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有余说完这句话,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路知宁的回答,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师父?”
路知宁这回说话了,他淡淡地说:“我不让你去,你也会去的。”
这句话听起来没什么情绪,称不上是生气或是不高兴。
沈有余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也不算是被戳穿的尴尬。他挨凑到路知宁耳边:“你不希望我去的话,我就不去了——所以,你不希望我去吗?”
路知宁没有说话。
又是长长久久的沉默,半晌,路知宁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算是什么回答。希望对方这样做,或者不希望对方那样做,总有一个倾向,怎么会有不知道?
沈有余单手撑着床面爬起来,他低头看向路知宁:“你果然还是不希望我去?”
或许会说“不知道”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吵架冲突,其实是不想对方那么做的意思。
路知宁闭上眼睛说:“你去吧。”
沈有余盯了路知宁半晌,突然说:“师父,你有事情瞒着我。”
他早有这样的感觉,所以一直以来惴惴不安。路知宁说得对,哪怕现在路知宁不同意他去看,他找到机会还是偷偷会去。
“如果你告诉我,我就不去看了。”
这是有前置条件的允诺,沈有余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他在等一个答复,如果路知宁肯亲口告诉他,他明天就不会去。或许比起亲眼去看,他更想听到路知宁跟他直接说出原委。有过言辞掩饰什么的都可以,不够接近真实的描述为什么不行?他可能并不想要真相,只是想要一种态度确定。沈有余甚至现在想“恐吓”他的师父,如果是翻看返魂香提供的记忆,说不定师父本人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也都会被翻出来,还不如现在坦白交代……
但这样无法无天的话,他只在心里想想,要他说他还是讲不出口——至少对着路知宁是讲不出来的。
路知宁手指攀上沈有余的脸颊,将沈有余按回床上:“不用想太多。”
第二天,沈有余去找返魂香,返魂香还是那么个无精打采的模样。它从念念怀里挪到沈有余的肩膀上,在沈有余昏睡期间,它已经将宁家的布局摸得熟透,至少比沈有余熟得多。它伸着小手给沈有余指路:“走这边,这边,你师父的尸体在这个方向。哎,这不是你外公家吗?你为什么一点路都不认。”
沈有余假装没听见后半句:“之前看阮竟秋的记忆时,我就想问了。死者的记忆呈现,一直都是那么古怪的吗?”
返魂香揪了一下沈有余的耳朵:“哪里古怪?”
沈有余赶紧制止它:“不古怪,不古怪……我是想说,那段记忆给人感觉,很像是,怎么说呢,像有个人旁观记录下来的那样。倒不像是死者的记忆。”
返魂香手松开,不去揪沈有余了:“阿秋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
“他……”返魂香手搭在自己的小裙子上,“他本来是个很聪明的人,虽然后来高烧把他烧傻了,但他本质并不是个傻子。那样看待世界的目光,才是他的本质。”返魂香说完了,发现自己话中的歧义,连忙辩解道,“我不是说他在装傻——哎,我要怎么跟你讲才对?他确实是可以‘恢复’的,但他本身并不太想,所以理智就沉封了下去。但他表现出来的,也是真实的他。不是假装。”
沈有余想了想,说:“他可能是抛弃了懂事的那个自己,回到了更早的幼年状态,并且一直拒绝长大。”
当个正常人都会很痛苦。何况是当聪明人。有时候知道得越多,看得越透,只会更痛苦。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得好。
返魂香沉默了下去,半晌,说:“你们人类两个独立的个体之间,经常是会感知到对方在想什么的吗?还是说,这样的事情,只存在于兄弟姐妹之间——或者说,只有双胞胎之间?”
沈有余摇了摇头:“说不定只存在于阮竟秋和阮君见之间。”
返魂香抬手说:“到了!你师父的尸体就在这间屋子里。”
沈有余停住脚步回头看向路知宁,还没说什么,路知宁同他说:“我在外面等你。”
有一种无力的挫败感。明明是他自己提出要来看的,但事到临头好像并非如此。他可能只是想要逼迫路知宁表个态。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我真的过去了。”
拖延着不肯进去,倒像是特意等着路知宁来阻止他。
然而路知宁却只是点点头,神色很淡,像其身上新雪的气息:“去吧。”
***
差不多是全封闭的空间,所以沈有余推门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极为馥郁的气味。那是尸妖身上沾染的,来自神木林的独特香气,尖锐而苦涩。这股气味在封闭的空间里淤积得过久,叫人闻了几乎喘不过气来。
沈有余慢慢走过去,尸妖闭上了异化的双目,看起来就是沉睡状态的路知宁。不对,这本来就是路知宁,只是异常炼化后被尸妖占据了躯壳。不过此时,这具身躯又是空荡荡的一具肉身了。
尸妖的意识被“鬼门关”里泄露出来的东西带走。本来,会被带走的人是沈有余。可是,尸妖替他挡了那一下。沈有余至今都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那么做。
返魂香从沈有余的肩膀上跳下来,它浮在空中,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了路知宁肉躯的颈侧。白色的烟雾氤氲地浮现,像山野里迷离的岚雾,也像是烟草点燃后升腾起的白烟。返魂香纤细的手臂扬起,它也没问沈有余有没有准备好,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将人拖拽进了记忆的旋涡。
满目俱是红色。血的颜色。鼻腔里涌入的,也是血的气味。血泊包裹的躯壳散发出致命吸引力,这王家祠堂里新丧之人残存的灵体意识被诱捕,碎片黏连,本来飘飘荡荡的都快散开了,却在这具躯里沉淀下来。
新搬进来的一具尸体不够,那残留的灵体根本填不满这副躯壳,但接下来两具,三具……
不知道什么时候,它醒转过来。
脑子里有大量陌生的东西烦扰着它,过于庞大复杂的信息,令它根本不知从何看起。它从那一缸血泊里爬出,当时月色正明,水银一样的月光从神木林上方唯一的山洞裂口处倾泻落下,浑身血液滴滴答答黏黏稠稠地顺着皮肤肌理滑落,在地上汇成一小股。
有人无比惊喜且恐惧地看着它:“你、你、你……路知宁你醒了?”
路知宁?
脑中那繁杂的记忆被激活。路知宁,路知宁。是了。它叫路知宁。
对方用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看着它,不是纯粹的欣喜,也不是纯粹的害怕。然后这个人就小心翼翼地看着它,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一小段记忆因为这句问话而变得生动起来,它皱眉:“你是王家家主王琦源的弟弟,王卫源?”
对方听了这话,立刻变得很高兴:“是我!你记得我!”
它眉头皱得更深:“我怎么在这里,你要做什么?”
王卫源情绪变得更加激动:“你死了!你已经死了,是我把你从死亡世界里带回来,你的命是我的!”
它拨开被血沾湿了的白色卷短发,听了这话,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无比蔑视。
王卫源就好像被人用冷水当头泼下,他脸上狂喜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后也皱起眉来:“你怎么这样笑?”
这样笑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它冲对方呲牙:“我就喜欢这样笑。不喜欢别看。”
王卫源一下子仿佛被人掐住脖子,他盯住重新活过来的路知宁,目光逐渐变得恶狠狠:“路知宁不会这样笑的,也不会这样说话。你出了什么问题?”
它抬了抬下巴:“你才有问题。我没空理你,我要回路家。”
王卫源瞬间暴跳如雷:“路知宁才不是这样的!你不对!你要重新回炉改造!”
但,不论怎么重新回炉改造,它都不像那个路知宁。
王卫源阴冷地盯住死而复生的路知宁——不,路知宁没有复生,这具躯体仍旧是“死”的,是件死物,它就像王家随处可见的,那些由死物炼制出来的“器具”。它也是个“器”。
“你为什么不像路知宁?”
“死变态。”它这几日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倒也有空闲去翻看脑中记忆,此时明白前因后果终于破口大骂,“你喜欢我?是不是那次大比开始的?早知道就不该为了哄家里那个小鬼头开心拿那破奖,去参加什么破比试。后来我家老围着些乌鸦,都是你炼出来的‘器’吧?你一直偷窥我?恶不恶心。现在还偷我尸体出来,王家的脸面全被你这个阴暗的变态败光了。”
“你、你……闭嘴!”
“你都能干出这种事情了,还不许我说?死变态,居然喜欢男的,变态中的变态。我没醒之前,你没对我的尸体乱做什么吧?等等,我虽然之前对你没什么印象,但你不是结婚了?操,那你还做出这种事?我骂你变态都骂轻了。”
王卫源似乎快要被它活活气死:“你、你、你……”
它恶劣地冲对方挤眉弄眼:“你什么你?”
王卫源宛如被梦魇给魇住的人,此刻终于挣脱噩梦醒来,他大喊:“路知宁不是这样的!”
而后,对方便无止境地开始尝试将它打造培养成路知宁。
它忍受着对方变态的控制,尝试了好几次出逃,但都失败。
王卫源无比失望地看着它,好像终于认清事实:“你根本不是路知宁。”
它无所谓地耸肩:“那你放我走。”
王卫源冷冷一笑:“放你走?你要去哪里?路家?别做梦了,连我都觉得你不是路知宁,你觉得他们能接受你——接受你这个满身都是煞气尸气的,和路知宁一点都不像的怪物?”
它有些被激怒:“这还轮不到你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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