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长欢跟着楚郁桥沿着走廊往前,最后在走廊尽头的观景台停下。
观景台没有桌椅,楚郁桥四下望了望,最后单手撑着半人高的围墙跃起,一屁股坐在了围墙上。
这里可是三十几楼,聂长欢看得胆战心惊,她不由提了口气,连走近他的时候都不由放轻了脚步。
楚郁桥摘掉头上的鸭舌帽,突然又变得不耐烦了:“想问什么就赶紧问!”
聂长欢看了他一眼:“你今晚出现,是故意的?”
楚郁桥没应声,像是根本没听见一样。
聂长欢又朝他走了两步,趴在半人围墙上往下面看,人有一种站在万丈深渊旁边的错觉。
她知道楚郁桥在听:“你进来之后,带我来的那个化妆师突然就不见了,你还化名宫先生……”
说到这里,聂长欢心头一激灵,骤然偏头看楚郁桥。
果然,楚郁桥也在笑,只是他笑的阴森森的。
“所以你今天不知道我要来,那个化妆师不是你的人?”聂长欢猜到这里,想了下又问,“你化名成宫先生当这个节目的投资人,来了以后却又摆脸故意得罪全部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不是挺会分析吗?那你倒是分析啊!”楚郁桥往身后的柱子上一靠,从运动裤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但是观景台有风,他怎么都点不燃烟,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狂躁了。
聂长欢知道他是个疯子,默默地离他远了点,没再说话了。
过了会儿,楚郁桥终于将烟点然后,他像个瘾君子一般狠狠抽了口,寥寥吐出烟雾的时候,他才平静下来。
他垂眸望着观景台下像一条缎带一样的车道,说:“聂长欢,你不会觉得累吗?”
不等聂长欢回答,他又说:“我好累啊,每天东躲高原地,像个见不得光的、人人喊打的老鼠。有时候本来想好好吃一顿自己喜欢的饭菜,结果还没动筷子呢,人家就追来了,我又得撂了筷子就跑……这种日子,我以前觉得挺刺激的,现在就觉得挺厌烦的,也累人。”
聂长欢跟他没有交情,不想听他说这些,但直觉上又知道这是他要说出某些事情的情感铺垫,也就忍着没有打断他。
楚郁桥见她不说话,就偏头看她:“小欢欢,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所以跑不动了?”
聂长欢淡淡:“28岁,不算年轻,但也还没到老的程度。”
楚郁桥就笑,笑着笑着被烟雾呛了,就又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但越是咳他就越是要笑,真的像极了一个疯子。
等他终于笑完了,他就保持着笑得肚子都疼的那种弯腰垂头的姿势开了口:“聂长欢,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恨我吗?”
他语调沧桑低沉,聂长欢看着他把头垂得很低的样子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轻声道:“我好像也从来没有恨过你吧。”
“那你恨谁,你告诉我,我去帮你收拾她,如何?”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终于抬了头,用一副极其认真的神情看着聂长欢。
聂长欢原本只想笑,觉得跟他聊天果然是下下策,但心念一转,她面色不变,问他:“如果这个人是你亲妹妹呢?你也帮我收拾她吗?”
聂长欢原本想趁机说“我也不要你收拾她,只要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就行了”,结果楚郁桥答得飞快:“收拾啊!”
聂长欢微愣,抿住微微张开的唇。
楚郁桥从围墙上跳下来,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我可以替你收拾她,也可以告诉你她到底在哪里,但是聂长欢,我要你答应我,我现在替她赎了罪,日后傅行野要收拾她的时候,你要替我帮她求情保命。”
聂长欢静静地注视了楚郁桥几秒,见他没有躲闪反而对峙,就率先移开了目光。
她往旁边走了两步:“凭什么?既然傅行野能够直接收拾她,我要你干什么?你要做交易,应该首先掂量好你自己的资本才对。”
楚郁桥在她身后笑:“你的脑子现在是越来越好用了。不过聂长欢,你已经承了我的情,你就不能再这么干脆的拒绝,你得还我的人情。”
聂长欢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投资节目那是你的事,跟我……”
“如果不是因为你,谁投资这种老子连内容都听不太懂的破节目?”楚郁桥嗤笑一声,绕到聂长欢面前,又露出那种阴暗的坏笑来,“而且你知道吗,聂长欢,投资这档节目,押上的是我全部的身家。换句话说,为了你,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之前在包厢,我吃饭像是饿死鬼的原因你知道吗?那是因为我已经四天没吃饭了。”
楚郁桥说着说着就凑得离聂长欢越来越近,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时候,他的脸距离聂长欢的脸已经只有一厘米的距离了。
聂长欢惊觉,想要后退,楚郁桥突然扣住了聂长欢的后脑勺,将她死死压制住。
他慢慢歪头,自己的唇虚虚擦过聂长欢的唇最后停在她耳畔:“聂长欢,这都是为了你,都是为了让你上节目,让你出名。如果你不领情,我现在就把你给强制性办了!听到没有?!”
听着他在自己耳边咬牙切齿的阴冷而疯狂的声音,聂长欢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但她强忍着,死抿着唇没有吭声。
楚郁桥扣在她后脑勺上的手渐渐加力,问她:“听见没有,聂长欢?你听见没有?!”
聂长欢捏拳,冷冷扯唇:“你这么着急,是走投无路了吗?让我猜一下,是你自己被傅行野盯上了?”
楚郁桥没想到她还有胆子跟自己叫板,倒是愣了下,忍不住后撤身子以便看清聂长欢的表情。
聂长欢唇角微翘,一副看他如看丧家之犬的模样。
楚郁桥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额头青筋迸起,他猛地大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
聂长欢被他吼的身子一震,大脑空白了一瞬间,正努力想着要怎么应对的时候,楚郁桥突然像是被人从身后在脑袋上狠狠敲了一棍般,就那么浑身无力垂头拖肩地跪在了她面前。
聂长欢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楚郁桥直接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聂长欢,我活不长了,要是楚颜也死了,咱们楚家就没人了,就真的没人了!”
短短两句话,楚郁桥竟然哭了。
聂长欢一时缓不过来,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楚郁桥。
楚郁桥用膝盖行了两步,像个神经病一样泪流满面又殷切地看着她:“我和楚颜欠你的,我来还,你答应我,帮她留一条命,啊?”
很久之后,聂长欢才明白,楚郁桥为什么要在这句话里用“帮”这个字,但那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正是因为现在不明白,所以聂长欢被楚郁桥这一系列的疯子操作弄得脑袋嗡嗡作响的时候,她就直接说:“我没想过要她的命,我只是想让她赶紧带着她儿子离开,仅此而已。所以你大可不必在我面前这样装疯卖傻。”
“装疯卖傻?啊哈哈哈哈装傻卖傻?”楚郁桥抹了把眼角的眼泪,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沉默无声地与聂长欢擦肩而过。
他走出去十来步的距离后停下,捡起地上的鸭舌帽扣在自己头上,然后跟聂长欢说:“小欢欢啊,你记住,楚颜欠你的,我已经用我的命还你了。”
聂长欢猛地转过身的时候,楚郁桥那抹黑色而瘦的变形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了。
楚郁桥最后那句话,让她心神不宁得厉害,所以她一直追到楼下停车场,到处都找了一圈,却没有找到楚郁桥的踪迹。
这家酒店位于闹市中心,四周都是川流不息的车道和比肩接踵,正是热闹的夜生活开始的时候,一片热闹祥和的人间。
好像路过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能坦然迎接明天的太阳,该上班上班、该上学上学一般。
但一想到傅行野,聂长欢就遍体生寒,总觉得出了什么事或者马上要出什么事。
她在人群中慌乱地找来找去,最后因为高跟鞋崴了脚才在花坛边坐下。
楚郁桥戴着鸭舌脑站在大楼转角处的阴影里,远远地将聂长欢看了会儿才收回目光,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出去。
但是那边给挂断了。
楚郁桥就一直坚持拨号,到第十遍的时候,那端终于传来楚颜刻意压低的声音:“楚郁桥你到底想……”
“你又在那个混账身边?!”
“你要是又是来教训我的,我这就挂了!”但楚颜没有真的挂,顿了顿又抱怨说,“我真的搞不懂,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当初我从鲸城离开、走投无路的时候,不是你拜托葛强暂时安置我的吗?”
楚颜提到这个,楚郁桥的脸色瞬间就阴冷无比了:“我让他安置你,没有让他上你!!”
“……楚郁桥,我是你妹妹!”
“你要还是我妹妹,现在就赶紧给我从葛强身边离开!立刻!马上!”楚郁桥声音太大,引起了路人注意,他压低帽檐,转身匆匆离开。
楚颜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哥,走不了了。我知道他已经被盯上了,剩下的大半辈子都没有自由了,那我跟着他反正跑不掉,干脆就跟着一起进去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楚郁桥仰起脸,看着城市的万千灯火都照亮不了的漆黑夜空:“我活不成了,你也不活了?当初把你送到他那儿,是我糊涂是我混账,现在我跟你道歉,你原谅哥哥,现在就离开他好不好?好不好,小颜?”
楚颜呵笑了声:“怎么,这么多年了,终于知道自己是我哥哥了?要是当年我和傅行野在一起的时候,你能有今天这种觉悟,咱们俩能走到今天这种连活命都难的局面吗?葛强是什么人,难道你不比我清楚?在这条道上,他有多凶狠狂妄,你不知道?”
楚郁桥喃喃地,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是哥哥错了,是哥哥错了,从我知道他强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后悔了。小颜啊,你听哥哥的,哥哥都安排好了,一切都还来得及,来得及的!”
楚颜不说话。
过了会儿,楚郁桥听到楚颜哭着问他:“我现在根本没有自由,你倒是说说看,我要怎么逃走?!”
楚郁桥的眼睛亮晶晶的,说了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你还有傅楚成,傅楚成就是你的救命稻草!”
……
聂长欢没再找楚郁桥,而是回了车上。
她只要一回想起今晚的楚郁桥,想起他那种狂徒末路的做派,就忍不住脊背发凉。
她又确认了一遍车窗车门都已经锁好了,这才拿出手机。
如果今晚楚郁桥没有出现,她是绝对不会在今天这样的日子给傅行野打电话的。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以至于惊魂未定的聂长欢一时张口结舌,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欢儿?”
聂长欢听到他的声音,突然就不明白在这一个月之间,他们两人互不联系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眼睛一酸,垂下眼睛的时候轻声说:“一月之期已经到了,你是不是已经忘了?还是说你找不到解决办法了,往后这一辈子你都要养育傅楚成了?”
傅行野静静听她说完,正准备说话,聂长欢又说:“我也想过其他办法,想过哪怕多花些钱找几个人把他养育大,但是我自己养过孩子,我知道一个孩子要健康长大,光靠拿工资的额保姆阿姨是不行的,必须有人真正爱他、真正关心他……”
聂长欢的眼泪还是掉下来了,她抬手抹了下,眼泪却掉得更多。
傅行野听到她的哭声,又叫了她一声欢儿。
聂长欢带着哭音嗯了声,越发委屈无助了。
傅行野问她:“你现在在哪儿?”
聂长欢如实把自己的位置说了。
傅行野说:“你不要挂断电话,我现在就过来找你,咱们当面说,好吗?”
聂长欢又嗯了声。
不过十几分钟后,傅行野就出现在聂长欢的视野中。
聂长欢看着他举着手机疾步前行、慌乱四顾,情绪莫名地就平缓下来。
傅行野终于看到她的车,这才隔着车窗玻璃朝她挑唇一笑,将手机塞进口袋的时候弯腰轻叩她的车窗。
聂长欢解锁了车门,傅行野坐到了副驾驶。
但聂长欢反而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了,想起自己刚才哭着跟他打电话、还让他一路找过来这事,就觉得羞耻不已。
她就偏头去看驾驶座外。
傅行野看了眼她的侧脸,伸手过来将她垂放在腿上的手轻轻握住,大拇指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他问她:“心情好点了吗?”
聂长欢抿了抿唇,轻轻地嗯了声。
傅行野似乎松了口气。
聂长欢有点尴尬,赶紧抓住机会问他:“我这样把你叫过来,不会耽误你手头的事情吧?”
傅行野摇头:“不会。”
顿了顿他又说:“今晚我原本也是要来找你的。”
“……”聂长欢撇撇嘴,把自己腕上的手表伸到他面前,“找我?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你要是真的想找我,就不会到现在都不联系我,还要我打电话给你了!”
傅行野无奈:“我以为你今晚录制完节目以后就会直接回家,所以直接去家里等你了。在等你的时候,我还帮好好辅导了作业。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马上打电话问好好和铮儿,看我有没有说谎。”
聂长欢抿抿唇,因为有点理亏,所以脸颊有点发烫。
但她很快找回场子,哦了声后偏头看傅行野:“你不知道给我打电话吗?”
“素姨说你今晚有一个很重要的聚餐,让我不要打扰你。”傅行野挺无辜。
“……”聂长欢暗暗懊恼,又哦了声,脑子里努力地想着,终于想到不失面子的问题,“你既然去家里找我,是已经有解决事情的办法了,还是说依然没找到办法,只是赶在这最后一天来跟我摊牌的?”
傅行野再次失笑,但最后他说:“事情其实早就有进展了,我也早就逮到楚郁桥了,只是距离真正解决,还有一段距离。”
聂长欢发现,傅行野在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之间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烦躁。
她沉默了下,不知道傅行野的这烦躁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那件事。
傅行野却又温声跟她说:“所以我今晚专程去家里找你,是想跟你讲明情况,让你看到我的诚意,顺便……再给我宽限几天?”
聂长欢下意识地就想告诉他自己今晚见到楚郁桥的事情,但是现在在这个狭小的车厢里,她和傅行野之间的氛围好像前所未有的融洽,一时之间,她就不想再提这些糟心的人和事了,只是装出一副思考的样子,最后哼了哼:“不行!一个月的时间还不够多么?还要宽限?而且有了这次宽限,你保证不会有下一次宽限?这样宽限来宽限去,还有完没完了?你是准备耗光我的一辈子时间吗?”
傅行野看着她的眼睛,突然近乎呢喃地说:“嗯,我想要你一辈子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