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吴音死里逃生,挽回了一条性命。
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叔父吴序正抱着她痛哭。
“阿音,以后你不要再这样了,就算是叔叔求你,行不行?”他泣不成声道,“叔叔不能没有你,你要是出了事,叔叔肯定没法独活……”
吴音想发出声音,但是喉咙是喑哑的,她看见吴序满脸是泪,他望着吴音的那双眼睛,让吴音不由想起很多年以前,吴序也是用这种无比深爱的眼神望着她,那时候她是全家的小公主,是叔父心里最好的宝贝。
这么多年过去了,叔父的头发白了,脸上有了皱纹,甚至连他那颗心,都被恶魔给吞噬了。
唯有这双眼睛,一点改变都没有。
吴音迟缓地转动眼珠,她死死盯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忽然痛苦得不能自已。
为什么这次,她又没死成呢?
吴音提前出了院,她拖着沉重的病体回到家里,又叫来了锁匠,给大门加了三道锁,她不许任何人进来,尤其是吴序。
然而第二天,吴序也找来了锁匠,把那三道锁全都撬开了。
他忙前忙后收拾着凌乱的家,悉心照顾虚弱的吴音,不假任何人之手。
他给吴音熬了她最喜欢的海鲜粥,又端到她面前,要一口口喂给她吃。
吴音用尽力气,死死盯着他:“有没有毒?”
吴序一怔:“什么?”
“粥里……有没有毒?”
吴序端着粥碗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没有毒。”他平静地说,又舀了一勺放进自己在嘴里,“如果你不信,叔叔吃给你看。”
吴音一点点康复,她的身体刚刚有所好转,就急着想回医院上班。吴序这下火了,他拦着侄女,死活不许她出门。
“医院里又不止你一个医生!”他冲着吴音嚷嚷,“你自己都还是个病人,先照顾好自己成不成!阿音,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吴音系上大衣的扣子,她一把推开吴序,走到门口。
“我在给你赎罪。”她回过头来,平静地望着叔父,“你的罪孽太深,我能赎一点是一点。”
久而久之,吴序也习惯了侄女这种咄咄逼人的说话方式,吴音在他面前也越来越大胆。
比如她甚至会问吴序,到底什么时候死。
吴序没有回答她。
当时叔侄俩坐在吴音公寓的阳台上,一同吹着夏风,望着远处喧嚣的城市。
吴音没得到回应,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还不死?”
“因为我还不想死。”吴序终于淡淡地回答,“还没到时候呢。”
“那么,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
“当我再也感受不到一丝艺术的心动,就到了时候了。”
吴序的这句话,让吴音琢磨了很久,她隐约觉得,和赵乾坤、吉襄那些人单纯为了保持青春,延长寿命相比,她叔父不停杀人,也许只是为了感受更多的美。
因为他那具陈旧的精神体,灵感早就枯竭,早就停止从生活里攫取艺术的美了……而这种停止和枯竭,是艺术家最最害怕的事情,比死还要可怕。
于是她的叔父选择用杀人来保持自己的艺术之树常青。
这想法令吴音不寒而栗,相比起一个不可理解的怪物,一个可以理解、甚至自己也可能成为它的恶魔,才是更加可怕的。
她对自己说,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吴音决定,杀了吴序!
那是在吴序五十岁生日的时候,吴音将叔父请到自己家里来,她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寿宴。
吴序非常高兴,因为吴音已经有好久没有对他态度这么好了。
吴音特意做了吴序最喜欢的水煮牛肉,然后把毒药放进了这道菜里。
吴序兴致勃勃拿起筷子,他夹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
忽然,他的表情凝固了一下!
吴音的心脏跳如擂鼓!
“怎么?不好吃吗?”她故意轻快地问。
很快,吴序就恢复如常,他缓缓点头:“这道菜,做得很地道。”
吴音放下心来。
吃着吃着,吴序的鼻子、眼睛、耳朵还有嘴……往外涌出鲜血!
一时间,他的七窍全都在流血!
吴音紧张极了!她死死握着筷子,几乎要把筷子给掰断!
她在等待毒药发作,吴序倒在地上——然而很奇怪,并没有。
吴序一边吃,一边随手抓过旁边的纸巾盒,擦拭着眼睛鼻子里流出的鲜血,就好像他根本不在乎,就好像那不是血而只是热出来的汗。
但是血越流越多,桌上沾满血迹的纸巾,很快就堆成了小山!
然而即便如此,这男人依然在大口吃着水煮牛肉,就仿佛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美味,即便要了他的命,他也不能放弃。
那真是无法想象的可怕场景:吴序的脸上,手上,衣服上,滴滴答答全都是血,他都快成了个血人了,却还在吃着牛肉!
吴音终于受不了了,她尖叫着,一把抓起那盆水煮牛肉,将它扔出了窗外!
她踉跄着想逃走,然而腿一软,噗通倒在地上。
吴序一见,慌忙起身扑过去,一把扶起她来:“阿音!有没有摔着?!”
吴音呆呆望着吴序,她看见叔父的眼睛和嘴巴不停冒着血,就像个浴血而生的鬼,看上去可怕极了!
然而即便是这样,吴序的那双流血不止的眼睛,依然充满关切地望着她。
……就和很多年前,一模一样。
“阿音,你不要怕。”吴序一边擦去嘴里的血,一边吃力地说,“我在来之前,就在办公室里留了免责声明,无论发生什么事,赵乾坤他们都不会找你的麻烦的。”
吴音听见这话,手脚都冰凉了!
吴序叹着气,他用糊满了干涸血痂的手,轻轻抚摸着侄女的长发。
“不过下一次,你要多放些剂量,这么一点是杀不死我的。”
吴音放弃了。
她倒不是害怕被追责,而是因为她发现,在报复恶魔的同时,她自己也在一点点变成恶魔。
她干脆将全部的精力转向医院,投入到治病救人的工作中。
就在这过程中她认识了关铁山,这位关家族长是梦师医院的常客,因为他总是中毒,但协会却从来都抓不住下毒的人。
没过多久,吴音就知道了是谁在给关铁山下毒,正是梦师医院的总院长赵乾坤。
吴音虽然知道了这个真相,但是她一介普通梦医,扳不倒院长,她甚至没法阻拦赵乾坤继续下毒。
然而,她也有她可以做的事,那就是竭力抢救关铁山。
赵乾坤下毒杀人,她就解毒救人,赵乾坤怎么害关铁山,她就怎么救关铁山。
吴音甚至能从药房近期的记录上判断出,这一次,赵乾坤又要用什么办法加害关铁山,这样一来,她就可以第一时间找到解药,甚至提前给关铁山做好万全的抵御……她是资深的梦医,赵乾坤只是个粗通药理、主管行政的院长,单单从医术上来说,赵乾坤不是她的对手。
后来吴音才得知,像她这样的不止一个,魏军和邵建璋也在竭力保护着关铁山。这个身世悲惨的小王子,屡遭毒害却总能幸免于难,就是因为有少数人在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
多年后,吴音和关铁山成了挚友,知道了彼此很多事情。
有一天,俩人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不知是聊到了什么话题,关铁山忽然放下杯子。
“我去帮你杀了吴序,好不好?”
吴音呆呆望着他!
关铁山看着她,他的脸上笑眯眯的,他的声音也并不高,口吻仿佛是在问,“我去帮你拿杯咖啡,好不好?”
吴音只觉得耳畔嗡嗡直响!
然后,她听见自己用一种十分轻快的声音说:“好啊。”
关铁山微微一笑,很快转了个话题。
那之后,吴音总怀疑自己是幻听,她努力观察,旁敲侧击,想从关铁山那儿找到一些端倪,证明自己当时的确没听错。
然而关铁山再没有提过这件事一个字。
大概真的是幻觉吧?吴音暗想,关铁山怎么杀得了她叔父呢?
就在那场谈话的两个月后,吴序死在了c755,他的精神体被一只饕餮撕得粉碎。
吴序死后,吴音去他的住处收拾遗物,她在叔父的书柜里,发现了一大堆她儿时的玩具和读物,她以为这些东西早就卖掉了,原来却是被吴序珍藏了起来。
吴音一本本地翻着童年热爱过的故事书。
她在一本名叫《小猫学会道歉啦》的绘本里,找到了一张手写的字条,字条年岁太久,早就发黄了。
是吴序的字迹,上面写着:阿音,对不起。
那晚,吴音独自坐在客厅,她对着这张字条,枯坐了很久。
天亮之际,她从无边的沉思中清醒过来,站起身拿过烟灰缸,然后点燃了纸条,将它放了进去。
……凝视着一点点化为灰烬的纸条,吴音在心里轻声说:“叔叔,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