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橘无人照顾,薛畅将猫接回家中。
换了地方,大橘很不适应,连饮食都减少了,薛畅只好又把猫送回了沉舟,并且每天都要过去陪大橘一两个钟头。
奶奶为此感叹说,薛畅把时间都耗在两个老东西身上了,“一个老婆子,一只老猫。阿畅,你的生活里,难道不能有些别的什么?”
薛畅却笑道:“奶奶,你想要我干什么?”
薛畅奶奶望着孙子,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她还是说:“阿畅,你还是找个人,陪陪你……”
薛畅一时失笑:“奶奶,你真想把我往结婚生子的那条路上推?”
奶奶神色很难过:“阿畅,奶奶老了,陪不了你多久的。”
“没那回事!”薛畅马上说,“奶奶会长命百岁的。”
奶奶笑起来,神色间,却隐藏着哀伤。
然而就在祖孙俩这番对话过后的两个月,薛畅的奶奶旧病复发,被送进了医院。
这一次,没抢救过来。
薛畅守在病床前,他一直握着奶奶冰冷的手,不肯松开。
郑轶走过去,他轻轻拽开薛畅的手,低声道:“阿畅,别这样,你得让你奶奶走得安心才行。”
薛畅抬起头,他呆呆望着郑轶,好半天,忽然轻声道:“郑医生,为什么这样的事情,总是发生在我身上?”
这句话,让郑轶心中一酸。
命运给薛畅的打击并没有就此结束,八月初,大橘死了。
一大早薛畅放了猫粮,却没见它过来,后来他楼上楼下找了一圈,这才在客厅地板上,发现了大橘冰冷僵硬的尸体。
它死在顾荇舟常坐的那张椅子底下,两只爪子围着椅子腿,大橘那样子,就像正在和不存在的主人嬉戏。
大橘的死,给了薛畅非常沉重的一击。
尽管他知道,猫太老了,就算什么疾病都没有,寿命也差不多到头了。可他依然无法原谅自己。
他答应过顾荇舟,照顾大橘,但他没有做到。
薛畅把自己长久地锁在屋子里,任凭魏长卿他们怎么在外头敲门,也不肯回应。
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他心中更多是困惑。
他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人间走这一趟,难道仅仅是为了见证这么多生命的死亡吗?
他不是无序区之主吗?他不是死神吗?
为什么他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生命离去,却什么都做不了呢?
他坐在房间地板上,抬头望着窗外,炎热的夏季,阳光亮得能刺瞎眼睛,白光照在夹竹桃细长光滑的叶片上,反射着强烈的光线,那些叶子就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墨绿匕首。
后来,他听见魏长卿低低的声音:“咱们先回去,他现在不想见人,别勉强他了……明天再过来。”
门外逐渐安静,又不知过了多久,薛畅这才站起身,从房间里出来。
他缓缓走下楼,往空无一人的客厅看了看。
天色很差,暴雨就要来了,天际堆着铅色的厚厚云团,屋里的光线一分分暗下来,庭院里的花木在无风的空气里凝固着不动,晕黄不清的光彩,让一切都仿佛泡在水中一般,显出一种模模糊糊的不真实感。
薛畅漫无目的地在屋里绕了一圈,他走到厨房,灶台上,摆着魏长卿刚才做的几个菜,电饭煲还在保温。
薛畅毫无胃口,他的目光茫茫然掠过厨房里的物件,最后落在窗台上。
那儿摆着一只小瓷猫。
瓷猫很小,一只手都可以托起来,做工也算不上多讲究,只是黄橙橙的看着十分可爱。
瓷猫是顾荇舟买的,他总喜欢买这种很小的摆件,其中尤以猫咪形态居多,买回来就到处放,厨房摆几个,客厅也摆几个,书房里也有,就连楼梯拐角他也会放上一个。魏长卿为此经常数落顾荇舟,“瞧这一堆零零碎碎!你咋不去夜市摆个地摊呢?”
因为魏长卿是沉舟里的家务主力,这些小摆件格外容易沾灰,做清洁的时候得一个个擦,特别费力。
此刻,薛畅望着那只小瓷猫,忽然就忍不住了。
顾荇舟死后他就没哭过,无论是面对苏啸那些外人,还是和魏长卿他们谈起此事,薛畅的神色总是淡淡的,就好像他已经接受了现实。
然而此刻,一个残酷的,冷冰冰的意识,就像一根无情的钢针,深深插入薛畅的大脑,让他无可能再回避:顾荇舟死了,他真的失去了他。
暴雨终于落下来,青色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划破天空,窗外那碧绿到发黑的栀子花丛,被狂风给压得几乎要伏在地上。
薛畅痛苦得站立不住,他噗通跪倒在地上,一时间泪流满面。
屋里没开灯,天逐渐黑下来,雨越来越大,青白的闪电偶尔照得这屋子通亮,每一件物品都纤毫毕现,包括那个跪在地上,蜷成一团的男人。
但那只是一瞬,光芒寂灭之后,屋里再度陷入无边的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暴雨终于停了下来。
一轮冰玉般的月亮,从云层之中钻了出来。
薛畅伸展开被压得发麻的四肢,他仰起头,呆呆望着那轮明月。月光莹澈,就像某个人温柔的目光,静静注视着他。
那一刻,薛畅心中,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也许这就是他必须经历的。
他自己是无法死亡的,即便抛弃这个肉身,他也死不了。死亡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如果只懂得剥夺他人的生命,那他和苏皓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身为一个死神,竟不知死亡为何物,不知死亡的沉重,那该多么可笑。
他当然不愿让顾荇舟他们死去,然而死者不能复生,这已经是无力挽回的事了。但如果他完全不能从中抓住这本质,那他们就真的是白死了。
顾荇舟为什么而死?为了唤醒他。
妈妈又为什么而死?为了报仇。
还有奶奶,身为一个出色的梦医,为什么会患上难愈的脑病,以至于再次中风而死?
她是为了救治那些梦师医院不肯收的编外梦师。
还有薛从简、郑麒麟他们,莫不如是。
没有谁的死是没有意义的,他们都将生命最后的光芒,燃烧在他们认为最值得的地方。
妈妈曾经说过,他的生命很漫长,未来还要活很久,周围的人只是他那漫长生命里的一瞬罢了。
但是顾荇舟也说,只要他能牢牢记住这一瞬的光芒,就足够了。
薛畅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去了浴室,他打开水龙头,将沾满泪痕的脸洗干净。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薛畅的心中,慢慢生出了一股力量。
正是这股力量,未来将会支撑着他,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