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献荣目光沉沉地扫向闯入此地的青年,还有沈有余。如果不是因为此方空间被“虫”啃食出一扇“门洞”,他甚至都不知道有人闯入。
这块被他单独隔离出来的“反墨式空间”,他小心翼翼地不让任何人随意接近,他不允许任何不利的消息被小娥知道,即便有人进入,与小娥交流的全部过程,都必须得置于他的注视之下。
几十年过去了,这么久时间以来,都不曾出现过什么意外。也许正是如此,才叫他不慎松懈。他今日犯了大忌,在先前与自己的外孙接触见面时,情绪外泄,说了太多不应该说的话,并且以为胜券在握,却最终反叫人从手底下逃走。
他以前从不这样的,今日却这样失态。一种隐隐约约的不详预感,像是一条小蛇蜿蜒爬过人的心脏,留下某种阴冷的气息。
宁献荣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仿佛什么糟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他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你在说什么疯话?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我要是能做到起死回生这种事情……你也知道的,在修行一事上,我一直没有什么天赋。”
他这样说着,便要往前走一步,只要再近一点,他可以让小娥的机体陷入昏睡,但他被宁小娥再次喝止住:“不许动。”
不想刺激到小娥引起无畏缠斗的宁献荣停下脚步,他说:“你不信我?这件事上我没有骗你,但我也必须承认,那个孩子——”他指了指身上布有诡异阵纹的青年,“我的确对他做了一些不好的事。”
“是和其他修行者的交易,为了宁家的利益。现在的时代发展太快,作为古老家族,底蕴或许是优势吧,但尾大不掉,要改革太难,有许多已经跟不上现在世界的新流势了。跟不上的,就会被淘汰……所以我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抱歉,那些决定我瞒着你,但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是为了宁家好,没有半点私心。”
宁文没见过有人可以睁眼说瞎话到这个地步,他忍不住嘲讽:“家主大人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宁献荣充耳不闻,他看着宁小娥:“一直以来,你都相信我的,不是吗?难道今天就要因为外人几句话,怀疑我了吗?”
宁小娥没有说话。
在场四人,宁小娥提着沈有余,她和宁文还有宁献荣呈三角对立之势。宁献荣侧头望向宁文所在方位:“我确实是为家族利益牺牲了你,你心怀怨恨向我报复就是。刻意地扭曲事实,对着我妻子下手,你不觉得下作吗?”
宁小娥放下沈有余:“献容,够了。”
“一直以来,病得极重的时候,我总是做梦。梦里,我看到自己被砍下了脑袋,但这其实不是梦,是不是?”
宁献荣背在身后的拳头在瞬间握紧。
“不是的。”他否认,“那些都是病痛折磨产生的幻觉。这个问题我们以前讨论过。已经证实了,小娥,那是脖子上的伤痕令你生出的错觉。”
宁小娥摇头。
一旦某样东西上出现裂纹,那道裂纹随着时间推移,只会变得越来越大。
“以前年轻的时候,总是我牵着你往前跑。”宁小娥声音放得很轻,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成为你的负累了。”
“你冷静些!我都可以解释的。”宁献荣控制不住地拔高音量,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外泄的情绪过于激烈,所以他立刻停下来,竭力调整面上的表情,将声音放轻。朝着宁小娥伸出手,宁献荣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你先冷静下来,好不好。”
宁小娥却往后退了一步:“想把我打昏?然后再用‘破颅钉’选择性删除记忆?”
“……”
“我好像是个很任性的人吧。想要做的事,总是不计代价地非要去做到,甚至不管周围人的心情怎样,不去管事情最后的结果会如何。这么多年来,是你包容我这样的脾气。那么这次——”
“小娥!”
“你也能原谅我的任性,原谅我的决定吗?”
苍白空间在语音落下的瞬间分崩离析。这一处独立的“反墨式”独立空间,依凭于地底墨室里一个又一个的“须弥砚台”。那些“砚台”当中,正进行着惨无人道的炼化仪式,全是一个个“墨丝”倒吊的人影。正是如此,才能提供足够庞大的“能量”。
如果不是靠着这些“能量”,宁小娥早就死亡了。因为在那片白色空间里,所以她才能存活。假如白色空间不再,她又凭借什么才能活下去?
宁献荣为他的小娥织就了一个关于“生病”了,慢慢医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谎言。苍白的“反墨式”空间就是小小的病房,小娥是他的病人。
可是一个病人,是不可能一辈子呆在病房里的。只要是病人,最终就一定会离开曾经的病房。也许是病愈离开,也许是救治无效以死亡的状态离开。不管是死是活,总会离开的。
沈有余心里头生出了一种情绪,类似于无措,又不仅限于此。
他们所有人都落在一间“墨室”里了。这间墨室很干净,什么都没有,纯粹的黑,没有“须弥砚台”,也没有别的杂物,只有他们四个人。
沈有余不知道他外婆怎么了,在原本的白色空间崩塌后,宁献荣就将宁小娥抱走。那是完全背对他的身影,沈有余只看到外婆在半空中的脚。
宁献荣问沈有余:“是你把事情告诉你外婆的吗?”
沈有余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宁文已经站起来,抢先回答:“和他没什么关系。是我。全都是我说的。”
宁献荣变动姿势,他单手抗抱住宁小娥,他走到宁文面前,空出来的另一只手突然抬起,死死掐住了宁文的脖子,好像要活活把他掐死。
而宁文也不挣扎,任由宁献荣扼住自己的脖子,只在喘不过气时的本能反应下,无意识地挣动了两下。
宁献荣就好像是被这一点拍打给惊醒了,他眼中原本发狂的神色消退,然后他就像丢弃一张用脏了的纸巾那样,将宁文随意摔在地上。
劫后余生的宁文伏在地上剧烈咳嗽,他抬起头:“既然要掐,就直接掐死啊。我本来、本来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宁献荣重新变换姿势,将宁小娥搂抱在怀中。他背对所有人,没有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是什么,只能听到用一种很疲惫的声音说:“滚吧。”
“外公……”
沈有余无措地立在原地,直到他的手被人握住。
“师父。”几乎是立刻的,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那样,握住了路知宁的手。外公重现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路知宁也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沈有余从小就很依赖路知宁,在路知宁身边,他总能很快平静下来——只要在一起,他就会觉得很安全。
“怎么回事?”迟来一步的宁长豫极其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他看着宁文和路知宁,“你们是谁?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宁献荣说:“都给我滚吧。我不想看到你们。全给我滚。”
沈有余指了指地上的宁文,对明显怔住的宁长豫说:“快把人扶起来,走。”
宁长豫下意识按照吩咐要求去做了,但半搂着人走出一段距离,他忍不住开口:“表哥,怎么回事?外公他原本不是要……我真的是来救你的!我爸爸让我来的。”
“舅舅?”
然而两人的对话还没来得及开展下去,就听到身后突然一声响,就好像是什么点燃了的声音,伴随着气流互相冲撞的动静。
宁长豫回头,瞳孔骤缩。他根本顾不得身边的陌生人,随意地将对方丢开,转头扑向自己的爷爷。也许对沈有余来说,宁献荣不是个好外公,但对宁长豫来讲,他是个好爷爷。
朱红的焰光,将宁家现任的家主还有他的妻子一并吞没。
宁长豫试图将火焰扑灭,但宁献荣抱着必死的决心,宁长豫又怎么救得了人?
沈有余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外公很爱外婆。”
路知宁点了点头,他抬起沈有余的手,试图重新将沈有余散开的绷带封印复原。
沈有余继续说:“她知道自己死了,外公肯定也不会再活下去,所以才自杀的。所以她最后做出决定前,才会使用‘原谅’这个词语。”
以命续命为始,以命抵命为终。
沈有余将宁文从地上扶起来:“你还好吗?”
接触时,手碰到了宁文之前被宁小娥下了符咒的地方。沈有余手一颤抖,缩了回去。
宁文说:“那是治疗类的符咒——我这处伤口已经没事了。”
沈有余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之前为什么救我?”
宁文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有余:“你妈妈救过我。所以我肯定会救你。”
是的,沈有余妈妈救过宁文,在宁文被当做五灵五柱“钥匙”的备选容器折磨到死去活来时——尽管那时候,宁碧君原初目的是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救其他人只是附带选项罢了。
他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这个狠绝到敢用符火烧掉自己大半张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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