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柴伐北的提议,正贞帝有些心动,不为银子,只为德政之举。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破,可若是德政之举,那就另当别论了。本朝税赋本就不多,商税更少。若有此举,不用抬高税赋,便可有大把的银子入库。
只是此事,还是不能绕过六部,尤其是礼部。若此事得成,礼部那些官员,怕也要和工部户部一样笑开了花吧?
作为一个已经执掌天下十几年的帝王来说,如今他的眼光,早已不再局限于内库能有多少银两,他更看重的是这个天下的富庶,更看重百姓对他的评价,史书对他的评价。
若开商户子能读书科举的先河,这是大大的德政,更是一举数得的事情。正贞帝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十分满意。这个驸马虽然不能为官,可他所起的作用,可比那些为官者大多了。
他便痛快地答应了柴伐北,写了一道手谕,让他自己找华相去了。几位阁老正对他满意着,他又是给礼部变相送银子的,不信华相不允。至于如何分成,罢了,随那小子去吧。
柴伐北很上道,照旧按与工部分成的法子来,华相装模作样地沉吟了片刻,允了。
柴伐北美滋滋地拿了几张空白的礼部特批的准考证书来,这东西别看一般的读书人唾手可得,对于那些商户人家来说,却是梦寐以求的东西。
怀里揣着国子监监生的入学资格证书和礼部特批的准考证书,柴伐北十分有底气地回了钱唐。剩下的事情简直就是水到渠成,他都不用插手,柴文道一个人就可以办得极妥帖极漂亮。
当然他也不好就这么放手,最起码捐银子最多的那个商户,有可能直接获得国子监监生这件好事,还是需要他放出风去的。
做这种事,柴伐北是老手。根本不用自己出马,只对下人放出口风去,或者在外面铺子里送货进来的时候,装着没看见人家和家里人闲谈几句,这话便瞬间传遍钱唐州。别说钱唐城里的商户了,就连下属几个县里头,都有商户蠢蠢欲动,大冬天的也不嫌赶路辛苦,纷纷跑到钱唐来,甚至还有放出话要把石料人工之类的包了的。
商户人家不缺钱,但他们缺权,缺地位,缺尊严。家里有了读书人,可能得不到权,但能得到尊严,家里人也可以将绸缎光明正大地穿上身,金首饰插在头上。
柴文道原本设想的利用商船运输鹅卵石的法子也很见效,有些商家还从中发现了盈利的法子,有时候跑船的时候难免会跑空船,如今却可以顺便挣上一笔。柴文道把规矩写得很清楚,只要你拉了够数的石块来,就有一次免税赋的凭证,上面印着官府的大印,官府也有记录,将商家的姓名船号记得清清楚楚,三年之内均有效。
一时之间,钱唐江面上船来船往,竟是比往年热闹许多。还有积极纳捐的、主动包人力伙食的、询问多干活儿有多少工钱的等等,把柴文道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连家也不回,直接就睡在了衙门里。
柴伐北便也不好意思闲着,他身份高,出身又讨喜,偶尔还会传授那些有志读书科举的商户子几句科举经验,很快便成了柴文道的得力助手。
钱唐州的一众属官很兴奋,跟着这样的知州干活儿,做成这样一番事业,以后的仕途定会顺当许多。又不用他们出钱,只按照知州定下的规矩行事,还能接受一二商户的孝敬,这个冬天过得就十分充实愉快。
柴文道叔侄俩计算了人员安排,又经实际测试之后,很快便将最佳人员安排寻找了出来。人心齐泰山移,原料源源不断,按工计酬的方式又大大地调动了人力的积极性,筑堤的速度便十分惊人。
高媛教给他们的很多算学的基础知识,比如两点之间线段最短啊,面积体积计算方式啊等等派上了大用场,堤坝十月开工,到了来年正月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要合龙的时候。
柴文道特意请了高媛去看,见那堤坝自南北两端远远地直奔中间的小岛而去,只在尚有一丈之处各有两个缺口。南湖之水与江海相连,是道活水。放在平日自然尽享交通之便,如今便是大大的麻烦。江水汹涌,奔泻而下,若不及时阻断,势必将中间小岛冲塌,几个月的功夫就要功亏一篑了。
高媛问:“左右堤坝上的人可安排好了?”
柴文道点头:“安排好了,只等中间合龙,便过去加固。”
“送我过去吧。”高媛平静地道。
柴文道十分犹豫:“娘,此举有些风险……”
高媛打断了他的话:“如今这个局面,若换一般人去,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江水如此湍急,怕要搭进几条人命去才成。不如我去,东西我都预备好了,也在家练了许久,只不过是个快字罢了,无妨。”
柴文道还是下不了决定。
高媛道:“文道,我是你娘,你自是心疼我。可我若不去,你可知会有多少娘心疼儿子?”
柴文道哭道:“都是儿子无用,连累娘去冒险。”
高媛笑:“这有什么好冒险的?告诉你个好主意,撑艘带船舱的船过去,就算是翻了,只要你把船捞上来,你娘我也会平安无事。”
这样的船有的是,柴伐北亲自撑了过来,还要亲自送她上岛。柴文道打死也不干,高媛却直接上了船,对柴伐北道:“走吧。”
柴伐北拿船篙在岸上一点,小船如利箭一般直奔水面,柴文道想拦,哪里拦得住?只好揪着心紧紧地盯着,生怕一个眨眼就不见了那母子俩。
堤坝上几千双眼睛也都聚焦在了湖面上那艘孤零零的小舟之上,钱唐城里的人都知道,知州和驸马的娘,是朝廷封的贤良夫人,更是神仙座下护法,对于他们看着着急没法子的合龙之事,人家可是有仙法的。
柴伐北撑着小船远远地绕开急流,从相对和缓之处靠近了小岛。高媛问他:“可能将船停靠在小岛边上?”
柴伐北毫不犹豫地将船停靠在了小岛边上,和高媛一起上了岸,那小船正在岛边晃晃悠悠,大有一个势头不对、就要自己溜走的架势。
高媛对柴伐北道:“儿子,怕不怕?”
柴伐北豪爽地道:“和娘在一起,有什么好怕的?!”
高媛大笑:“好,不愧是我高媛的儿子。来,今天就让那些人看看,什么是仙术!”
小岛上杂草丛生,正月里已有嫩草在枯草下发芽,高媛踩着枯草走到一边,只见脚下的土地已经有一部分松散了,还有泥土正不断地被江水冲刷走。
她也不犹豫,对着柴伐北道:“扶着娘些。”
柴伐北知道她这些天在家练习,时有脱力之事,便伸出双手,将她扶住了。
高媛闭眼深吸了几口气,双手齐齐地猛地推了出去。倒不是她故意耍酷,而是在练习的过程中发现,这样的方式最省力,也能弄出最多的石块来。
岸上众人齐齐惊呼,只见无数麻袋凭空在贤良夫人的双手之间出现,齐齐地落入急流之中,只消片刻,便将那一丈之距缩短了一半。
高媛缓了缓,让柴伐北扶着自己往前走了走,越到后面越需要集中精力,也更需要速度。
她一鼓作气,将剩下的半丈缺口尽数堵上,空间里装有石块的麻袋顿时下去了一多半,自己也眼前发黑,摇摇欲坠。
柴伐北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担忧地喊着娘。
高媛还有意识,低声道:“快让人继续投石块。”
她只是筑了窄窄的一道,若没有石块补充,很快会被江水冲走的。
柴伐北抬头看了看道:“叔父已经安排了人手,已经往里继续填充了,很快就会填充完毕,不会有事的。”
柴文道已经冲了过来,颤抖着声音低声喊她,眼圈儿红得不行,脸上犹有泪痕。
高媛睁开眼睛,虚弱地笑道:“傻孩子,有什么好哭的?这可是功德无量的事情,别人想求还求不来呢。”
其他人敬畏地看着她,尽管人来人往,但都小心地避开了这母子三人。
高媛道:“咱们让一让,还有一处呢。”
柴伐北哭道:“娘,下回吧。”
高媛摇头:“不成,若再等一夜,这小岛定保不住,咱们刚才就白干了。”
对柴文道嘱咐:“再去让人弄些麻袋装的石块了,我计算有误,剩下的不够用了。”
柴文道只好命人将她要的东西尽数运来,高媛将手放在那些装满了石块的麻袋上,麻袋一个个消失,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到了如今,自然也没有办法继续掩饰了,好在叔侄俩早就给她找好了极佳的理由,说她学了神仙的五鬼搬运之术,这才打消了别人的惊虑。
等高媛再次将剩下的那张缺口堵上之后,心中一松,整个人便彻底地晕了过去。
叔侄俩大惊,柴伐北背起她就跑,早有腿脚快的在前头飞奔,喊着让人让路。众人一看正是刚才大显神威的贤良夫人,又有驸马和知州满脸焦虑地飞奔,纷纷让开道路,让着母子三人过去。也不知是哪位带头跪下,沿途众人竟纷纷效仿,跪下磕头,对这个夫人致以最纯朴的谢意。
柴文道一边跑一边喊:“投石!”
距离刚合龙的缺口最近的人,便把推车里的石块尽数倒了下去,这可是人家一个妇道人家拿命拼来的,可不能在他们手里给废了。
高媛这次昏迷,一天一夜之后才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大家子都整整齐齐地站在床前看着呢,枕头边是两个小脑袋,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见她睁开眼睛,立刻笑了出来。
“祖母醒啦。”
吕开妍和寿康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掉了出来,柴文道怕家里人担心,根本就没说带高媛去哪里。谁知道好好的一个娘出去,回来却是昏睡着被柴伐北背回来的,两个人慌得六神无主,这才意识到这个婆婆对这个家的极端重要性。
好在高媛只是昏睡而已,请来的几个大夫都听闻了堤坝上的事情,无不尽心竭力地医治,只是熬出来的汤药无论如何也喂不进去,把一大家子都快急死了。
叔侄俩齐刷刷地跪下去,其余的人也都跪了下去,就连寿康也不例外。
高媛急了,虚弱地道:“快起来,快起来。”
强撑着要坐起来,却身子发软,只仰了仰头,便又重新摔回到枕头上。
一家子赶紧爬起来,扶她起身的、往她背后塞软垫子的、盖被子的忙个不停。
高媛笑道:“这样才好,明明知道我最烦这个。”
对吕开妍道:“去给我端碗粥来,饿死我了。”
吕开妍流着眼泪笑着出去了,片刻之后便端了碗粥进来,柴文道接过来,亲自拿了勺喂她。
高媛直接伸手把粥碗端过来,吕开妍在这碗粥上下足了功夫,不稠不稀,不烫不凉,正好一口气喝光了。
把空碗往柴文道手里一塞,埋怨道:“就烦你们读书人这个折腾劲儿,哪如我这样痛快,再给我端一碗来,太少了。”
一家子见她吃得豪爽,心脏纷纷入位,端了粥来,高媛又尽情喝了两碗:“差不多了,等消化消化再吃。”
有了三碗粥入肚,身上也有了些力气,问柴文道:“外头怎么样了?”
柴文道欢喜地道:“主体已完工,剩下的便是再填充些砂石土方罢了,尽可以慢慢做。”
高媛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趁着如今刚刚合龙,士气正旺,该一股脑儿填了才好。”
柴伐北笑道:“娘放心,那些人如今就是让他们停工怕也不肯的。还有许多人特意过来看,说是要看娘这个护法的神迹呢。”
高媛笑:“让他们看,跟他们说,谁要是往堤坝上加了土石,神仙就会保佑谁。”
柴伐北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立刻转头找个下人嘀咕了几句,下人飞奔着传小道消息去了。
高媛最担心的却是众人的议论,可别把她传成什么害人的鬼才好。
叔侄俩都让她放心,说城里已经有人提议,要给她立庙了,说是这样能将神仙护法留在钱唐,保佑钱唐风调雨顺。还有人建议给她塑像的,就安在那个小岛之上。有人说光塑像不成,还得立碑记载下来才成……
高媛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