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真正动手时候,那点杀意被不知名的情绪扭曲。
不曾见面时,过去的一切只是一帧帧的记忆,它居高临下地旁观,直到真正相见,才发现,原来曾经提前预设的不屑和冷静都是笑话。
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矛盾而完全对立的两种想法,充斥它的大脑。既想要温柔地拥抱住对方,又想要残暴地将对方开膛破肚。所有记忆混杂在一处,它第一次见到沈有余……不对,是路知宁第一次见到沈有余。那么小的一个婴儿,四肢却胖嘟嘟的,还一节一节,好像被系了线一样。
尸妖的记忆一下子断档黑屏,就仿佛是不兼容的两样东西绝对不可以混杂。王佑君最后把所有都压在了它身上,说来好笑,明明那么多东西都算计进来了,无论是家主婆婆的反应,还是路知宁跟沈有余的反应,可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被最后抢走的王家“钥匙”,那是神木的布局算计吗?那个器灵利用他们“戏耍”王家,但或许其立场从头到尾都不曾站在他们这一边,所以又用自己的“后代”来戏耍他们。
当然,它最没有想到的是它自己。
看到沈有余可能死在自己面前的瞬间,这具身体自行就动起来护住了对方。甚至,它的意识都来不及反应。阴魂不散的路知宁,死了都莫名其妙要护住沈有余的路知宁。被刨去了灵魂剩下的身体,居然还遵循着曾经的记忆本能在行动,真是情深义重到叫人觉得可憎。
既然都已经死了,那为什么不能死得干净一点?简直如同被人咀嚼到没有甜味后吐出的口香糖,明明它想要遗弃,但走出几步却发现,自己鞋底不知何时居然重新黏上那么一块甩脱不掉的垃圾。
强烈的不甘以至于催生出更为强烈的怨恨情绪,覆盖住了其他仅剩的细微心情,那是不足一提的,松了口气似的复杂心思,并不想承认,但它居然好像也是不大希望沈有余去死的。
太可笑了,它有什么立场心疼沈有余?它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多多心疼它自己。
如果在“死亡”降临后的“世界”里,人们还能重逢,也不知道王佑君看到它之后,会对它说些什么。指不定是一副失望但又没觉得很意外的模样——仿佛能看到对方对它摇头叹息的样子。
莫名的,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它想起王佑君曾经对它说:“如果,人类都不是被自然生出来的就好了。”
“反正只是精子和卵子结合后,胚胎依存子宫环境生长到能够脱离母胎而独立生存就算‘诞生’。假如科技足够发达,这样的场景就能被模拟。孩子可以被批量生产,也不要由那些父母抚养。为什么要被‘父母’抚养?有些人他们自己都活不明白。”
“明明更好的办法是由统一的教育机构养大。大家都被在同样的衣食住行条件下长大,接受同样的知识灌输教育。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这个人长大后成为废物,那就是他本身不行。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在长大后,对于那些本身的力不能及之事,也只能无话可说,无法归罪任何人了。”
那时它说了什么来着?
哦,它说他因为被父母遗弃,小时候长在孤儿院,所以是在嫉妒。
“是的吧。”王佑君听了它的话,笑起来,它不太懂他这个笑容是什么意思,“你说的也没错,我确实嫉妒。但有些人根本不配他所有的一切。有多少是他们自己取得的?甚至他们自以为的‘努力’,其实也不过是在一开始就获得了比其他人更多的东西。这世界上,多的是连‘想努力’的权利和机会都没有的人。但有些人,运气足够好,出生投胎所得条件比其他人更优越,他们可真是‘高人一等’。”
倘若“钥匙”封印全部开启,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阴阳两界一直以来是分离的,安息的“鬼魂”活在鬼的世界里,生气盎然的人们活在人的世界里。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被“五灵无柱”隔绝分离。而人死之后就会回归“酆都”鬼的世界,这是大多数的情形,但也有例外,比如异化了的鬼煞厉鬼,那是无法归往“酆都”滞留人间的存在。
这些鬼煞拥有怪异的食欲,是普通灵体不会有的。它们以灵体为食物,同时吞吃这些“同类”能使它们变得更强大。人间没有“鬼”,都一径去了“酆都”,所以这些留在人间的鬼煞才会凭借本能作恶,不断虐杀活人,以制造出能够滞留人间的同种“鬼煞”,满足口腹之欲。
假如阴阳两界突然在某一日重叠相通,那么这些只存在于阳间的“鬼煞”,原本“进食”不易的鬼物,就能获得无数唾手可及的“食材”。它们吞吃了灵体会变得强大。阴阳两界相隔绝时,这些鬼物要成长并不容易,往往在成长到一定阶段,就被通灵者消灭。可一旦两界重叠,厉鬼们就平白拥有了无数“零嘴”,它们没有节制地不断进食,不断强化,人们根本来不及对这些鬼物做出处理,它们说不定就变得过于强大,而能肆意残杀人类了。
整个世界变成“养蛊场”。
养蛊是将爬虫们放入密封的罐子里,令其互相吞噬。强大的将弱小之物吞吃殆尽,毒多的将少毒之物啃食完毕。等到揭开罐盖那一日,最终只剩下一条最毒最凶的虫。
一旦阴阳两界相通,鬼吃鬼杀人,最后的最后,世界上一切生命灵体都将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煞气最重最凶悍的鬼物。
这是王佑君实现他“公平”概念的另一种方式吗?
全然扭曲的画面,一切像是要崩溃那样急速倒行。眼瞳淤积着一圈血晕的尸妖,单手支撑着下巴,置身于神木林。王家用来祭祀祖先的地方,却藏了它那么一个污秽肮脏的东西,不知道镇上那些人知道了之后,会不会气得要吐血。
它其实相当于是被炼制出来的一种“器”,炼化得并不尽善尽美,犹有缺憾,总得定期回来神木林进行再次炼化的修补。
尸妖在等着重新进入“血罐”之前,同王佑君闲聊一二:“我看到你们那个家主婆婆给你发糖了,好吃吗?”
王佑君并不想多提的样子:“只是糖而已。”
尸妖“哦”了一声,意义不明地笑了两声:“她对你挺好的啊。”
王佑君不答。
整个王家,对其他所有人,王佑君都可以抱持一种随意闲聊的态度,唯独除了当家的家主婆婆。并非一味的维护,只是不愿多提,哪怕偶尔话题涉及到了,也总是轻描淡写的略过。尸妖冷笑说:“她要真对你好,你在王家也不会被人‘欺负’。”
“灯具在照明时,会在灯下产生阴影。”王佑君指了指它的面前,“越是近在身边的事,有时候越是难以被人发现。这叫‘灯下黑’——好了,东西都已经准备妥当,你该进去了。”
它站在“血罐”前,嗤了一声,神情像是不屑而且嫌弃。
随后,目之所及的画面是彻底崩毁,“血罐”里的血液满溢视线每一寸,纷杂的人语声逆行而至,某种可以被感知的混乱降临。
世界颠倒,场景突变,它睁开眼,眸周一圈的血色“圆环”消散彻底。它不再是它,而变成了他,曾经的路知宁。这是路知宁的记忆。
路知宁记忆里没有父母,家人就只是路宗涯,这是他的监护人,他被教会喊对方“师父”,喊了几年后,他问路宗涯:“你是爸爸吗?”
路宗涯吓得够呛,一阵猛咳:“我是你师父。师父归师父,和爸爸没关系。”
路知宁听完这话,表情冷淡地说:“我知道了。”
也不问自己为什么没有爸爸。
除了路宗涯,路知宁还有一个师姐,是某一日突然就多出来的。路知宁觉得多出这么个师姐没必要,他当日也直接表达了这个想法,结果被对方揍了一拳。
只被揍了一拳没被揍一顿,是因为路宗涯及时制止了宁碧君的暴行:“啊,碧君啊,打人是不对的啊!知宁他也不是针对你,他只是讲话就这个样子啦!”
所以宁碧君对路知宁第一印象是,长得挺好看一小孩,怎么没长张说人话的嘴?
而路知宁虽然挨了一拳,但他对宁碧君并不在意,直到路宗涯布置下作业,他发现自己每次完成情况都比师姐宁碧君差许多。宁碧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故意夸张地表情阴阳怪气地说:“不是吧,居然有人没办法做到我这个程度?太难以置信了吧。”
那些功课路知宁学着从来不觉得难,他总是能很轻松地完成,所以一直没怎么把那些当回事,只是路宗涯让他学,他就学了。然而如今不止他在学,他多了一个师姐,两个人一起修习,一切就有了横向对比。路知宁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是属于很差劲的水平。
并非是起了争胜之心非要比对方强,但比对方差那么多,一定是自己不够努力认真的缘故。别人可以做的事,自己没道理做不到。他很努力地修习,还是比不上宁碧君。不过不知为何宁碧君对他的态度变好了许多,可能是看他这么努力结果却仍旧如此差劲,所以起了同情之心。
“如果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他沉默,迟疑了一下,随后比划了某个灵术中的一节:“这里总觉得转不过来。”
宁碧君手背在身后走过来:“让我再看看。”
两人的关系,从此改善。慢慢的,路知宁同师姐宁碧君的差距逐渐缩小,甚至有时候可能可以比宁碧君做得更好,但他不动声色地维持着比师姐差一点的表象,凡事不尽全力,也不算说谎作假,只不过本来可以做得更好,而他没有去做罢了。路知宁看着师姐神采飞扬的脸,觉得这样就挺好。
两年之后,路宗涯带着他们外出学习交流,他们和王家的人比试,结果输了。宁碧君很不开心,但忽然想到什么,双目一亮。晚上的时候,她摸进路知宁的房间:“师弟,快脱衣服。”
“……”
路知宁什么都没说,但是以防备姿态抬手按住自己的衣领。
宁碧君摸出“符针”:“想什么呢!我有赢他们王家的办法了。我给你纹个符印,你马上可以变得更强。”
她说完就上来动手扒路知宁的衣服。路知宁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也没和人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懂事之后,师父路宗涯都没对他这样。他自己一个人睡一个房间,自己洗换衣服,和人相处总是保持一臂距离。然而此刻宁碧君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腰,直接的肌肤相触,路知宁简直有些惶恐了,他挣扎着不让师姐更多地碰他。
宁碧君像掐住不听话的猫猫狗狗一样按住他:“你害羞什么啦,就脱个衣服。我一个女孩子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你反应怎么这么大,是不是男人?”
路知宁觉得宁碧君这话说的不对,但他不知道怎么反驳:“不是这样的……”
“不要扭扭捏捏了。”
宁碧君非常强硬地扒了路知宁的上衣,用“符针”在路知宁的后背上纹上符文。符文画在纸上有各种妙用,纹在人的身上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宁碧君费劲千辛万苦,在路知宁的背上纹了能够聚灵的符文,可是落笔完成后觉得不好看,配不上师弟,又修修改改,竟变成盘旋的龙。
赤红色的,张牙舞爪,龙尾甩在左肩处,一直延伸到左臂上。
“符针”最后一笔刺下,略略有些重,血珠渗出,她没多想,舌尖探出一点,低头将那颗血珠舔掉。宁碧君抬头发现路知宁颤得很厉害,银色的卷发都湿了,蜿蜒贴在颈上。她咳了一声,清了清嗓音说:“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自己变强了?明天我们就去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那道被宁碧君改进过的符文确实很有效用,不只是当下帮路知宁能更好地聚灵,甚至在以后的修炼过程中也一直发挥作用。
师姐姓宁,是宁家子弟,她来路家是为了拓展知识辅助进修,本身修习的主要还是符箓,所以她并不是总在路家,一年有大半的时间还是要回宁宅的。路知宁不知道宁碧君回宁宅的日子是怎样的,但他感觉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师姐从宁宅过来路家时,总显得不是那么开心。并非是因为到路家而变得不高兴,而是因为在宁家的那段日子,显然让原本神采飞扬的师姐黯然失色了。
他不知原因,但师姐不说,他也不打算多问。他们通灵界修习各种灵术,如果不是特殊原因,也是要跟普通人一样去上学。那一年宁碧君毕业,和同学们聚会显然喝了很多酒,神志不清地被送回来。
师父路宗涯不在,他照顾师姐。师姐一直说着胡话,中途睁眼看了他一眼,仍旧神志不清,但认出他来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了一句:“为什么没有跟你一样是个男的?”
路知宁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俯身将师姐鞋子脱了,对方突然毫无预兆地大哭:“我那么努力是为了什么啊。”
宁碧君的父亲是宁家的家主,她从小很优秀,符术修习很有天分,她说她以后也要当家主。宁献荣却说:“你当不了家主的。”宁碧君不明白:“为什么?”宁献荣说:“你以后要嫁人生子。”她说:“嫁人生子怎么了,我姓宁。”宁献荣说:“嫁出去,就不是宁家的人。”
宁碧君皱眉:“这是什么腐朽的想法。”
宁献荣回应:“规矩就是这样。无论别的地方变成什么样子,那都是别的地方。在宁家,你想要做家主,就要遵守规矩,不然就别想当。”
宁碧君眉头皱得更紧:“那我跟妈妈一样,也找人‘入赘’总可以了吧?”
宁献荣摇头:“碧君,你知道为什么我是家主,而小娥不是么?”
宁碧君说:“因为妈妈身体不好。”
“不。”宁献荣看着自己的女儿,“是因为我是男性。宁家的家主只会选男性,哪怕我是个‘入赘’的‘外人’,可我是男性。有了这个前提,再借你妈妈的名义,我才可以做家主。碧君,你是你女孩儿,你想要做家主这个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
“为什么?”宁碧君简直觉得匪夷所思了,“我比他们都厉害,他们那些男的,哪一个比得过我?”
宁献荣叹了口气:“这不是重点。这个位置,头衔,不是谁能力最强就能得到。它本来就是个虚名,你没必要非得追求这个东西。它不值得你花那么多气力。”
但有时候你能不能争得到是一回事,不被允许去争又是一回事。宁碧君大发脾气,但发脾气是没有用的。并且,当她被父亲提醒这一点之后,她发现宁家就是这样。她故意在人前说出自己想要当家主的志向,其他人只是笑笑看着她。那种目光,就好像是看家养的四脚着地宠物,突然直立行走了那样。异常,但是可以一笑置之。
“作为一个女人么,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以后结婚照顾好家庭。太有野心是做不了一个好母亲的。”
“读书的时候,成绩好的大多数女孩子。但小时候的这点死读书的成绩,能证明什么?反而读得太多,把脑子都读死了。男孩子调皮,他们才更聪明,只是不愿花时间在读书和修炼上,所以才比那些女孩子差一些。他们要是跟女孩一样听话,成绩肯定更好。以后真正出人头地的,你见过有什么女的吗?都是男孩子。”
宁碧君气得快要张口就喷火。她努力想要改变大家想法,但只是得到不以为然的反馈。积压了太多的情绪在酒后爆发,宁碧君含糊不清地咒骂说:“去他妈的结婚生子,我这辈子都不要老公也不要生小孩。”
路知宁看着师姐那一张哭得乱七八糟的脸,形象全无,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师姐的脑袋,因为师姐很伤心的样子,他很想安慰对方,但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更好。
宁碧君醒来后,故作无事,似乎不记得自己酒后的失态。她在灵术修习上变得比以前更用功刻苦,并且努力研究用灵术改进符箓的方法,而路知宁在旁也会帮忙想办法。
不过,路知宁的帮忙过于尽心,远比他与师姐过招时更用心,以至于让宁碧君察觉到,原来路知宁之前跟自己比试时,一直都在“放水”。
“耍着我玩很有趣是吗?!看着不如自己的人,这样蒙在鼓里又以为自己很厉害的样子,很快乐是吧?”
路知宁不知道为什么宁碧君会发这么大的火,他说对不起,但对方从此再也不来路家了。路宗涯不明所以,有些被吓住,直问路知宁:“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吵成这样。”
路知宁不知道怎么修补自己和师姐的关系,然而也就是在宁碧君跟他失和的时间段里,对方没有一点征兆地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突然陷入爱河,简直跟中蛊了一样。
曾经醉酒哭着咒骂说这辈子都不结婚生孩子的人,步上了婚姻的殿堂。人类是这样多变的存在。可能只要时间够长,只有给予足够的契机,一个人观点和想法可以完全颠覆。路知宁心想,但不论怎么样,只要师姐幸福开心就好。
宁碧君怀了孕之后,有一种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气质。路知宁跟着路宗涯去探望她,她看到路知宁的那一瞬怔了怔。会面期间,两人有一小段时间的独处。宁碧君说:“师弟,我刚刚其实就想同你说了的,好久不见。”
路知宁有些无话可讲,所以只说了一句:“师姐。”
“还真是好久不见。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好像是我们吵架那会儿。对不起啦,我以前那个臭脾气。”宁碧君笑起来,“很难有人能受得了——我也受不了。我这个师姐一直当得不合格。”
路知宁说:“不会。师姐一直很好。”
然而有时候人生过于反复无常,实在让人难以预料。大家眼中看到的世界,永远都不是全貌,只是冰山一角。没有人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触碰到隐藏的那部分。而一旦触及到这些内容,便表示着原本生活天翻地覆的改变,甚至可能是毁灭。
师姐将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交给了他和师父,并没有支撑太久,就撒手人寰。小婴儿又会哭又会闹,脆弱又容易生病,路宗涯带了这孩子一个礼拜之后,就快崩溃了。路知宁冷静说:“我来。”
路宗涯立刻对着路知宁露出敬畏的表情。
跟随父姓的小生命,名字取意“年年有余”。沈有余。
所有人在婴儿时期,都是这样粘人的吗?睡觉不肯一个人躺在婴儿床里,一定要有人陪在身旁,不然就哭闹不休。也不知道这样难搞的小孩儿,之前宁献荣是怎么抚养的。
稍长大一下,学会了爬行的小孩就开始满屋子乱爬。不知为何,这小孩总喜欢爬进各种奇奇怪怪的角落隙缝里,这也就罢了,还经常在卡在里头出不来,然后就开始哭。精力过剩的小孩。再后来,沈有余再大一些学会走路,话都还说不利索,就先自行摸索骑着家里的大狗往外到处跑。
小孩第一次一声不吭地骑着狗溜出去时,把家里人吓了好一跳,路宗涯急得团团转,以为沈有余被宁家捉走遭遇了不测,差一点就要冲去找宁献荣拼命,结果这小孩骑着狗自己回来了——
外面太阳太大,太晒,小孩是回来找自己的遮阳小帽子。
路宗涯把沈有余提拎起来,十分激动:“你什么时候学会骑狗的!怎么出去不跟家里说一声?!”
小孩无辜睁着大眼,眨巴两下,听不懂人话。
路宗涯提着沈有余去找路知宁:“我快疯了!这小孩到底像谁?碧君小时候也没这样。”
结果路知宁跟他说:“你吓到他了。”
路宗涯低头一看,果然看见小孩儿眼里包着一包泪,马上就要哭。他连忙像甩脱一块□□那样,将小孩塞进路知宁怀里,抱头逃离现场。
这孩子偶有让人哭笑不得和头痛的时候,但总体来讲,没出过大事,只有一次在小学的时候,被校方要求“请家长”,因为他和同学打架,把别的小孩鼻梁骨都打断。
被打的小孩之前说沈有余有妈生没妈养,还说了其他许多挺难听的话。
路知宁到场时,沈有余梗着脖子,只说:“我没错。是他不对。”
见完老师,解决了赔偿一事,路知宁将沈有余接回家,神情淡漠的,好像一直以来,路知宁都是缺少情绪的模样。他说:“你和别人争这个作什么?总归你有我和你路爷爷。”
沈有余闻言,立刻红了眼眶:“你们对我再好有什么用!你们又不是我爸妈!”
确实。
路知宁也这样觉得,他和师父对沈有余再好,沈有余的人生也始终缺少父母的陪伴。其实一直以来,他对师姐的死亡耿耿于怀,路知宁始终觉得,师姐不该就这样死去的,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尝试一件事,利用灵术和符文——
他想要复活师姐。
其实事情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但这些年他开始犹豫。早上送沈有余出门上学,他心里想着今天答应好了晚饭要给沈有余做鱼香茄子,所以明天吧。第二天以同样的心态想着,等明天吧。明天明天,又一个明天,沈有余的话让他突然惊醒了,是他在拖延。
晚上吃饭,路宗涯不在家,去镇上别家大爷那里聊古画去了。沈有余这小孩扒拉几口饭,看着路知宁欲言又止好几回,终于开口:“你、你……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路知宁没说话,因为他没有生气。
沈有余挤到他身边,攥住他的手:“我知道我今天说错了话。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不知道性子像谁,这小孩比起同年龄的其他大多数男孩子,要更会撒娇耍痴。可能因为小时候太皮,挨揍次数太多,为了自保于是摸索出了一套针对性的“自救”方法。
晚上这小孩非要到他房间里来,跟他挤一个被窝。很快,沈有余的呼吸声变得平缓,应该是陷入睡梦之中。路知宁没有合眼,他想着以后可能见不到这个小孩了,在黑暗中亲了亲对方的额头。
第二日他布置好一切。宁碧君当年死时心中含怨,几乎厉鬼化,路知宁以符文囚住了那一团似是而非的灵体,但宁碧君最终并未厉鬼化,那一团中阴身与符文自人间消散,但路知宁却依旧能感知到符文的存在——不在阳间,在很遥远的另一个空间。
毫无疑问,那个地方是与阳间相对的存在,阴间,酆都鬼城。
阴差阳错之下,构建出的这一段联系。路知宁不敢妄动,怕这唯一的联系也断了。这些年里,他一直在研究令死灵复生的方法,而他确实也研究出了风险最小的办法,他打算开启连接阴阳两界的空间节点——“黄泉道”。
只需要一点空间缺口就好。
封闭的室内,古怪的仪式无声进行。无窗的房间,门一旦合上,便没有光。深潭一样的黑暗里,路知宁的所有动作都无法被分别。在某一瞬间,死生交错的扭曲空间就这样降临在了室内。
明明还是处于墨汁一般的黑暗之中,视觉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凡是身在其间的人都能感知到——不一样的,这已不是原本的那个封闭房间,此地已成异度。
不知过了多久,无尽的黑暗里,忽然多了些白色微光。居然鹅毛大雪——至少看起来像雪。但这些雪并非常规认知中的“自上而下”降临,它们竟是反向的,从地面逆向飘入空中。
黑暗的世界一切颠倒错乱,再仔细看去,地面上竟伏着大量骸骨,而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就是从那些枯骨中散溢而出。
黄泉道。这就是黄泉道。
传说中,走过黄泉道,渡过三途河,就能抵达酆都鬼城。
路知宁往前踏了一步。
——“路知宁!”
因为被人从外强行闯入,扭曲的空间奇点瞬间崩塌。路宗涯面色铁青:“路知宁你在干什么?!”
室内异象崩塌的刹那,沈有余看到了一扇“门”。极为恐怖的熟悉感觉,是那日五把“钥匙”差点齐齐解封时,他所感知到的,出现在他身后的“门”。
受到空间乱流冲击的路知宁,如同提线偶人被剪断傀线那样,摔倒在地。然而诡异的是,路知宁的肉身倒下之后,一道有着跟他同样面貌的灵体,矗立原地。
路宗涯急切地冲上前去扶住倒地路知宁,发现还有呼吸时,他松了一口气。扫了一眼散落在地的仪式器具,路宗涯沉着脸,匆匆忙忙的,便打横抱住路知宁往门外走去。
然而除了旁观这段记忆的沈有余,没有任何人看到室内灵体模样的路知宁。
那一天,路知宁一分为二。他的一半以肉躯之身继续照常活下去,而另一半,则成了没人看见的中阴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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