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叔叔只有一个
胡蒲香坐在灶门前,反转右手,有节奏地锤打着背脊,嘴里缓缓地舒气。那架势,仿佛一头拉了整天犁耙的牛,终于回到了牛栏里,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她休息片刻,站起身子,拿起灶檐上的火柴,点燃煤油灯,走拢摆在屋当中的饭桌,开始收拾碗筷。牛伏洪请来帮工的几个人酒足饭 饱之后,刚刚离开饭桌,各自回家去了。她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她站在饭桌前,手脚麻利地收拾残菜剩汤,杯盘碗盏。鱼汤、肉汤,她舍不得泼掉,合在一个蒸钵里,准备明天炖了自己吃。
她心痛地抓起摆在桌面上的只咬去了嘴唇皮儿的鲤鱼脑壳,放进蒸钵里。又从鱼刺和肉骨头堆里挟出一块块完好的肥肉,也往蒸钵里放。
她摇摇头,无限的感慨从心底里发出:嗨!这五个人啦!看上去,跟牛伏洪一个样,常德港出来的大肚子船,吃得多,行动慢。看看吧!一日三餐,仅生活费就开支了六十多元,另加每人一天四元工钱,总共花掉百把元。可是,只插了五分田,还口口声声喊的吃了亏,高低不肯再干了。亏他们还扳俏呢?跟牛伏波比起来,他一个人一夜扯的秧,他们五个人一天还插不完呢?她要是不忙于招待他们,和苇苇芦芦展劲,擦黑时收工,一天也插得出一亩二三分田。唉!钱用了,人吃了亏,田没有插出来,真是屙屎擤鼻涕,两头蚀。
她轻轻地叹息一声,将手中的一摞碗放进锅里,提起桌上剩下的半瓶酒,看了看,咂咂嘴唇,欲张口,又闭紧了。心想:这酒,自己莫喝了,给伏波送过去。昨日夜里,他帮了大忙,吃了大亏。别的不说,单只讲那么多秧苗,卖给别人,就换得回二三十元钱啦!可他,不仅分文不取,还不声不响,生怕被人晓得好事是他做的。快,快把这酒送过去。
她一转念,不!这酒送不得。男人牛伏洪晓得了,又会吵场合。不过,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这点良心,应该有啊!不会那样不通人性吧!不管怎么样,试一下看看。
“苇苇!过来,把这点酒给你叔叔送去。”
她有意补充一句:
“叔叔昨日夜里,给俺屋里帮了大忙,吃了大亏。应该感谢他!”
整座茅屋,悄无声响。
胡蒲香的心,蹦到了喉咙口。她没有看见这边房里的情景,但她想象:伏洪横着双眼,一声不吭。苇苇低下头,嘴咬小指拇尖,双脚在地上搓来搓去,不敢移步。
“苇苇!起来!起来!你恩娘有事吩咐你。”
顿时,胡蒲香身上绷紧的每根神经得到了松弛。她暗暗讥笑自己:你呀!你呀!过分的担心,连亲眼看到的情景都忘记了。不是吗?苇苇和芦芦从田里回来,直喊的腰胀、手痛。你要他俩坐在门槛上,盛了两碗饭,挟了点菜,叫他俩吃的。饭后,姐弟俩没有像平素日那样去爬树,摔跤,放风筝,请酒饭,两腿泥巴都顾不上洗,就横倒在花板床上,进入了深沉的梦乡。事情,是这样的吧!
嗨!人啊!人!心情紧张,大脑就糊涂了。
“苇苇!莫睡了!快起来唦!”
牛伏洪又在催促。刚才,他送走了帮工的人,回到房里,坐在椅子上,不声不响地抽烟。
他听见堂客的喊声,不见女儿行动,便站起身子,走拢花板床,轻轻地摇动苇苇的手。
蒲香兴高采烈,手脚麻利,一忽儿从碗柜里端出早已盛出的半碗肉炖窝笋,一忽儿又从碗柜屉子里拿出十个鸡蛋。她默了默神,摘下挂在板壁上的一只小篾篮,将酒、肉、鸡蛋统统放进篮子里。
苇苇边擦眼睛,边跨进堂屋。
胡蒲香迎上去,拉住女儿的手,递上小篾篮,亲切地说:
“乖乖!把这点东西给你叔叔送去,提稳,莫摔泼了。”
苇苇昂起头,睁大眼睛,惊疑地问:
“给叔叔送去?”
胡蒲香点点头,说:
“是呀!是呀!是给你叔叔送去呀!”
苇苇问:
“送给哪个叔叔?”
胡蒲香说:
“你爸爸只有两兄弟。你说给哪个叔叔送去?”
苇苇问:
“我要我给伏波叔叔送去?”
胡蒲香回答:
“不是伏波叔叔还有谁?”
苇苇说:
“不!不!我不去!”
胡蒲香问:
“为什么?”
苇苇说:
“爸爸讲的,不许俺和弟弟跨叔叔家的门槛。去了,爸爸又会吵你。”
好懂事的女儿啊!蒲香激动地捧起那张圆圆的脸蛋,深情地望着,叮嘱:
“苇苇!莫讲多话。要你去,你就去吧!”
苇苇听话地点头:
“嗯!嗯嗯!”
胡蒲香催促道:
“乖女儿你快去吧!”
苇苇提起左脚,跨出了门槛。
“慢些!”
突然,牛伏洪喊道。
蒲香心里一沉,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