她叹了口气,“他为了找我,一定急坏了。”手中的馒头吃着也不香了。这馒头本来就又冷又硬,一点也不好吃。
夜幕将最后一点天光遮住了,月亮悄悄从山头升起来,起风了,微带凉意,只听见一片“唧唧唧”此起彼伏的虫鸣蛙叫声,已是夏末初秋时分。她抬头仰望头顶的明月,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东方弃也是在这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那时候还是初春时分,天山上冷得跟冰窟似的,寸草不生,白茫茫一片雪海,月光下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空气无比纯净,吸一口气,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她睁眼悠悠醒来,脑中一片空白,像是沉睡了千年,什么都不记得。东方弃背对着她蹲在地上生火,一派悠然自得。洞口外挂着一轮金黄色的圆月,碧蓝的天空纤尘不染,像一个无瑕的梦。
不到一顿饭的时间,远处的官道上走来一个身穿深青色侍卫服的人。赛华佗还没看清楚,云儿已经奔了过去,挥着手叫:“东方,东方!”东方弃紧走几步,迎了上来,见了她便嘲笑:“哈哈,你可以加入丐帮了!”顺手拿掉她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破树叶。
云儿见到他满心欢喜,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委曲烦恼全都不翼而飞,摸了摸他身上的衣服,笑嘻嘻说:“啊,你穿的可真威风。”当起侍卫来似模似样嘛。东方弃笑道:“偷来的。”方便他混在侍卫堆里找她。赛华佗走过来说:“你回来就好了,我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东方弃拉过她手腕,探了探她脉息,问:“觉得冷吗?”她摇头,“最近好多了。”东方弃便说:“赛华佗,你看看。”赛华佗便说:“我这会儿精神不济,要听脉至少也等吃过热饭热菜以后再说。”
三人向山顶走去。云儿走了一小段山路,撑着腰耍赖说:“我躲了一天一夜,实在没力气走了。”眼睛眨巴眨巴望着前面走的两人。赛华佗连忙往后躲,“不要看我,我可背不动你。东方弃年轻力壮,武功高强,你找他吧。”东方弃“哦”了一声,似乎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那我们歇歇脚再走吧。”说着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
云儿闷闷地站了一会儿,见他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跺脚说:“好了好了,我歇够了,走吧。”东方弃便问:“你确定?”她瞪了他一眼,没好气说:“东方,你有时候真可恶!”就不能看在她大难不死的份上顺一顺她的意吗?东方弃耸了耸肩,不以为意,接着她的话说:“那就算是吧。”她哼道:“我是病人!”当然可以恣意妄为,谁知道她还能活多久。
他快速说:“哼,照你的意思,你一年四季都是病人喽——你这是无理取闹。”云儿气道:“东方弃,你——”他顿了顿,慢慢说:“云儿,你不是病人,你身上的寒气今天不能解,不代表明天不能解,总有一天会好的。所以,前面的路你要一个人好好地走下去。”要心境平和,脚踏实地,不能心灰意冷,自暴自弃。
她翻了翻白眼,“为什么是一个人?我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不管的。”她就是知道,无条件地相信。东方弃摇头,“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云儿,你是有血有肉、思想独立的一个人,凡事我能帮你,但是最后救你的唯有你自己。你要勇敢,坚强,乐观,然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总是事事依赖他啊。就像这次,他不在,她也做得很好嘛。
云儿撇了撇嘴,做了个鬼脸说:“我才不懂你那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呢,像懒婆娘的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赛华佗,你说是不是?”赛华佗忙点头,“谁叫他从小跟秀才住一起呢,沾上了气味——酸死了。”
说起东方弃的身世,颇为坎坷。甫初生便被人遗弃于京郊的荒山野岭,差点葬身于豺狼虎豹之口,幸被一穷酸秀才捡到,身上仅一件贴身襁褓,无任何解释的文书,也无玉佩、挂饰、长命锁等物。那秀才之所以只身前往人迹罕至之处,是因为穷困潦倒,孤贫落魄,自以为怀才不遇,成日价长叹“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加之半生落魄无为,愧对列祖列宗,徒然惹人耻笑,于是不免怀了轻生的念头。哪知道深山老林之中,死也死的不清净,竟闻得小儿啼哭之音。捡到东方弃时,初冬温暖的阳光软软融融照在小脸上,喉咙哭得嘶哑,嘴唇发青发紫,小命危矣,可怜可叹。秀才见状,叹了口气,世上多是苦命人,也就不寻死了,抱了孩子在城郊的同安寺栖身,平时教教附近的小孩读书认字,勉强糊口度日,虽不至于三餐不继,却也是饥一顿饱一顿。
孩子长到三岁还没有名字,那穷酸秀才以为自己罪孽深重,丢尽了祖上的脸,便不肯让这孩子随自己的姓,因为捡来时面朝日出的方向,遂复姓东方,名弃,字有为。东方弃从小便不喜哭闹,安安静静,倒也不惹寺里僧人的厌。秀才因为平时没有时间照看他,从小就把他带到学堂,大概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他路还走不稳,却能乖乖坐在桌前,不吵不闹,似模似样翻看古圣人之言。
他后来之所以通晓武艺,是因为另有一番机缘巧合。
云儿伸了个懒腰,拍手说:“我既不是酸秀才又不是穷和尚,我只知道,怎么高兴就怎么来。”
他被俩人如此揶揄,也不生气,无奈苦笑,只说:“天黑啦,我们快走吧。”三人匆匆往山顶爬去,赶到时,月亮都升上中天了,落下一地的清影。赛华佗擦了把脸上的汗,说:“饿死了。”用力拍门,大叫:“我们回来了,开门,开门!”
厚重的两扇木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当云儿看见素面朝天、一脸雀跃的采荷时,脸色立即变了,牢牢盯着她,恶狠狠说:“你怎么会在这里?”眼睛在众人身上来回搜寻,最后落在东方弃身上。
东方弃见她脸色不好,头疼不已,忙打圆场说:“进去再说,进去再说!”
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