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嘴上说是给谭梦云卖手腕, 实则是看出于瑾玩的高明,技痒难耐,才破格上了小辈们的牌桌。
于瑾坐在这, 本意是要让谭梦云感受感受谭米雪的煎熬, 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绷紧了弦,将老爷子打出的每一张牌都牢牢记住, 什么能留,什么该出, 盘算的十分清晰。
老爷子深谙此道, 很快就发觉她是在记牌, 不由用麻将磕了磕桌角, 略带笑意的问, “累不累啊。”
“还行,不累。”
这对话在旁人听来有些莫名其妙, 谭建山可是明明白白,感觉自己怎么打都在这两个人的算计中,顿时有些坐不住了, 他收回要摸牌的手,喊谭米雪, “我去下洗手间,你帮我玩会。”
谭米雪爽快答应, “好啊。”
论搅局, 谭米雪称第二, 没人敢称第一, 她一上场就将原本僵持不下的节奏彻底扰乱, 有人上听,她必放铳。
于瑾一手七小对被她毁了个干干净净,倒成全了老爷子的捉五魁,老爷子笑的合不拢嘴,直夸谭米雪打的好。
于瑾叹了口气,故作气恼的问道,“你是坐炮台下不来了吗?”
“嗯,可能是吧!”
和谭梦云相反,谭米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坐在这麻将桌上是如此的快乐,就算点炮也很有趣。
牌室的灯从黑夜亮到了天明,牌桌上的人换来换去,唯有于瑾始终坐在那里,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早晨七点半,终于散局了,佣人过来清点筹码,先数出于瑾的八万本金,又数她赢的,一堆筹码稀哩哗啦的响,谭米雪坐在一旁也不嫌吵,眼巴巴的盯着,生怕佣人数错了。
“多少?”
“十七万。”
天呐!
谭米雪在心里惊叹一声,转过身对于瑾道,“你这也太厉害了吧,比我一晚上输的还多。”
这种赞美方式听起来可不太对。
于瑾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拉着她回到主宅的厅室吃早饭。
谭家的早饭很像流水席,先来先吃,吃完就走,不受任何限制,于瑾一晚上嘴没闲着,并没有很饿,只喝了一杯热牛奶。
谭米雪见她走了,随手抓了一块面包,也急忙跟上,“你回去要睡觉了吗?”
“不然呢?”
“那你什么时候能醒呀?”
于瑾特别困的时候,通常没什么耐心,“有事就说,别拐弯抹角的。”
谭米雪眨巴着眼睛道,“我想等你睡醒以后再出来。”
“你这是赖上我了?”
“差不多吧。”
谭米雪没心没肺,好多事翻篇就忘,于瑾可是个爱记仇的小心眼,她停下脚步,盯着谭米雪道,“我隐约记得,你之前说过,让我不要对你太好。”
“……嗯。”
“所以我只能帮你到这了。”于瑾不希望谭米雪过份依赖她,“你不能一辈子都躲在房间里,也不能做一辈子缩头乌龟,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谭米雪笑起来很甜,委屈起来就很丧,眼角眉梢都耷拉着,怎么看怎么像小狗狗。
于瑾压下自己的恻隐之心,转身走掉了。
或许是热牛奶起了效用,于瑾这一觉睡得特别熟,连梦都没怎么做,醒来时一身轻松,脑子也很清明,就是喉咙和鼻腔有些干热,喝多少水都不解恨。
等她洗完澡,换好衣服,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佣人听到屋里有动静,方才过来敲门,“小姐,老爷请你去书房。”
“好,我知道了。”
不一会,外面又传来脚步声,狗狗祟祟的停在了门口。
于瑾不用看都知道是谭米雪,她扎好头发,一把将门打开,谭米雪毫无防备下失去支撑,猛地扑到她身上,“哎呦!”
“你干嘛?”
“我,我就是……”谭米雪吞吞吐吐,憋红了脸。
于瑾皱眉,“早上跟你说的话没听进去是吧?”
谭米雪委屈巴巴的抱住她的腰,又使美人计,“我真不想自己一个人,求你了,陪我一起吧,行吗?”
“行,小乌龟,回你龟壳里待着去吧。”
于瑾话说的是很不悦耳,但仍有一丝纵容的味道,谭米雪当即重重点头,溜回到她的乌龟壳里。
……
别看老爷子年近七十,熬通宵不在话下,往那一坐丝毫不显疲态,于瑾真是有些佩服。
“爷爷,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既然是我谭家的孩子,自然得认祖归宗,名字、户口,都要重新整理,你觉得呢。”
“爷爷做主就好,我没有意见。”
“嗯,过些日子就叫你那个老师来京城吧,肾/源的事我会解决的。”
“谢谢爷爷!”
话音未落,谭震和陈安娜先后走进了书房,他们俩显然也是刚醒,眉眼间还带着困倦,“爸。”
老爷子耐着性子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说道,“也不急着祭拜祖先,等过年人回来全了再说。”
谭震附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嗯。”老爷子看了眼陈安娜,提起于鹏鲲和常绣芳的事,“我考虑过了,那两个人就暂时不要动,量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谭震和陈安娜现在一心想着回到京城来,并不敢和老爷子对着干,都是一副本本分分的模样。
老爷子颇为满意,开始夸赞于瑾,“小瑾这孩子我很喜欢,是个可造之材,说不准将来整个谭家都要交到她手上。”
于瑾站在一旁,都能听到那夫妻俩心中的欢呼雀跃。
只是……这时候就表态,会不会有点早?似乎不太符合老爷子的行事作风。
于瑾正纳闷,就听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再度响起,“不过,米雪要从谭家的户籍和族谱上分出去。”
陈安娜顿时瞪大了眼睛,有些激动道,“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要米雪了吗?那可是我养了十八年的女儿!”
谭震扯了扯她的衣袖,“你先别急,听爸怎么说。”
老爷子理解陈安娜的心情,倒是没有生气,很平静道,“米雪是你的女儿,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可仅此而已,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异姓之子,本非族类,我们谭家祖上认了多少义子义女,有哪一个是能上族谱的,不能到我这里,做那个祸乱宗族的罪人,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族谱和户籍上都不能留她。”
“爸,您这样做是不是太伤孩子的心了?”
“是啊!米雪可是口口声声喊你爷爷,喊了整整十八年!难道你一点情面都不留吗!”
老爷子自觉没什么对不起谭米雪的地方,故而不为所动,“你们要是可怜她,大可以一块分出去,往后就都不是我谭家人!”
陈安娜和老爷子积怨颇深,这会气急之下,干脆撕破了脸,“分出去就分出去!你当我稀罕!离了谭家!我们这四口人照样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饿不死就是了!”
老爷子冷笑一声,对陈安娜不屑一顾,“你们分出去我不在乎,小瑾要留下。”
“凭什么!米雪是我的女儿!小瑾也是我的女儿!”
一时间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于瑾身上。
于瑾暗自苦笑,这会已经完全明白了老爷子的意思,这老爷子摆明了是瞧不上谭震和陈安娜,又觉得他们之间有着难以分割的骨肉血亲,怕自己死后,谭家会落到这夫妻俩的手上,干脆唱这么一出戏,让她远离这夫妻俩。
不出意外,她此刻若做出违逆老爷子心意的举动,那伊红梅的肾/源就再无指望了。
“……我都听爷爷的。”
“你!”陈安娜气的眼眶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便扭过头看向谭震,等着他表态。
谭震内心无比纠结,多年夫妻,他很了解陈安娜的性子,虽然他觉得把谭米雪迁出户籍和族谱并非什么大事,但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他要是不站在妻子那边,这个家多半就散了。
谭震一贯没主见,结婚前一切听父亲的安排,结婚后一切听妻子的安排,现在两个人对上,他权衡再三,不得已选择了后者,“那就我们三个分出去……”
陈安娜松了口气,又不禁心生感动,看着丈夫,落下两行热泪。
老爷子对这个结果也是满意的,他就料到谭震会这样,谭家不需要一个事事听从妻子的继承人,他彻底绝了谭震的心思,左右往后日子还长,要是于瑾真接了他的班,再把这夫妻俩的名字重新写到族谱上也不迟。
“行了,你们两个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还有事要和小瑾说。”
老爷子不撵人,陈安娜也待不下去了,她拉着浑浑噩噩的谭震转身就走,看也不看于瑾一眼。
于瑾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马上就会传到谭米雪的耳朵里,谭米雪恐怕又要陷入巨大的苦恼中了。
老爷子现在想把于瑾当做继承人培养,不愿与她产生隔阂,见她叹气,还以为是对自己的做法感到不满,便出言解释道,“他们想在谭家做主,自己没这个能耐,就把主意打到你身上,这才是后患无穷。”
“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明白就好,往后你就不要再回白城了,我会给你转学到京城最好的高中,至于其他的事,你不用操一点点心,胡管家会处理好的。”
几句话的功夫,于瑾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她不是只有野心没有狠心的谭震,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谢谢爷爷,您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老爷子看着她,忍不住感慨道,“你还真有点我年轻时的样子,要是个男孩就更好了,女孩子难免感情用事……”
说到这里,老爷子忽然想起自己那个没出息的小儿子,不禁摇了摇头,颇为沉重道,“男孩也一样,哎。”
于瑾笑笑,没再说什么。
从书房出来,于瑾又上了楼,刚到走廊就听见陈安娜怒气冲冲的声音,是从谭米雪房间传来的,“不是自己养大的就是隔着一层!亏我对她那么好!”
谭震压着嗓子劝道,“你小点声……让人家看笑话。”
“看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也不知道谁更像个笑话!”
陈安娜气到这个份上,也不忘幸灾乐祸,三伯母为她那对儿女苦苦经营十几年,骄傲了十几年,如今于瑾横空出世,不过一朝一夕,就将谭梦云和谭谷枫取而代之了,相较之下,确实更像笑话。
于瑾靠在墙上,听了半响,终于听到谭米雪懵懵懂懂的问,“就算不在一个户籍上,不也还是一家人吗?”
陈安娜既恨铁不成钢又深感无奈,“从法律上讲,这就算断绝关系了。”
谭震长叹了一口气,此刻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悲哀的人,从踌躇满志到万念俱灰,不过一瞬之间。
陈安娜也觉得很对不起丈夫,当即终止了这个话题,打算收拾东西回白城去,反正谭家她是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她正在气头上,于瑾也不愿触霉头,便悄悄躲进了房间。
没过一会,门被轻轻的敲响,谭米雪在外面小声的问,“于瑾,你在吗?”
“……”
“我知道你在,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嗯……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一点都不怨你,其实我也不喜欢谭家,不稀罕上什么族谱。昨天是我记事起,在这里过的最高兴的一天,因为有你在……那个,我们,我们一会要回去了,本来我还想着,等到下雪那天,跟你一起去故宫的……”
谭米雪沉默了片刻,细细的嗓子里忽然冒出一种哽咽的哭腔,“你是不是,以后都不回白城了?”
这一刻,于瑾好像真的成为了一条鱼,一条搁浅的鱼,被窒息感包围。
谭米雪吸了吸鼻子,正准备在说些什么,门被打开了,她以不久前同样的姿势扑到于瑾怀里,“……你吓我一跳。”
“我不回白城,你可以来找我,能明白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