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豫脸色有些不好看,扭了脸,用一种冷冰冰并且很冲的语气说:“他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沈有余和大灰对视了一眼。方伯伯说宁长豫喜欢“吃两鲸”,但宁长豫这个态度,怎么都不像是个喜欢的样子。
方伯伯说:“怎么没关系了,你不是还给他投了一百万吗?”
大灰:“……”
沈有余:“……”
大灰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给鱼——”
沈有余眼疾手快狠狠拧了大灰大腿一把。他下手毫不留情,大灰痛得脸色都变了,一张脸的表情直往“狰狞”方向发展:“你就是那个、那个给‘吃两鲸’投了一百万的大佬???”
只看这表情,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大灰与投钱给“吃两鲸”的人有仇。
宁长豫没说话。
开车的方伯伯,一直以来都用玩笑的语气调侃着,是打趣的玩笑意味。但此时宁长豫情绪明显不对劲,表现得极其明显,那是近乎于翻脸的行为,这让他有些吃惊:“你怎么了?我记得你以前……明明很喜欢他的。”
宁长豫有些烦躁地推了一下眼镜。
后座的大灰看了沈有余一眼,那意思是“你们怎么回事”。沈有余也同样不动声色地回了大灰一个眼神,意思是,“我也不知道”。
瞥了一眼沈有余,大灰又去看了一眼宁长豫,略微迟疑了一下,开口:“按照时间推算,长豫给出一百万的时候,岂不是在上初中……”
“长豫是宁家三代以来最有符术天分的孩子,他小学的时候就,能接下一般的捉鬼任务。” 方伯伯想也不想,立刻针对大灰的疑问做出了第一时间的陈述回复。
优秀的孩子,在未能完全成长之前,总是会遭到大量的质疑和略带着些恶意试探。他身边的人或许正是见过太多类似例子了,所以才会变得特别敏感。大灰的话,很容易让人认为潜藏着“初中生哪里来的一百万,是在吹牛吧”这种的台词。尽管大灰并不是这个意思。
人到了一定年纪之后,就会对自己的庸常存在一定认知。自己的人生是如何得一眼就能望得到尽头,毕生成就也就到此为止了。在认知到这一点后,人们的反应也是不一样的。有些人会嫉恨,咬牙切齿地诅咒那些轻而易举就拥有了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之人。而有些人则“认命”了,于是怀揣着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看待这件事,带着“命运共同体”一般的体悟,维护着世界上可能存在的……另一个更好的自己。哪怕对方跟自己的关系,可能只能用“疏离”来形容。
方伯伯开着车:“不过为了攒那一百万,长豫是很不容易的。他接了很多很危险的任务。”
大灰下意识追问:“不会受伤了吧?”
“还挺严重的。”
宁长豫并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他喊了一声:“伯伯!”
顿了顿,他说:“别说这个了,没什么好讲的。”
方伯伯觑了副驾驶座一眼,连忙点头:“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沈有余冷不丁的:“你是‘cy’?”
多么简洁明了名字,长豫两个字拼音的首字母相联不就是“cy”?但那时谁能想到?沈有余不可能想到。
宁长豫略显差异地抬目看了后视镜中的沈有余一眼。
沈有余心情复杂:“那件事情很有名,当时大家都有听说过。”
宁长豫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抱臂在前的动作,这是个略带防备的姿态:“我已经不喜欢了。人在小的时候,做事情容易缺乏分寸,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都不容易把握那个度。”
沈有余:“你为什么会——”他简直有点不知道怎么去问,“你那时候才初中?”
宁长豫看着窗外:“不记得了。也许是某个片段特别有触动。也可能是某一句话。随便是什么吧。我记不得了。”
方伯伯说:“谁年轻的时候没走眼过呢?看上人渣垃圾很正常的。重要的是从中得到经验教训,以后别再吃亏。”
沈有余:“……”
一些过去不在意的细节,突然就像是被触碰到的琴弦那样,发出声响提醒自身的存在。突然给他投钱“cy”,后来像最开始突然出现那样悄无声息又消失的“cy”。饱受争议的一百万事件,而后随之而来的无数酸狠阴话和非议。
关于“吃两鲸”这个作者身份,沈有余自己最清楚,当时动笔时有多少认真的意思在里头——若非言语矫饰自我包装,坦白来讲,真的是没多少。随随便便地写,连错别字都懒得回头改,这就是他当时的状态。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创作者的身份?不过是受困于夜间噩梦的侵|扰。是的,他那时被刺入“破颅钉”,定向的记忆被擦除。可是如同吃药会有一定的副作用存在,“破颅钉”使用之后也会留下副作用。
路知宁还有通灵相关的一切都“蒸发”消失了,但被消除,不代表没有发生过,凡存在者,均会留下痕迹。所以沈有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会不停在夜间梦见种种往过,日复一日地梦见害死路知宁的血淋淋情景。哪怕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梦境中复刻的种种,但那点相关情绪自夜晚延续蔓延侵入了白日,所以沈有余心情很糟糕,可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有时候脑中还会一闪而过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和片段,似曾相识的,断片的,等记忆追溯起来,却又是是自己“不曾经历”过的。这样情况下,所有人都会觉得自己有问题吧?像是被强行灌输了些什么。那么这样,最好的做法,自然就是将那些东西和情绪疏导出去,不是吗?
这便是沈有余动笔在网上写作的初因。
事实上,“吃两鲸”写的很多东西,沈有余当时以为只是自己的空想,好像被附体一样写下一些片段,可如今回头去看,那些很多明明白白的,写的是他和路知宁,他在被刺入“破颅钉”后不记得了的路知宁。
虫墓事件,狗哥说“吃两鲸”似乎懂很多,肯定明白通灵知识,这完全没有说错。不曾丢失记忆的沈有余,他确实跟着路知宁学了不少。那些被他后来在“失忆”期间无意下笔成书记录下来的,的确就是通灵界的知识点。
其实“吃两鲸”原本一直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普普通通,在一众写手里,有一定亮点,有一定数量的读者,但绝对不是最出挑的。可这个名字最终“出圈”了,比任何当时成名已久的作者都“风光无限”——这完全就是因为当时有人给打赏了一百万巨款。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作者收到一百万。
这个人写的什么东西,居然有人会打赏一百万?后来很多人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去看“吃两鲸”。抱着审视、挑剔还带着隐隐约约的不服以及高高在上的批判情绪,看完之后一顿差评。
“吃两鲸”在此之前绝对没有面对过如此多的恶意。它本来就是一种私人化的内容书写,但是它因为“一百万”被迫公众化了。沈有余一开始还能抱着叛逆的情绪,类似于“你们越是咒骂我,我就越要过得好”的情绪继续写作,可这种状态不可能一直持续。
负面情绪的互相感染,让人极易陷入愤怒的情绪氛围之中,很难再做其他的事情,所以沈有余放弃了“吃两鲸”。如此轻易地弃笔,就像当初那样随便地执笔——开始和结束都那样随意。
但是对于“一百万”,沈有余一直抱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从乍见打赏消息的错愕不敢置信,到排行第一风光无限的得意。他的兴奋不假,开心不假。那是别人对他的完全肯定。有段时间他一直在想象“一百万”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后来觉得对方应该会比自己年长,很早就彻底地实现了财务自由,所以对于喜爱的东西,可以轻易地付出如此大额的金钱进行打赏。
但为什么这样的人唯独对自己另眼相看?这一点实在让人疑惑到忐忑,尤其对方的读者专栏里,干干净净的,没有别的痕迹了,只有自己的那一本。
搞不好,是自己认识的,身边的人做的。这样的念头冒出来之后,沈有余很快又觉得不可能。自己认识的人里面,不会有人会做这样的事。
而他和“一百万”正面的直接接触,只有一次。虽然对方给他投了那么多钱,但与他的直接的对话只有这一句,是在评论区问他某个角色以后会怎样。他回复了,可在那之后,“一百万”从此消失不见。哪怕是被骂得最狠,嘲得最凶时,哪怕是他被质疑所谓“一百万”全是自我炒作时,对方都没有出现。
像来时那么突兀,消失也是这样突然。
沈有余对“一百万”生出了一点怨意。他知道这样的情绪不对,但他控制不了情绪的滋生。就像被父母带来这世上,又未曾得到一声解释就从此分离。“一百万”先生给他感觉也是如此。他如何以细微的情绪怨恨过父母,便也是以差不多的情绪来怨恨着“一百万”。
他被轻易地“抛弃”。
对方能轻易的抛弃“吃两鲸”,他想,那他也可以,他也能同样轻易地遗弃“吃两鲸”。
网页端的账号一键登出,当时设置了很复杂的密码,一直使用的是自动登录功能,所以至此退出之后,他大概就再也登录不上了——沈有余确实此后就没再登录过。而今天听到有关“吃两鲸”的消息,就像是在听别人的事情一样。
但比起“吃两鲸”被冒名顶替的奇怪走向,他更加在意的是,假想中比自己年长的“一百万”先生,居然是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小鬼,而且,这小鬼居然还是自己认识的人,居然是宁长豫
这简直三重冲击。
沈有余看着宁长豫的侧脸。那样一张带着点傲气的属于少年人的脸,比他小。不看眼睛,宁长豫的面部线条明显带着一股少年稚气的柔和。本来就不常见面,不是很熟悉脸孔,此时好像变得越发陌生了。沈有余险些脱口而出“你认不认识现实里的‘吃两鲸’”,但在他冲动说出这句话前,他忽然被人搂抱了一下,带着安抚意味的——
是路知宁。
隐了身不被人所看见的路知宁。
沈有余原本脑子正发热,但被如此轻轻拥抱了一下之后,他忽然又冷静下来了。往后一靠,停了两三秒,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他随意岔开话题:“长豫,先前撤下打招呼太匆忙,但你好像换发型了?”
奇怪的是,宁长豫听到“发型”两字,原本那“拒绝更进一步交流”的表情,不知为何变得更加“拒绝”,以一种不知为为什么会显得警惕的语气说:“还行吧。”
沈有余有点莫名,便又转移话题:“你放假出去玩了吗?”
这回宁长豫没什么抵触地回答:“去了,去了周边好几个城市。”
大灰问:“都哪儿啊?”
那边宁长豫和大灰聊起来,沈有余不走心地看着窗台,他其实现在有点想跟路知宁说话,他想聊聊“吃两鲸”的事,还有宁长豫和一些别的乱七八糟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想,但现在时机不合适,所以他只好不做声地握住路知宁的手,想着之后要跟路知宁说的话。
手机响了,是大灰偷偷摸摸给他发的短信:“你小表弟就那个‘百万’???他好像不知道你是‘吃两鲸’?”
沈有余抬头看了一眼还在跟宁长豫聊天的大灰,回复:“他应该不知道。别告诉他。”
大灰又回复:“这事还真是……”然后他放下手机,朝沈有余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沈有余用力握了一下路知宁的手。
不知不觉,车就开到了宁溪镇,老远在车里,沈有余就看见一棵参天大树。镇里路窄,路面也不平稳,所以这车开得小心翼翼又摇摇晃晃,一步三晃闹得人晕,但好歹是安全抵达宁家老宅。
占地面积很大的宅子,大门敞开,一眼就能看到院子正中栽着一颗苍天大树,正是进入小镇之前沈有余远远看到的那颗醒目大树。此树的树干很粗,目测三个成年人才合抱得过来。
宁长豫说:“到了。”
一行人下车,而甫一进入院子,沈有余就看到一旁空地上石凳上坐着个老者。
那是须发皆白,短发向后梳起的老人,面容威严,穿着唐装,但最醒目的还是其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碧戒。因为阳光一照,碧戒上头那金制的装饰物折射阳光,正好落在沈有余他们所在的方位,实在过于晃眼了。
沈有余不着痕迹地小侧一步,躲开了晃眼的光。他垂下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此刻,院子里坐着的这位,正是沈有余的爷爷,宁献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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