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见过两次面,但沈有余对自己外公的印象极为深刻。
“外公。”
血缘关系的称呼,可念出口的感觉让人十分陌生,陌生得叫他觉得近乎于怪异。也是,本来他念出这两个字的次数,就不超过十次,确实是个陌生词汇。
宁长豫领着沈有余他们走到了外公面前。比起沈有余不自觉攥起手的紧张,他当然要自然且自如得多。
“外公,我们回来了。”
上了年纪的长者点头表示已知,他的目光落在宁长豫身上,说:“你带其他客人去侧屋,我有事同沈有余讲。”
宁长豫看向沈有余,沈有余说:“没事,你们先去看路爷爷。我跟外公说完话会自己过去的。”
大灰自然没什么意见:“行。那我先去看路爷爷了。”
等宁长豫带着带大灰告别离开,沈有余他外公的目光才转落到了沈有余身上。两人一时半会儿都没说话,有点无话可说的意思。就在沈有余想着是不是该自己先开口的时候,外公说:“许久没见你。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有多久没见面了?”
沈有余一时语塞,关于上一次的见面,他抵触得不想多提,所以只好含糊地说:“是过去挺久了。”
说不上来的隔阂感,和陌生人相处大概都不会这样。如此认知,更是加深了那种让人坐立难安的焦躁。沈有余不自觉地开始紧张,他有点想喝水——现在糟糕的天气,本来就很容易让人觉得干渴。
不太想再这样继续“闲聊”下去,沈有余干脆直接问:“外公,你单独找我是有什么事?”
宁献荣也没勉强“扣”着人闲聊。院中大树枝繁叶茂地遮蔽阳光,在人脸上投落下斑驳的树影。他听沈有余单刀直入地问,便也就起了身,示意说:“你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宁家前头的宅院空地,又横穿前宅,到了后宅的所在区域。一到后宅,就让人感觉很不一样了,像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域”,宁静到诡异,连虫鸣声也无。如此一做比较,那还有交谈笑音的前宅简直可以用“人声鼎沸”来形容。
后宅一片相连的房屋,清一色地保留了古色古香的形制,或许后来有翻修过,但翻新的痕迹不明显,这令它始终看起来有年代感。不曾遭到破旧损害侵袭的这一点气派年代感,或许正是一种身份地位和财富的象征,人力财力的延续。
宁献荣带着沈有余由后宅正中的大门进入室内。进门之后,沈有余吃了一惊。墙面漆黑,墨染一般。房间里除了通向屋外的正门之外,并无对外的窗户。不过虽然没有采光条件,可照明设备给予的光亮足够。再观察,屋内的家具摆设极其简洁明了,并不居家,冷冰冰的透出一点“客”意。至于四壁两侧有通向其他的地方的门——也不知道能不能算是门,毕竟没有“门板”装饰,是墙上开了个四方的通口。
而那“门”之后未亮光,以沈有余的角度看过去,黑漆漆的一片,黑得一点光线也无,看着竟有些瘆人。
他从未到过宁家老宅,今天“到此一游”,只觉得古怪。不过也不是说这宅子给人感觉阴邪,很难用言语形容究竟是个什么感觉。沈有余跟着外公,由正屋右边的“门洞”进入。他们进入一个房间,那个房间的灯就亮了,离开那个房间,那个房间的灯就灭了。
越深入,就让人感到屋子结构的诡异。后续的房间俱是无门,单纯的一个套一个,并且,不是向上拓展空间,而是循序渐进地向地下蜿蜒。
仿佛一个巨大的,四通八达的“蚁穴”。
氛围极为压抑。
就在沈有余感到心理不适,出声喊了一句“外公”时,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是一片宽阔的平地空间。
宁献荣走至空间中心,也没有理会停住脚步的沈有余,说:“你应当是第一次见,这里是宁家的‘墨室’。”
通灵五家,除了路家,其余四家都有其独特的修炼场所或道具。器修王家是神木林,虫修阮家是虫奴小令罐,音修顾家是焚音井,符修宁家则是存放于墨室之中的须弥砚台。
沈有余眼前的这一方面空间,便是“墨室”。
滴答,滴答,滴答……
清脆的水滴声,缓慢而稳定地响彻整个空间。
而面前这一块空地极为宽敞,有将近七十平米,却不放其他摆设,能看到的是地面上存在着一方凹凸不平墨台,如放大了的荷叶形砚台一样——须弥砚台。
怪异的是,一幅巨大的白色缂丝幔子自屋顶向下垂挂,将整个空间一分为二,把地上的砚台也挡住了一半。帷幔薄薄的一层,后面似乎还有什么,只映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薄薄的布料,薄薄的影,看不清楚,但或许可能是一口倒挂的钟型装饰品。
室内接连不断的水滴声,正是来自帷幔之后。
室内一切俱是漆黑墨色,只有帷幔是白的。宁献荣站在帷幔前:“你路爷爷平时很少跟你说宁家的事情,对吗?”
沈有余说:“他基本不讲。”
宁献荣突然说:“我和你路爷爷,以前是很好的朋友。”
沈有余愣怔了一下,他的外公,今日似乎是个要跟他谈心的架势。
“我其实不姓宁,这个宁姓,是我娶了你外婆之后改的。我呢,不像你路爷爷,是通灵世家出来的子弟,我是半路拜师,进入宁家修习。那时候,你外婆,你路爷爷,还有我,我们三个一齐跟着一位老师学习。那会儿我基础薄弱,跟不上学习进度,全靠你外婆课后替我补习。”
“一来二去,我和你外婆就在一起了。”
“原本,大家都觉得你路爷爷和你外婆日后会结婚。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事。你路爷爷和你外婆青梅竹马,平日相处也很好,所有人都觉得是‘金童玉女’,甚至我那时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实在喜欢小娥——也就是你外婆,所以不肯放弃。”
“后来,你外婆的父亲,为了刁难我,想让我知难而退,就说,如果我要跟小娥在一起,除非入赘,否则想也别想。”
“他以为这是最大的羞辱,没有男的会答应,但我想也不想,一口同意,还将自己的姓也一起改成‘宁’。他料想不到,无话可说。最终,我娶了你外婆。”
“再后来,你外婆生了碧君和阿为,也就是你妈妈和你舅舅。你妈妈的性格跟你外婆很像,挑选老公的目光也很像。我那时一穷二白,你外婆选了我。你爸爸一穷二白,但你妈妈选了他。我得知你妈妈的选择,当时非常生气——你能理解吗?”
沈有余沉默了,没说话。
宁献荣笑了一下。他没有表情的时候,看起来非常威严,这一笑,就让他变得平易近人得多,但笑容转瞬即逝:“你还小,大概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情绪,可能只有等你为人父母之后才懂。我非常生气,很生气很生气。被当做掌上明珠一样养大的女儿,那么优秀,聪明,又漂亮,性格又那么好,怎么就看上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穷小子?”
“你看,人的角色变换,立场和心态都会彻底大变。我很生气,生气到愤怒。而碧君明明看出我在生气了,她平日里常常替人着想,但到了这个时候,却一点都不体谅她的父亲我。”
沈有余开口:“所以您讨厌我的爸爸,也很讨厌我。”
宁献荣摇头:“不。”他说,“倒也不是——虽然一开始我很不喜欢你的父亲,恨不得他消失,可到了后来,也就接受了。他是你妈妈的选择。”妈妈和爸爸,母亲和父亲,这两组称谓,前者更亲昵,后者更疏离,所以宁献荣提起沈有余的父母,总是“你妈妈和你父亲”。
“你出生的时候,我也在。你外婆身体不好,所以没来现场看你,但她听了我回去给她的描述,还是很开心的。当时你出生就那么点大——”宁献荣伸手虚抱了一下,“就这么点,四斤多,比一般小孩要轻,皱巴巴的。人类出生的时候,居然只有那么丁点。你路爷爷也在,说你抱起来,大概是一个西瓜的分量,还开玩笑说你的小名可以叫瓜瓜。”
沈有余:“……”
沈有余半低着头,说:“那还好我没有那么一个叫做‘瓜瓜’的小名。”
宁献荣叹了口气:“我第一次见你,不知道你性格怎么样,不知道你智力如何,不知道你以后会长成什么样的人,但我那时真心实意的,的确有个那么一个想法。就是,我在想,有这样一个外孙,也不错。”
沈有余慢慢开口:“您今天说了很多话。”
宁献荣问:“是吗?”
沈有余:“比以前跟我说的那些话加起来,都还要多。”
上了年纪的年长者闻言,转过身来。他右手摩挲着左手上的碧戒,戒面上有纤细的朱红之光游走而过,仿佛一尾尾小蛇。他看向沈有余,双目冰冷冷的,没有感情:“但是沈有余,你今天必须得死。”
长者的手,指着地面虚空随意一划,一点红芒自他食指碧戒中射出,轻飘飘下坠,落地即燃,霎时腾烧起一团小火球。这地上本就刻有混杂繁复的纹路,只因颜色墨黑,所以难以叫人发现。火陷入那刻纹的凹陷处,便如同引爆了□□。细细的焰光,顺着原本不显眼的地面阵纹,猝然烧成火线,而后宛如蛛丝一般,迅速四散蔓延开来,扑向沈有余!
宁献荣侧头看向一旁,那模样,倒像是不忍见了。
但,很快,他重新将脸扭转回来。一地的朱红光焰于瞬间反向扩散,倒袭向他。宁献荣皱眉,抬起右手挥退扑来的焰火,气流相激,一点焰火意外因那旋飞的气流扑落,坠在了白色帷幔上,火舌瞬间卷食幕布开始燃烧。
他很少有惊讶的表情,可当宁献荣看清此刻挡在沈有余面前的身影时,实在容不得他不惊讶:“路知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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