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林后来果然考出了名堂,考中了进士。虽然是三甲末等,到底是天子门生,前途不可限量。
润玉和阿林的想法差不多,都是想阿林去地方上历练历练,最好以后能做他们家乡附近的官员。阿林想回馈乡里。
但皇帝特意发话要阿林留京,给的条件还不错。对外说,这是太上皇臣子的家人,他孝敬太上皇的。
润玉神识在外面皇帝的暗卫身上溜了一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就笑笑。
管他呢,皇帝抬举阿林就抬举呗,总归他们家得利。
还是阿林自己争气,考取进士是阿林自己的本事。进士以后封闭起来再考试,润玉没法子押题助攻。阿林是进士末等,那是意料之中的,呃。。
景琛说:“润玉怎么去京城了。”
许东说:“你原来也没派暗卫一直盯着,只要暗卫注意润玉的动向。现在你怎么也。。”
景琛忧愁道:“我是担心展文,他可别犯糊涂。”
景展文是皇帝的名字。
许东说:“你别管那些事了。老师吃不了亏,你的皇帝儿子老师也会客气点的。老师去京城是去看他的堂弟吧。”
许东心里烦躁,扯过景琛。是他最近偷懒了吗,让景琛还有功夫管别人的事。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
将五十年风流看饱。”
润玉手指轻点节拍,低低吟唱:“将五十年风流看——饱!”
有啪啪的拍掌声,润玉回头看,笑了:“原来是德郡王。”
德郡王诧异:“郎官竟记得我?”
润玉笑:“你不也一样?”
他们其实不熟,就在润玉做郎官那几年的大年初一百官朝贺的时候打过照面。所以双方都惊讶对方能记得自己。
德郡王说:“郎官风采,见之难忘。”
润玉说:“我已辞官,唤我润玉即可。”
德郡王从善如流:“行,就唤你润玉。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入京,今儿个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润玉说:“我来看望我弟弟,他在翰林院任庶吉士。”
润玉忍不住又腹诽一番皇帝。阿林读书资质有限,放到地方上从基层做官锻炼锻炼多好,非拘着他在京城继续读书深造。
真是折腾人,他弟弟定是庶吉士最末一名,太伤人自尊了。
德郡王也想起来了这件事,忍不住一笑。想想嘲笑别人不好,赶紧收敛了神色。
润玉郁闷。他弟弟这个事情这么有名吗。
皇帝亲自开口留下的进士,这些皇亲国戚确实是知道的。
德郡王说:“适才听你吟唱,有三分味道了。”
润玉有点不服气。这事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脸上不免就露了出来。
德郡王温言道:“表面上看起来你模仿的很不错,其实不然。外行看热闹,轩官名满京城,他那一手可不是谁都能听听就学了去的。”
这时台上一出戏唱完,轩官站定行礼,看客在哄闹声中往台上扔东西。
厚道的扔钱扔礼物,不厚道的扔瓜子儿零嘴。
轩官后退一步避开砸向面门的杂物,身上不免被砸了不少。他再次行礼默默退下台。
兀自有人往台上抛掷。
润玉也扔了钱,不多,符合他这个身份的钱。润玉稳稳将钱抛掷到台上,不会砸到轩官。
德郡王等人都散的差不多了,问润玉:“要不要去拜访一下轩官?你会知道我为什么说你的模仿徒有虚表。”
润玉反正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也确是有点不服气:“行呀。”
轩官推门而入,润玉不由愣了一下。这轩官去了行头洗净铅华比在台上更好看。看他年纪应该不大,但眼神沉稳,不像一般少年人那样眼里有好奇。
润玉忍不住又看了看轩官的眼睛。应该年纪不大啊,嫩嫩的婴儿肥还残留着,怎么人就没有了少年人的朝气了呢。
看着倒是不讨厌,毕竟长得好又气质优。
德郡王在云溪酒楼包了个雅间请润玉和轩官。轩官向德郡王行过礼后面向润玉,却用探询的目光看向德郡王。
德郡王说:“这位是润玉公子。”
轩官行礼:“润玉公子。”
润玉点头示意。
非是他倨傲,这个世道阶级森严,他是致仕官员,对方是贱籍,不能乱了规矩。
一定要德郡王把过场话说一遍,是朋友聚会,不必守着规矩,轩官请坐下吧,轩官才能落座,和他们一起聊天喝酒。
润玉好笑的看这俩人做戏。明明是熟稔的两人,他们是不是相好,没有证据不能乱说。熟稔是肯定的,流程是走给润玉看的。
德郡王示意润玉唱两句给轩官评一评,润玉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唱了。
轩官眼神微讶,看向德郡王笑:“郡王今儿个走眼了,就奴家看来,润玉公子已得七分。”
德郡王不相信:“比我还强?你说我才学了五分。我不信,我是你亲自教的。”
轩官抿唇笑:“天分这个东西啊——”
德郡王气馁。他倒是没有再辨,他相信轩官的专业水准。
轩官应该和德郡王很熟,不怕德郡王不高兴,柔声和两人细说唱腔要点。
各行各业都有佼佼者,明显轩官就是这行的佼佼者。润玉听的津津有味。
润玉不免好奇:“你不怕这些诀窍给人学了去?”
轩官笑:“不怕,人家就是知道了,也没有我做的好。”
润玉挺欣赏轩官这股傲气。他们接着聊了些别的。别看轩官是贱籍,见识不差。
应该是因着才貌出色,从小就被重点培养的。竟是什么都能提的上筷子。
对诗,他对的工工整整。拽文,名家典故说了他都能接的上。琴棋书画样样都能拿的出手是必然的,德郡王问起润玉回乡的事,轩官知道了润玉出身农家,立刻聊起了农事。居然也能聊的起来。
润玉试了一下。这家伙风雅行得,俗也俗的起来。总归和他说话很舒服,偏偏一点谄媚之色都无。就大大方方的。
后来他们从对诗变成猜拳斗酒。润玉发现德郡王喝的是酒,轩官喝的是米酒,大奇。
德郡王解释轩官喝酒对嗓子不好。他说的时候轩官回眸温和地对德郡王笑。润玉有点摸不明白两人关系。
轩官要回去了,德郡王说:“本应送你回去,但我和润玉多年不见,还想再说说话,你。。”
德郡王顿了一顿,终于露出一丝与刚才不同的表情,他站起身走过去握住轩官的肩:“你自己要小心。”
轩官坐着,抬头看德郡王,温和道:“我会小心的。”
人走以后德郡王继续一杯杯自酌自饮。
润玉:“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收进来?”
德郡王摇摇头,饮了一杯,又摇摇头。
润玉也不说话。他酒量不怎么样,刚才轩官饮的米酒就挺好,甜丝丝的。
德郡王说:“我问过的,他说他喜欢唱戏。他从小就学唱戏,他是付出了感情付出了心血的。出生就是贱籍是他的命,但是他确实喜欢唱戏。而且,他不想走进深宅,从此只为一个人唱。”
德郡王有了些酒意,眼睛有点红:“我可以逼迫他,他身份太低,是不能反抗的。可是我不忍心。”
润玉说:“他这样才貌,混迹在那种地方,你不怕他吃亏吗。”
德郡王低头沉默。良久,他抬头道:“现在有我和他好的名义在,比我地位低的不敢打他主意。”
润玉同情道:“你。。就担个名?”
德郡王尴尬笑笑:“我说不出口。我没法像那些想要他身子的人那样说出口,我。。我喜欢他。”
润玉问:“他对你是什么意思?”
德郡王说:“人说旁观者清,你看呢?我自己是真不知道。”
润玉说:“对不住了,我也看不出来。”
润玉摊手。轩官戏唱的好,润玉都看不出来他是演戏还是没演戏。他表现的太自然。
说他长袖善舞吧,偏偏他有时候看起来还有点傻乎乎的纯真。戴面具的最高境界就是面具不是面具,根本就像是本来的脸。
好比夜神的温润如玉面具,就好像夜神是真的温润如玉。拿夜神和戏子比?贵贱是人定的,不是天定的。戏子轩官的面具功夫就是神仙级别。
怎样才能练成这个样子,润玉倒是知道一些。一方面是此人天生就有演戏的天赋,一方面是吃过亏,吸取了教训,演的越发完善。
润玉叹息:“瞧他年纪也不大。。”
德郡王说:“确实年纪不大。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了,拿层壳把自己严严实实的裹了。不知道他以前经过什么可怕的事情,竟是练成这般铜筋铁骨。怪我认识他的迟。。”
润玉明白。像这样资质绝佳的贱籍孩子,定是早早就训练好了伺候人的。才艺什么的,都是增加身价的。
德郡王说:“我觉得他是不相信我。他有一次说漏嘴,我倒是摸到了一点。”
德郡王忧伤道:“已经是最低贱的身份,身子本来就不属于自己。如果心也给了人,给丢了怎么办。心丢了不是说收就能收得回的。
他说有个对他很好的姐姐,就是轻信了一个公子的甜言蜜语,结果公子玩腻了以后,她还放不下。公子叫她伺候朋友,她不肯,结果。。”
德郡王摇头:“结果我不知道,他没说。”
润玉说:“我有点明白了。他不愿意跟你进内宅,是怕你厌弃以后,他困死在内宅,或者被卖,去面对更不可控的命运。不如就干他熟悉的老本行,反正他技艺精湛,生活没有问题。老了以后带两个徒弟。。是吧?这样最是稳妥。”
德郡王说:“随便他怎么想了。他觉得我不是真心,那就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吧。”
润玉不由得汗。心想,青春年华就这样默默相望,难不成要望到老?不是个个都是景琛许东,能重返年轻的呀。
润玉说:“你好歹得些实惠,也不枉担个虚名?”
德郡王尴尬道:“我开不了口。”
润玉:“。。。”
为什么贵族里会有这种呆子?润玉摇头。这么老实的郡王。
润玉是真不明白轩官肚子里想什么,这戏子的面具功夫炉火纯青。
摸不明白轩官是对德郡王多少有点感动,还是嘲笑碰上了冤大头。或者完全就是无所谓,但又装出一副隐隐感动的样子吊着德郡王。
润玉摇头。这德郡王愿意为一个戏子一掷千金,偏偏不碰人的身子,他自己愿意的呗。
希望这老实郡王碰上的只是个护着自己心的谨慎之人,而不是玩弄人心的冷酷之人。
嗐,这小戏子才几岁,做起戏来连润玉这个活了八万多年的老妖精都看不出端倪。润玉佩服,高手在民间。。
还有一个民间高手,润玉就住在他家。他的堂弟阿林,咳咳!还在住宿舍读书深造,没屋子给润玉住。
润玉回去,看到人就笑:“小虎哥哥。”
是赶鸭子的小虎。
小虎是润玉推荐给景琛的,接替许东的皇商。左右他们村子现在富起来了,小虎不用那样辛苦为乡亲赶鸭子了。
小虎能干,而且情商高。虽是太上皇任命的,在现任皇帝手下干的也很顺。
小虎也笑:“小玉回来了,今天又去哪里逛了。”
润玉说:“今天我去锦绣园听戏了。”
小虎说:“听说他们园子近日请了泰合班,台柱子轩官很是出名。”
润玉说:“没错,我就是慕名而去的,果然不凡。”
小虎笑:“我可听不懂这些。乡里也有戏班子路过了搭台子唱大戏。嘿,我每次都听睡着了。”
润玉笑。不奇怪,这玩意听不懂就是听不懂。
小虎:“你是来看阿林的,怎知阿林住学里,难得有假出来。我平常也忙,没什么空陪你。你难得来一趟京城,应该好好逛逛。需要用钱和我说,可别不好意思。你小虎哥有钱。”
小虎还邦邦捶了捶胸膛,把润玉逗得直笑:“放心,不会和你客气的。”
不几日,德郡王约润玉,润玉以为还是轩官,结果进了雅间。。
窗前便服的人转过身来:“润玉,别来无恙。”
润玉只惊讶了一瞬,就拜倒:“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展文抬手:“朕是微服,不必多礼。”
润玉腹诽:不必多礼还一定要我把礼数做周全了才说。嗯哼哼。。
抬眼看到德郡王歉疚的眼神,润玉回以一笑。这哪能怪到德郡王,皇帝呀,人德郡王还要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混的。
德郡王应该是被皇帝授意过了,略陪着聊了一会就推说有事要办,先告退了。景展文欣然应允,德郡王临走前还担忧的看了一眼润玉。
和皇帝两人独处,景展文骚包打开折扇,摇啊摇。深秋打扇子的都是装逼。润玉淡定喝茶。
景展文说:“润玉。我以前没有这么叫过你,你是父皇的郎官。”
润玉不语。皇帝你想说什么就说呗,你不说我继续喝茶就是。
景展文说:“你。。还回来做郎官好不好?”
润玉很干脆:“皇上是问我的意思?我不做。”
景展文说:“为什么?”
润玉说:“你太小了。”
景展文:“。。。。”
润玉一本正经道:“我喜欢年纪大的。”
景展文:“。。。。”
德郡王又请润玉,润玉纳闷,还来?来人说:“我家郡王说,这次他就只请公子,公子一人。”
润玉想想还是去了。雅间里德郡王一个人在喝酒,满身消沉,仿佛老了好几岁。润玉大奇。
德郡王说:“陛下。。召了轩官进宫。”
润玉:“。。。”
润玉坐下来,忍住抓头的冲动:“是召一个人还是戏班子?”
德郡王说:“一个人。陛下命我和你说一声。”
润玉:“。。。。”
德郡王说:“是我对不住你。”
润玉干笑:“没有的事,是我连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